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開年,因為讀了一部作品,竟然覺得非常幸福,想起來心里每每漾著溫暖和感動。作品寫到這樣的地步也稱得上是造化了,能讀到這樣的作品也算是一種福分了。
這就是王安憶最新的長篇小說《天香》。
一
《天香》也還是寫上海,只不過向歷史深處推進了,從明朝嘉靖年間開始寫。全書分為三卷,第一卷是《造園》。開篇男人們先登場,說的是上海的新富申家。申家兄弟二人,從這一輩起才與經濟仕途有涉。因為不是世家,風氣就不守舊。也因為此,才為后來的女子們登場留下了縫隙和余地。兄弟二人取得功名后,就開始造園子,然后家中開始納娶,家風開始潛移默化地轉變。次子申明世的長子柯海,娶了書香門第的徐家小綢,次子鎮海娶了殷富的計家女兒??潞:髞碛旨{了蘇州織工世家的閔女兒。因為納妾,柯海和小綢就此決裂,終生不曾和解。女人們里,先是小綢嫉恨鎮海媳婦,但天性淳厚的鎮海媳婦還是和小綢冰釋前嫌,最終倆人結下了生死交情。還是這鎮海媳婦,在小綢和閔女兒妻妾之間斡旋,在鎮海媳婦去世后,妻妾倆也終于和解。是這閔女兒,將自家的繡藝帶到了申家,女人們開始跟著她習繡,由此在園中建起了繡閣。小綢更是個有心人,將自己的一顆詩心融入繡中,使申家的繡藝超脫出了一般的女紅。藉著柯海和柯海的朋友,天香園繡傳到了園外,聲名不脛而走。柯海題名“天香園繡”。
第二卷《繡畫》,開篇引出的是另一座城市,杭州;另一個女子,希昭。杭城比之上海,有著更深的底蘊,但上海是新發的氣勢。生長自杭城的沈希昭,自幼被當男兒來養,調教得讀經識字,臨帖摹畫,養成了高邈的心性。千里姻緣一線牽,最終被申家的第三代,鎮海留下的次子阿潛娶入申家。希昭開始并不著意學繡,不想將自己囿于女紅,反而開始學畫。后來將畫意融入繡中,自創繡畫,才真正開始拿起了繡針,并自名“武陵繡史”。此時“武陵繡史”和“天香園繡”還各是各,小綢和希昭這婆媳倆因為都是心性高強的女人,心中的芥蒂還沒有去除。后來還是在阿潛離家出走后,婆媳倆才終于和解。“武陵繡史”和“天香園繡”合而為一,希昭把天香園繡帶入了繡畫境界。天香園繡名揚天下。
第三卷《設幔》,主人公是申家的第四代,阿昉的女兒蕙蘭。因為自柯海起的兩代申家男人都淡泊功名,申家漸漸走上了下坡路,到蕙蘭出嫁時連像樣的嫁妝都拿不出了。蕙蘭臨出閣向伯母小綢索要“天香園繡”的名號,小綢因在嫁妝上愧對蕙蘭,而不得不同意,以致打破了天香園繡不外傳的家規。蕙蘭嫁入小戶人家張家,不到兩年身體性格均羸弱不堪的丈夫就病故了,幸而留下了兒子燈奴。張家老爺難耐喪子之痛,不久也辭世了。大兒子憚于自己媳婦,入贅了妻家。最終是蕙蘭用繡擔起了扶老將雛的生計。因人手不夠,蕙蘭要來娘家丫鬟戥子幫忙,這戥子卻鐵心要學繡。蕙蘭鑒于天香園繡不外傳的家規,不敢貿然收徒。結果一個未走,又來一位,自小毀容的殘疾人乖女,也想要學繡,好自謀生計。蕙蘭在婆婆的支持下開門收徒。后來又拾孤,終至開成繡幔。天香園繡紆尊降貴,從園中繡閣移到坊間雜院,去盡麗華,代代相傳。
二
