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游走(外二篇)

第一次串聯到北京，我15歲，當時的一切，歷歷在目，仿佛發生在昨天。

我清晰地記得，開始上了火車，擠啊擠，擠得不知如何是好。隨后又換了悶罐車，咣當咣當在里面不知歲月。然后又上了一輛軍用卡車，搖搖晃晃更不知方位，下了車暈暈乎乎找睡處，夜黑天高不知所在。待躺在地上準備休息時，才發現對面躺著一個巨大的佛。于是，幾個人又好奇又緊張地湊過去，摸摸看看，看看再摸摸，恍然大悟，原來把我們拉到了西山臥佛寺。

同年，我們在串聯中再一次來到北京，先上客車，又換悶罐，這次好，把我們拉到了濟南，住進千佛山。再次來到北京更加神秘。客車、悶罐忽然不走了，等船，然后從火車又倒上輪船，過長江進入大上海。不是到北京去嗎，怎么到了大上海呢？在熙熙攘攘的大上海，我們被安排在靜安寺附近的一所學校里，靜下心來等待北上的列車。等啊等，結果等來的還是船，于是逆流而上，到了湖北武漢。我清晰記得，那一年我剛剛15歲，是中國人的弱冠之年，或以色列的成人禮之年。

怎么搞的，到武漢來干什么？不是去北京嗎，怎么來到這樣陌生的地方？

再往后，類似這樣的事情就更多了，比如想當兵卻成了工人，想進城卻到了鄉村，想進步卻成為落后，想革命到底卻在不經意中走上升官發財之路……總是想找什么卻不知道找什么，我們就在時代的列車上滾滾向前。在那個年代，那是多么鼓舞人心的一句話呀。時代的列車。就這樣，我們到處游走，游于魯，游于衛，游于越，以致游于昆侖。過乎太虛，靜觀忽至，就停在景象里。不知歲月，不知方向，不知好壞。原本想去這里卻去了那里。再后來幾乎徹底迷失。

那么，我們究竟找到些什么呢？我們將各類碎片拼湊在一起，天地、風光、自然、人物、大山、工地等。這樣一來，另一種生活被描繪出來。從解釋回到描述，不再期待解釋，也不再指望超越。如同皇帝一般，他有一次游歷回到家中，發現遺失了玄珠，于是讓認知（知）去找，結果沒找著。他讓眼力（離朱）去找，也無功而返。他讓辯論（吃詬）去找，還是沒有找到。最后他派現象的遺忘（象罔）去找，卻被找到了。

皇帝說：怪了，象罔才找得到。

掉牙的感覺

前不久，我掉了一顆牙。

那顆牙是什么時候開始松動的我已經不記得了，不動不疼，一動便疼，小動小疼，大動鉆心之疼。有一天，這顆松動的牙終于掉下來了，無聲無息，像是長長嘆了一絲氣。我小心翼翼地將這顆牙擦干凈藏起來。擦它的時候，我想起一句童謠：“豁牙牙，露齒齒，跟上爺爺耍屎屎。”這是只有老太原人才會唱的歌謠。就這樣，一步一步從童年走到少年、青年……終于有一天，我感覺到我老得開始掉牙了。

以牙還牙是一種境界。年輕的時候，我的牙齒非常好，堅固整齊，白璧無瑕。為了有所作為，我每天早晚一張一合，咬合500次，迅速有力。單等他人的匕首刺向喉嚨的一瞬，一口將利刀咬住，紋絲不動。我以為這是以牙還牙，不戰而勝的最高境界。當然，我也不可能有這樣的機會，如果有的話，最大的可能性是哆嗦得上牙打下牙。如此困難的抉擇都估計到了，剩下的事情就好辦啦，開瓶蓋，要核桃，啃骨頭等等，強健有為，奮發向上的事情干不了，向下出溜的事情還不會嗎？

還有一種境界說柔弱勝剛強，牙是剛強的，舌頭是柔弱的，人老了，牙都掉了，舌頭還活著。這種玄妙的道理讓全世界的物理學家和哲學家受益匪淺，道法自然成為一種可踐行之道，當然也有極端的例外，為了保密，為了良知，也為了革命，少數人會狠心將自己的舌頭生生咬掉。雖說這樣的事情很少，而且越來越少，但足以震撼人心。那么下一步該干什么呢？我已經了然在胸，依然是以牙還牙，掉了真的換假的。

把疼痛推給別人。早些年我也掉過牙，那種感覺就像被嚴刑拷打，活來死去。有關的活思想很多，也很復雜。最嚴重的問題是，平時看起來挺好的事情那時候都看不慣了。先怨牙齒，搞什么搞，我又沒惹你；然后怨醫生，怨醫院；后來就不像話了，開始埋怨爹媽埋怨祖宗。如果不疼，或緩解片刻，干什么都行。又一次，我被疼痛攆著，在灰蒙蒙的城市里到處亂竄，從黃昏疾走到天亮，到醫院憤怒地將牙拔掉，然后懂得了什么是幸福。

