(接上期)
二、 教育反思:語文傳統的缺失與語文的回歸
新中國建立后,特別是從20世紀60年代開始,有人一直批評語文教學耗時多,效益低,“少、慢、差、費”是語文教學長期以來所遭遇的詬罵。
時至今日,義務教育普及了,高中教育也在普及之中,高等教育大眾化了,但社會對語文教育的抱怨聲仍不絕于耳。不會寫字,語言素質差,文字能力不強,是大中學畢業生的通病。原因何在呢?僅僅從現象上分析,就能看出問題,因為我們的基礎教育,仍是“兩多”“兩少”,即應試太多,讀書太少;封閉式教學多,接觸自然了解社會少。有人認為,正是這“兩多”“兩少”導致了語文教育效率的低下和語文教學質量的下降。
如何提高語文教育的效率?這是一個老問題,又是一個新課題。因為呼吁了、重視了那么多年,情況并不樂觀。我們的一個基本判斷是:提高語文教育的水平,就是要把正確的語文學習方法找回來,讓語文學習回到遵循語文學習的規律上來。
中國語文學習的規律又在哪里呢?首先是方法論。
中國當代語文的教育方式,與傳統的國文教育的誦、讀、背為主的教育方式差別巨大。中國人傳統學語文的方式,主要就是閱讀與背誦。在閱讀與背誦的過程中形成語言的感受力。所謂的語感,就是這樣慢慢地形成的,語感的形成是一個漸進和內化的過程。有人強調學語文也要有悟性,悟性就是感悟。感悟的積累往往也是思想的積累和情感的積累。這是個交替發展過程。語言本來就是思維的物質外殼,思維與情感,知性與感性,邏輯與想象,這個動態的語言感知與語言能力的形成需要大量與長期的閱讀背誦為前提。這個語文學習的規律是跳不過去的。
語文教育,當然不是不需要時代色彩,但當代語文教育的那些肢解式講解,那些非此即彼的標準式答題,那些將文學閱讀的情感式體驗也化作公式般的填空式試題,這樣的情況,這樣的語文教育方式早就有人提出質疑。著名文學家王蒙、著名學者錢理群都試著做過高考語文試卷,他們的成績只能勉強及格。語文考試是語文學習的評價手段,現在有些語文考試,貌似的標準實際上可能在不知不覺中就把中國傳統的符合語文學習規律的好方法丟失了。
臺灣詩人余光中說:“古典文學是我寫作生命的主流,也是上游,而古典文學的載體——文言文,更是我寫作語言的根底、骨架。”他又說:“不熟讀古典詩文,就不會見識到中文美到什么程度。”(見《余光中先生的四度空間》《文藝研究2010年第2期》)不久前,看到一篇指導孩子寫作的文章叫做《好作文是因為有優美的語言》。讀、背好的文章就等于感受到了語言的美,語言的感受力、感悟力自然就在其中。大家知道,余光中大學學習的專業是英文,但他為什么要強調中國的古典詩文,強調對中國古典詩文的熟讀與吟誦,這是由漢語言的特點和優勢決定的。漢語言的韻律美,漢語言表達注意對稱與節奏,這是中國幾千年文化演變積淀而成的民族審美心理。中國的建筑,如四合院、寺廟、宮殿的設計,對稱和節奏的美學心理表現得相對突出。過去,蘇南農村小康之家的民宅,往往是中間正房,兩邊非要蓋幾間非常對稱的偏房。即使如蘇州園林的建筑,那曲折迂回,幽深的格局中也無不表現出對稱和節奏。至于說書法藝術,如果撇開語言文字的意義,它的間架結構,書寫布局,還有字與字、行與行、大與小、正與斜之間的顧盼與呼應,揖讓與補救,更處處體現出勻稱的美學效果。
勻稱的美學效果在中國的經典文章里得到了最充分、最淋漓盡致的表現,而這些經典文章的口口相誦,代代相傳,又強化、固化了中國人的審美心理。漢語言的這一特點從《詩經》開始,一直到唐詩宋詞,即使是接近白話的宋元話本與明清小說,亦不離這個傳統。
“五#8226;四”新文化運動,雖然背棄了文言文,但是,中國語言表達的風格并沒有改變,無論是劉半農的新詩,還是朱自清的散文,那音韻和節奏的特征仍然十分明顯。
這樣我們就不難理解,像國學大師錢穆9歲就能熟讀《三國演義》,還背熟了《朱子章句集注》,后來把《史記》背下來了。茅盾也能把《紅樓夢》背誦下來。魯迅幼時就背下了《綱鑒》。可以說,這些文化大師在少年時代就形成了非常豐厚的國學修養,構建起自己的國學基礎。著名紅學家馮其庸的國語學習,就完全依靠了一本《三國演義》。