是先從書評中得知《天香》問世的,贊譽《天香》有紅樓之風。心中就升起好奇,這到底是一部什么樣的書呢?《天香》初拿到手,讀了幾句,發現無法進入。在白話語境中浸淫的我們,顯然不太適應文白相雜的文字,讀來總覺得拗口。更主要的,沒有那種靜穆的心境。春節前耐下心來讀了,越讀越愛不釋手?!短煜恪肥怯幸恍┘t樓之風,一是文風像,二是說到底《天香》也是部女人戲。讓人難忘的是書中的各色女人。
我既不是小說家,也不是評論家,只是一位普通讀者。我評論小說的好壞標準很簡單,它是不是直指人心,道出這世相中的一部分,它是不是令人感動。《天香》即是如此,字字璣珠,溫潤如玉,無論初讀或者復讀,我總能感動,用《天香》里的話說,就是“眼里含著一包淚”。
《天香》的載體是繡。繡當然是和女人有關的,圍繞著繡,各色女人先后登場,天香園繡也從無到有,從無名到鼎盛,從富貴人家到坊間百姓。這一系列情節的推動,離不開女人, 有那些個性鮮明,心高才傲的女人,也有那些平淡安靜,內斂本分的女子。是這些女人和女子間的情義,織就了天香園繡。
那些稱得上是巾幗英雄的女人,首先是小綢,這個犟女子,對于那個時代司空見慣的男人納妾的事,并不低眉順眼,哪怕陷自己于孤絕的境地,也不妥協,不姑息,用絕交的方式反抗男人的負義。這絕交也夠決絕,十多年后因為女兒婚事,小綢才初開口同柯海說話,而且話還是別人捎去的。因為有詩書在腹,小綢也耐得住寂寞,或調教丫頭,或做閨閣哀怨的璇璣圖。后來又將一腔深情和一顆詩心融入到繡中,使天香園繡脫離了一般的女紅,有了詩意。她一直是天香園的主心骨,沒有她,天香園繡立不起來。她開頭是靠性情,后來是靠天香園繡,自成一片巾幗天地,為自己和女眾們掙得了地位。申家的女人可以出面見客,也不會因生女而受到輕視。那是明朝,婦女都已經裹腳,能有這樣的地位實屬不易。
再一個是希昭,生就有貴人相。從小被當玉一樣渥大,寵愛有加的太爺當才女培養,左調右教,一個有著男兒不能及的志向,也有著女兒情懷的女子長成。這時太爺又做主,替孫女挑選了和她性情相合的申家成親。希昭是小說中唯一的好命女,俗世中諸事順遂。丈夫阿潛是寶玉一樣的人物,本就是在閨閣中長大的,對女人天生地好。希昭自己也命強,頭胎就生男,又免去了另一個丈夫納妾的隱憂。盡管如此,希昭并未泯滅自己的志向,終致將自己的書畫才情融入天香園繡中,將天香園繡帶入了高邈的意境。書中詳盡寫了希昭不平凡的成長經歷,原以為這樣的女子該一番大作為,或名垂青史,或驚世駭俗,但沒有,希昭也只是將自己的心思繡入畫中,過完了一個女人普通的一生。只是留下了繡畫,不至于湮滅在人世間。
還有幾個次要的人物,也是巾幗不讓須眉,關鍵時刻撐得起來,對事件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一個是蕙蘭的婆婆張夫人,很有襟胸,并不憷門不當戶不對,主動為兒子擇親申家。后在兒子丈夫相繼離去之后,又成了全家的精神支柱,和兒媳相互扶持,鼓勵兒媳收徒,才使得天香園繡有機會落入尋常百姓家。還有一個是戥子的三姐,也是位很有擔待的女性,能接替爹娘的責任撫養妹妹和小姑,還努力讓她們掌握一技之長,安身立命。有這三姐,才促成了蕙蘭設繡幔,天香園繡沒有僅僅停留在富貴人家玩物的境地,而是擔起了人生的負重。