幸福不會從天降，這是老師和家長灌輸給我們的道理，但幸福必定和痛苦相關，卻來源于牙痛的文化自覺。“圉”這個字，一開始就和“執”、“報”等字、某種困境相關。早年的繁體字，字中還有兩個小十字，意即枷鎖或手銬。幸福不會從天而降，痛快卻會與生俱來，很有意思。這讓我們想起少年的掉牙、長牙、換牙與人的成長，也讓我們想到人類的痛快，及其追求幸福的前赴后繼，一直唱著幸福在哪里的歌聲。有人開心說，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其實，都和看別人鬧牙疼有關。

沒牙就不疼了。我佩服古人，牙疼不是病，疼起來要了命。牙疼比斷胳膊斷腿都厲害。與“命”的關系更近。比如我們對自己，對別人，以致人類的痛苦都開始麻木了。又比如，失去了與命運生死與共的好奇心和求知欲，卻道天涼好個秋。還比如，創造性的東西離自己遠去，只是說，人生自古誰無死，該死屌朝天。也許會是這樣，老得沒牙了，還想什么呀？只剩兩個消息了，一個是好消息，一個是壞消息。壞消息是，養生條件最好的是皇帝們，包括信佛的在內，沒有一個不死的；好消息是，聯合國是，72歲以后才是老年人。當然，我是聽說的，天知道哪個是好哪個是壞。

就這樣，我在掉牙以后，把它們藏起來。并且用歐陽修的話祭奠它們。他有兩個朋友，一個隱于酒，一個隱于浮屠，皆奇男子也。歐陽修感嘆道，我親眼見他們的盛年和衰年，那么我也將衰老了吧。

濤濤，過來

——獻給世界動物日

當我趕到醫院的時候，濤濤已經不行了。

醫生還在搶救，但已經明確表示濤濤已經救不活了。我站在滔滔面前，大腦一陣陣發暈。我對醫生說：它的眼里有一滴淚。醫生說：不可能。我見濤濤掙扎著看了我一眼，仿佛在告訴我它不行了，再也幫不了我了。

濤濤跟我回家的時候還很小，一上車就在我身上爬來爬去。小鼻子聞啊聞，小舌頭舔啊舔，從腳到頭，還要伸進我嘴里。我說我喝酒了，有酒味，它也不聽，哼哼唧唧不知在說什么。中國小生命回到我們家中不久就病了，說是不治之癥。我們拼命救它，這家醫院那家診所，這個藥那個藥，然后是吃的喝的等等，晚上就睡在我們身邊，每每深夜，我們不斷呼喚它：濤濤，濤濤。

為什么會來，為什么是我和它，為什么會病，為什么會好，所有這一切我通通搞不清楚，最后它奇跡般地活了。這一活可就大不一樣了，一眨眼就成了個人。開始十分活躍地重建秩序，在大院內外的樹叢草地上留下印記，以示它的領地。并且，勇敢地將一些流浪狗趕出大院；它用狗文化結識朋友并與人類的兒童結下深厚的友誼，因此不斷有小孩子向我們請求，讓濤濤和他們一起玩兒。它不斷向大人表示它的殷勤和善良，以至于引來好些人與它合影留念；它毫不掩飾對我們的忠誠，并且，非常熱情地招待我們的朋友，使越來越多的人對它產生極大的興趣，甚至還有人說：濤濤使他們不再怕狗，不再討厭狗。我認為，這是濤濤對狗類的最大貢獻。

當然，它也不斷犯錯誤，在錯誤中成長。令人驚奇的是，它居然知錯，悄悄躲在大人身后，低垂著頭，任你訓斥。然后悄悄看你一眼。這一點比人強，人犯了錯誤會推給別人。濤濤曾經犯過一次大錯，我們決定懲罰它，將它流放。它認罪，聽憑發落。據說，它在發落期間表現很好，與當地的各類狗們打成一片。

對濤濤的視野和命運，我一向不以為然，直到又一次我重重摔倒，頭磕在地上時，已經爬不起來了，濤濤跑過來，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于是跑回去喊人。跑回來叼住我的手，拼命往起拽。從那以后，我才注意到它的眼睛，濤濤的眼睛會說話。

我忽然想起來，濤濤從不亂叫，它懂得沉默。

唉，想到哪兒去了，不就是一條狗嗎，至于這樣嗎？也是的，就是一條狗。后來我忽然明白，人這一輩子，只有一條狗是你的。

濤濤死的那一刻，正值秋分時節，夜深人靜，滿耳哀聲。幾片枯葉落下，寒意漸濃。我吹了一聲長長的口哨，我看見濤濤矯健地飛躍著向我奔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