當代也有這樣的案例:無錫市天一中學被推薦到北大的十四歲少年洪欣格,五歲就開始認字讀書,在談到自己的語文學習時,她說,主要是靠閱讀《紅樓夢》來學習語文的。至于《紅樓夢》讀過多少遍,她自己也記不清了。洪欣格在十一歲時就寫出了評價中國古代五個杰出女性的文章,分析評點了秋瑾與李清照等女性,讓中學語文教師都刮目相看,自嘆不如。我覺得,一個中學生,如果能反復閱讀《紅樓夢》十幾遍,這樣一來,語文學習是絕對不需要語文教師操心了。
傳統的語文教學,主要是靠大量閱讀、經典誦讀來豐富語言積累的,以涵泳的方式來體會語言之美的。所以,我覺得,我們現在的語文教學應該在這方面做一些回歸,引導學生主要靠閱讀與感悟走進語文情境。
當然,如前所述,傳統的語文教學也重視分析與講解,在古文中,一些多義詞和一些背景方面的知識,是必須要講解的,但是,它不應該是誦讀、涵泳的對立面與矛盾體。
誦讀是一種方法,同時也是一種浸潤、熏陶、浸染,是一種語言的習得與享受。經常誦讀,大量閱讀,然后不斷積累,這才是真正的語文學習的方法。
這里對背誦的問題,我也作一點展開。很多人存在著錯誤的認識,只要一提到背誦,就認為是死記硬背。而且還提出,現在都有電腦了,還要背誦那么多東西干什么?我的看法是:電腦不能代替人腦;背誦與死記硬背,也不是一回事。一個人總不能在需要講話時才說,讓我打開電腦查一查。所有的講話及相應的語言表達都應該儲備在大腦的“磁頭”上,都應該準備在舌尖上,待命而出,隨時脫口而出。這些都是童子功決定的。溫家寶總理答記者問時,總不能臨時打開電腦,尋找屈原的名句“雖九死其猶未悔兮,豈余心之所懲”吧?
背誦與死記硬背不能混為一談,背誦是識記,更是體驗。在吟與誦的過程中體驗意象的氣韻,體驗節奏的疾徐,體驗自然與情感的聯結點,體驗思想與社會的共振點,體驗漢語言自身的簡潔、對仗、鏗鏘、隆對之美感。這樣的語言感受力一旦形成,它就會化作表達的能力,也許本應一篇一萬字的文章,你5000字就能表達得很好了。
三、 科學認讀——從學漢字入手提高語文教育水平
新的《語文課程標準》實施后,有些實驗小學、語文教學改革試點學校,他們為了盡快實現學生自主閱讀的目標,對低年級孩子的識字量及識字要求做了調整,即由過去的800個增加到現在的1600個。識字量的要求提高了,但有些方面的要求則降低了,過去對一個漢字的認識要求是音、形、義三者的統一,現在對有一些漢字的認識要求讀出來即可。應該說,這樣的轉變是有道理的,因為現在環境變了,時代變了;學習的主體也變了。學習的主體變得比過去更加聰明,優生優育等現代化的因素,使這一代孩子先天素質更好,更容易接受與適應世界的變化與進步。所以,我們要充分利用現代社會環境的變化與時代的變化來進行漢字教育。
過去那些主張漢字拼音化的人,對漢字有一種錯誤的認識。即便是那些不主張漢字拼音化的人,也認為漢字難認、難學。在我們的教學過程中,因這種錯誤認識而帶來了文字教學上的偏差:小學整整六年,時間集中消耗在學習兩三千個漢字上面。各種新的小學語文教材雖有改進,但小學12本語文教材,課文的選擇仍然以與漢字教學配套為重要考量。
為什么要用六年時間解決兩三千漢字的識字問題呢?難道,漢字真的那么難認難學嗎?我們通過科學認讀研究發現,說漢字難認難學,確實就是一種偏見與誤解。拼音文字要學26個字母是容易的,但這并不等于學會了26個字母就學好了拼音文字。只有學好了幾千個單詞后才能說學好英語。而漢字的習得,事實上,要簡便得多,因為我們的漢字,大多一個字就是一個詞。在學讀音的時候,同時也學習了它的意義。大多數漢字在形象性上也極具意味,讓人一學難忘。
很多識字教學流派在漢字教學上的成功經驗告訴我們,漢字并不是難認難學的。何況,如前所述,現在的學習主體,已經較過去有了更大的進步與提高。