其他女子沒有上面這些個性鮮明,但一樣很有擔當。比如蕙蘭,阿昉的長女。阿昉自小經歷了母親去世,父親出家的人生變故,性格內斂,心事重重。娶的媳婦出身富家,有些沒心沒肺的嬌憨。這樣父母調教出來的女兒讀書不怎么開竅,沒有小綢和希昭那樣的才情,但秉性厚重。正因為沒有飽讀詩書,反而沒有一顆高潔的心,在自己守寡,家道日益困頓之時,反能俯下身切實安度這艱難的歲月。這時就看出蕙蘭的耐受力來了,也看出蕙蘭的大仁大義。是這蕙蘭讓繡走出了天香園,天香園繡也成全了蕙蘭,使這個年紀輕輕就守寡的女人,通過自己的努力,走過了豐富而不是寡清的一生。
還有鎮海媳婦和閔,一個不事張揚,一個悄無聲息,但同樣情深義重,她們都和小綢結下了生死交情。還有命苦如戥子和乖女者,命如草芥,不過是爹死娘嫁人的命運,但還是要堅持有一技之長,自食其力。
最讓人感動的是女人們的情義。雖是閨閣中人,卻義膽忠腸,肝膽相照。小綢內心孤傲,她和鎮海媳婦這妯娌倆,從嫉恨開始,到最后能生死相許,交情割頭不換。鎮海媳婦產后失血過多,在生命垂危之際,兩人交換了乳名,一個蠶娘,一個小娥,都是江南人家的生計,也是婦道人家嫁作他人婦之前的身世,是只適合收藏的女兒心思。她們還相互托告了人,鎮海媳婦將新生的嬰兒托告了小綢。后是小綢用古墨治好了鎮海媳婦的產后出血。到鎮海媳婦真走了,經歷了愛情殤的小綢,又經此姐妹情殤,幾乎帶走半條命。幸而有鎮海媳婦托告了的阿潛,才將小綢從這樣的空落中拔出來。小綢將阿潛視如己出,一直呵護著養大成人。此前倆人曾戲謔用阿潛換小綢的丫頭。一語成讖,丫頭長大后,鎮海媳婦的娘家來上門提親,倆人的這份托告最終落地生根。
小綢和閔,這妻妾倆,開頭是不共戴天。在鎮海媳婦的撮合下,倆人開始往來。閔女兒這個嬌小的女子,悄無聲息的,同繡特別相宜,心中也裝著大情義。閔自打進入申家就受到冷落,生女之后,反而理解了姐姐小綢,覺得她們是一樣的命,面對的都是男人的薄幸。鎮海媳婦走后,閔看到了小綢的傷心,這個悄無聲息的女子,也能說出這樣的話:“我恨不能替二姐姐死,讓二姐姐和姐姐做伴,可我又替不了,只好眼睜睜地看著姐姐難過?!睘榇瞬幌нh著柯海,和小綢近??潞J苓@妻妾二人冷落,又要納妾落蘇時,閔又說:“我想讓姐姐知道我的心。在這個家里,什么閔都不在乎,只在乎姐姐!二姐姐走了,姐姐沒了伴,我知道我連二姐姐的一小點兒都比不上,可我也想和姐姐做伴呢?!逼狡降膸拙湓?,其實也是誓言。在結尾處,作者只寫了寥寥幾個字:“閔女兒早在天啟年,與小綢同年卒。”這誓言最終踐約了,不求同年生,但求同年死。一個人先走了,留下的另一個也了無生趣,只求在三生石再相聚。這妻妾倆不曾為男人爭寵,她們相伴了一生。
第三卷是寫得最感人的一卷。繁華剝落,世道的艱難來到了女人們面前。這時候曾經錦衣玉食的蕙蘭還是用柔弱的雙肩挑起了擔子。她和婆婆,兩代寡居的女人,中間不僅隔著傷心事,還隔著一份猜測。于是有了肝膽相照那一夜。“蕙蘭看著夫人,亮晃晃的清光下,夫人鬢上的白發絲絲可見。眼里的淚干了,變得枯槁,止不住心驚。夫人秉性強,凡是不向人求,其實是內耗,最終將心血一點點耗盡?!狈蛉苏f:“第一眼看見,我就在心里說,這丫頭我要定了,結果害了你?!鞭ヌm說:“是媽將我接來,才不至于在閨中養老?!狈蛉苏f:“人命強不過天命,你和張陛沒緣?!鞭ヌm說:“可是我和媽有緣分,我和媽前世一定是母女,修得今生長相廝守。”也是在那個夜里,蕙蘭不惜剪落長發,表明了自己不再嫁的決心。后來這長發由丫鬟戥子辟發,蕙蘭用它繡出了佛像。將一份傷心決心,還有放心繡了進去。待到嬸娘希昭登門看發繡,蕙蘭說這發繡里確有我蕙蘭的心在。“希昭注意地看蕙蘭一眼,忽覺一股剜心般的痛楚?!?/p>
這是有著姻親關系的女子們的情義。在第三卷里,蕙蘭收留了非親非故的戥子和乖女,這里不僅有情義,還有仗義了。在“拾孤”那一節,蕙蘭將傳教士仰凰送來的棄嬰給了乖女,又對自小毀了容,每日以面罩示人的乖女說:“當這孩子跟前,一起頭就將面罩卸下,自然認了。子不嫌母丑,這世間總有一個人,是乖女不必躲得了?!惫耘难劬π钇鹆藴I,一下子全瀉下來。蕙蘭也想落淚,卻硬撐著繼續說:“這個人與你彼此不害怕,不忌諱,日日面對面,心貼心。”
正如在小說最后,希昭登門時總結的那樣:
大塊造物,實是無限久遠,天地間,散漫之氣蘊無數次聚離,終于凝結成形;又有無數次天時地利人杰相碰相撞,方才花落誰家!天香園繡中,不止有藝,有詩書畫,還有心,多少人的心!前二者尚能學,后者卻絕非學不學的事,唯有揣摩,體察,同心同德,方能夠得那么一點一滴真知!
天香園繡,是多少女人將自己的心思融入進去,織就的一片錦心。無論天香園繡在紅樓繡閣,還是紆尊降貴移到坊間雜院,那片錦心依舊。
三
說完女人,還得說說小說中的男人。如小說中所言:“上海的士子,都不太適于做官。燕飛草長的江南,特別助于閑情逸致。上海學子中試做官,興興頭地去了,不過三五年,又悻悻然而歸,就算完成了功業,余下的便是游冶玩樂,久而久之,釀成一股南朝風氣?!鄙昙业哪腥水斎灰裁摬涣诉@樣一個背景。小說里沒有樹立一個經天緯地的申家男人,但也沒有流露出對男人們的鄙薄和批評,這里有一份接納和同情。申家的男人,沒有一個是寡情的,柯海、阿昉、阿潛、阿暆,甚至鎮海的出家也是因為情重。申家男人都有一副溫軟的心腸,懂得體察女人心思。他們心地單純,都像是長不大的孩子,不知人生的愁苦,能盡許女人們施展,也終至家道衰落。
第一卷里的男人,申儒世和申明世做為長輩加以簡述,儒世身為長子,更為老成持重,全篇著墨不多,但代表了一種保守勢力,這在哪朝哪代都有。儒世家里未必能生出天香園繡來。明世是受老母嬌縱的小兒子,生性風流奢靡,行事風格更新銳,全書主要寫的是他這一脈。這卷重點寫的男人是第二代柯海和鎮海兄弟。柯海年少聰穎,十六已中舉人,被譽為魁星神童。但在父親在外上任,家中開始造園時玩心大發,以致從此再不上進。成婚后,柯海和小綢開頭處得熱烈纏綿,連“小綢”的名字都是柯海取的。但熱烈的夫妻容易生隙,小綢和柯海的決裂,起因是為納妾?!靶【I的性格太過激烈,柯海其實不是對手”?!靶【I情深,柯海并不是情薄,只是稟賦不如小綢厚重,所以不能相稱,兩人都苦”??潞S纱藢ε松鰺o限同情,深感女人是一種特別可憐的東西。到后來,柯海依舊一直冶游,回來辦墨廠還是為了討好小綢。最后,隨波逐流地納了村姑落蘇,反倒由憐生怕,在自己女兒面前都覺得不配當爹,常常是含著兩泡熱淚走開。弟弟鎮海的性格平淡,一直活在柯海的聲色之下。所娶鎮海媳婦雖出身富家,但稟性淳厚。夫妻倆恬淡相處,倒也同心同德,細水長流。在媳婦過世之后,人們才知道鎮海原也是深情的人,最終對人生生出倦意,將兩個兒子托靠于兄嫂,進庵修行去了。