所以,讓我們回到漢字的認讀問題上來。應該意識到,現在,我們的孩子,幾乎都置身在漢字的海洋里,這給科學認讀漢字帶來了極大的便利。更重要的是,這種情境,已經足以能夠促使我們的孩子盡快進入閱讀狀態。
這些因素,已經徹底改變了孩子的學習狀態。
我們進行了十年的“科學認讀——培養兒童閱讀素養”的課題,已有一百多所幼兒園和一百多所小學作為該課題的實驗單位。我們正是充分利用了環境的變化并主動創設認讀環境引導學生認讀漢字的。十年的科學認讀實踐證明,漢字的認、讀、寫、用不必、也不應該同步進行,可以先從認讀入手。在幼兒園可以不讓孩子先學會寫字,只要學會整體辨認、讀準字音,就可以基本上解決超前閱讀的問題;到了小學一、二年級,既擴大閱讀量,又開始學習書寫,那么在二年級之前掃清閱讀障礙是沒有問題的;三、四年級的時候,就可以在一、二年級解決了一千個漢字書寫的基礎上,不僅解決讀,也可以解決寫作的問題;到五年級,就可以有大量的閱讀,形成豐富的語言積累。所以說,漢字難認難寫是一種誤解。
中國傳統的語文教學是這樣的情形:一旦讓孩子認識了大量的漢字,就可以通過經典閱讀,在不斷地積累中以感悟的方式來進行語文的學習。現在,我們說過,學生的認讀環境發生了根本的變化,認讀漢字,已經不再是一件非常艱難的事情;很多白話文,小孩子都能讀得懂,但我們卻要進行繁瑣的講解,這就導致了語文教學的“少、慢、差、費”。我們決不片面反對分析與講解方法,但是,對當代白話文課文的教學,更主要的是要引導學生認真閱讀。如果二年級結束后,在其后的四年小學階段里閱讀大量的書籍,則語文教學的功效,可以說會超過現在我們所看到的初中語文教學水平。
我們發現,所有卓有成效的漢字教學都是從認讀入手的,而我們的科學認讀,可以說,找到了識字教學的最佳的切入口。
科學認讀的實驗,某種意義上講,已經全程性地解決了漢字到底是不是難學難認的問題,同時也客觀地回答了早期教育要不要進行漢字認讀的問題。如果說無錫市蕩口小學的科學認讀實驗解決了幼小銜接時期低幼兒童認讀的問題,表明了兒童完全可以進入早期閱讀狀態,形成初步的閱讀能力的話,那么,我們在高港市實驗小學的科學認讀實驗表明,中國兒童在8歲之后,則完全可以進入自主閱讀階段,并為將來初中階段進入研究性閱讀做好充分準備,從而形成一種真正的漢語語文素養。
在這里,我還想結合現在環境已經改變這一點著重強調一點:閱讀的問題,提升語言素養的問題,絕不僅僅只是語文教師的任務,每一門學科,都負有語文教學的使命與責任。所有的學科,都可以是語文的“智力背景”(蘇霍姆林斯基語),語文同樣也可以作為其他學科的智力背景。所以,我們除了要學會利用環境讓孩子們認讀,還要積極創設利于科學認讀的教育環境。一個不爭的事實是,除外語外,每一門學科的教材都是用漢字編寫的。所以,相關學科的老師,都要引導學生學會閱讀本門學科的教科書。“試管”的寫法,化學教師就能不管嗎?一首歌詞不去認真欣賞,你如何去教孩子們“讓我們蕩起雙槳”,體會音樂之美,走進音樂的圣殿?語言啰嗦甚至疙瘩,你怎么能講清歷史事件及其意義?數學、物理,如果連題目都讀不懂,你又如何指導學生正確解題?
要不要學好母語,歸根到底是個文化認同問題,是個民族傳統的傳承問題。中國的現代化,也是漢語的現代化。漢語學習,一要繼承,二要發展。繼承固本,發展為變;繼承見真,發展求新。這是歷史的辯證法。正因為現代化的進程,才使得漢語的早期教育有了更具科學性、人文性的背景與條件。在這方面,我們如果不能超越我們的前人,我們將會欠下歷史的一筆債,當代教育也就不能真正植入母語教育的譜系里。
漢語教學,是全民族的事業。所有語文教師,所有教育工作者,都有義務為振興中國語文、弘揚漢語文化做出自己的一份貢獻。只有懷著一種對母語的熱愛,才能真正學好中文,才能真正提升中國教育的品質。
(周德藩,江蘇省教育學會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