第二卷里用很多筆墨寫了男人,申家第三代的兩個男人,阿昉和阿潛,還有第二代里落下的那個阿奎,明世庶出的第三子。阿奎母親調教不當,實在是令申明世失望,后來還流落花柳巷,買了假畫,惹上了訴訟。阿昉和阿奎是同窗,侄子還得時常為這位小叔操心。自小性格謹嚴的阿昉,本是全家最有望仕途經濟的,但志向漸漸偏離正途。畢竟有父親留下的虛無空寂在前面,又經歷過母親早亡這樣的無常,心中原有無限凄涼。后來又看到人生的一些變故,對功名日漸淡薄。再到后來,竟然開起了豆腐店。阿潛從小喪母,被小綢嬌寵著長大,從小在女眷里廝混,錦衣玉食,單純潔凈。本來也是個很聰明的孩子,但在志向上卻輸于媳婦希昭。成婚后阿潛不以羞于圍著希昭轉,還表白無論希昭生男生女,自己都不會納妾。夾在兩個要強的婆媳之間,開頭不以為意,后來終于為難,于是跑出去會友聽歌。終于被一種“拉魂腔”感染,竟然離家出走?;貋砗螅皇浅扇占医o希昭的繡畫做賦。詳詳細細寫了這些男人,也就是告訴讀者,為什么申家會走上下坡路,為什么天香園繡會一枝獨秀。
第三卷的重心已不是申家了,申家男人大部分都退了場,只留下一個阿暆。阿暆是柯海中年得的子,出生時天有日全食之異象。他的稟賦也很奇特,自小不像申家人,也在道統之外,但卻比申家人更務實。阿暆在社會上交游甚廣,結交三教九流,最后還參加了東林黨。阿暆和蕙蘭年齡相仿,自幼叔侄感情甚篤。阿暆也是大情大義之人,在家道中落,申家人自顧不暇之時,勉力照顧著蕙蘭一家,總能找到門路,幫著這孤寡維持生計。阿暆未曾婚娶,終至無嗣,明世這一脈最終還是斷了香火。
申家的男人,就是上海的男人。“申”不就是上海嗎?申家的家風也就是上海的風氣。上海這座城,是個滋陰的城市,它沒有北方城市的粗糲霸氣,也沒有男人對女人的強權壓制,歷來就為女子們留有一席之地。
除了申家的男人,當然還有社會上其他男人。寫明朝的上海,不能不提到一個真實的歷史人物徐光啟,他是著名的科學家、數學家、農學家、政治家,最早加入基督教,上海著名的“徐家匯”就是因此人而來的。徐光啟很能代表上海文化中避虛務實、經世致用的作風。作者用虛實結合的方式,點點滴滴穿插了對徐光啟的描述。在第一卷里就提到了少年徐光啟,當時還不知日后能成什么樣的氣候。第二卷里寫徐光啟同申家也有一些交往,為后來的交道埋下伏筆。第三卷開篇寫徐光啟終于中試,入翰林,還結交了意國的傳教士。這就是上海的風氣,能接納新生事物。本以為就是坊間傳聞中的人物,沒想到還是同天香園發生了聯系。就是徐光啟結交的這位傳教士仰凰,和申家人包括蕙蘭都有了交往,蕙蘭的兒子燈奴被送到徐家私塾入泮,傳教士仰凰就任教于徐家學堂。還是這個仰凰,后來將一個棄嬰送到了張家,蕙蘭拾孤,繡幔因而擴張,成為天下孤寡女子的庇護所。
對于申家有助益的另一個人物是香光居士,后來見安憶說這個人的原型就是大書法家董其昌。除了寫香光居士對書法的獨到見解外,對他行為起居的描寫很香艷,應和了史上董其昌妻妾無數的傳聞。香光居士對天香園繡的聲名有益。開頭的時候是希昭要向他學畫,后來是她對希昭的繡畫鼎力推介,天香園繡名滿天下,和此人有很大關系。這些以實為底的人物的描寫和刻畫,使得小說脈絡成為有源之水。誰說這個虛構的世界不會因為它的真實不虛而更加感人呢?
就是這些內因外緣,造就了天香園繡,成全了女人們的一片錦心。
四
讀王安憶的《天香》,讀出的是耐心。這耐心是由一個個人物和故事的細節堆疊而成的,一磚一瓦地添加,到后來量變引發質變,就變成了通篇的靜穆之氣。安憶就像一個得道的老僧一樣,心中有萬千氣象,卻能靜如止水。每個情節都不突兀,都是依照自身的節律生長出來的。這是王安憶的特色,如冰心老人1985年所言,此前安憶所寫其他女作家也能寫,此后就只有她自己能寫出了。到如今,安憶之為安憶,令男作家們都不勝欽佩。
先說小說的整體架構。第一卷寫《造園》,顯然是男人們為主,一派花團錦簇,真有紅樓大觀園的氣勢,讓人不知這一切要引向何處。再接著,寫的就是園子里的女人們的廝纏,瑣瑣碎碎地寫著,就寫出了生死情義。這繡先是女人們的媒介,后來女人們的芥蒂沒了,這天香園繡便成了共同的事業。第二卷寫《繡畫》,高邈的人物不容易寫,所以希昭的童年寫得很詳盡,嫁到申家后反而并沒有多少可寫了。因有了前面的鋪墊,希昭無論學畫還是繡畫都是順理成章。反過來再寫男人們,如何偏離道統,如何玩樂迷性,為申家的沒落埋下了伏筆。希昭的故事似乎未寫盡,正當我們還有所期待時,筆鋒卻一轉,寫起了蕙蘭。第三卷《設?!酚行┏龊跻饬?,按照思維的慣性,是期翼著希昭能有一番驚世駭俗、驚天動地的舉動的,卻沒有,只有蕙蘭這樣的普通人,在日益艱難的家道中扛起負重。人們期待的總是人杰,人中龍鳳,以此填補自己心中那份空,若按這樣的期待,這小說就寫成電視劇了,這可不是王安憶的風格。安憶慣于將人生那些宏大的氣勢落實到細微瑣碎的日常中。正是這家道艱難的第三卷,寫出了人生的厚重。若不是這第三卷,天香園繡會隨著天香園的凋敝自生自滅,但因為到了民間,才蓬蓬勃勃地野火燒不盡。
有了這樣的架構和立意,下一步就是怎么寫,用什么材料寫的問題了。王安憶是小說家里的實證派,像在實驗室做實驗一樣,用科學家的精神一步步演化著情節。幾個主要人物的故事自不必說,就是一些次要人物,也是有了前因才有后果。比如鎮海,為什么生出了離世之心?鎮海天性本來就略顯枯索,雖然一直勉力讀書,但不大有起色。先是一日在新修的家廟蓮庵中遇到瘋和尚,后來越走越勤。待遭遇媳婦喪亡,更覺人生無常,后又遇江湖道士,對“苦果”有了另一種理解,生出宿命感,終于動了離世之心,到家廟蓮庵修行去了。再比如阿潛,為什么離家出走了?從小在閨閣中長大,就是個干干凈凈的孩子。長大也沒什么交游,但到底是男兒家,在媳婦希昭潛心繡畫的時候,不耐寂寞,也交了一個朋友俊再。兩個男孩羞羞澀澀地開始往來,后來變成到俊再處聽歌。聽到什么樣的歌,王安憶都密密實實地寫來。最后是聽了“拉魂腔”,還是在詭異的中元節,七月十五晚上,阿潛終于迷了性。在前面還埋了這樣的伏筆,阿潛其實得書真諦,不以為白紙黑字才是書,多少無字書藏在一動一靜之中。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那萬里路只是不得知遇,這次卻機會終于來了,于是就跟著弋陽班走了。
在博客上說起《天香》,一位博友看了后說,小綢鐵定是天蝎座的,閔則是處女座,鎮海媳婦是金牛或者摩羯座,總之是踏實的土象星座。我發覺這種觀點視角獨特,有些道理。讀完《天香》后,不知咋的心情就有些決絕,像是感染了小綢的做派。博友一說,我明白了,原來都是天蝎座。天蝎座是很激烈的,愛恨情仇的。處女座擅長細分各類事物,閔女兒高超的劈絲技術可不就像處女座?由此我得到啟發,這些人物雖是虛構的,但卻前后呼應,絲絲入扣,活脫脫的現實中人。這就是好作家、好作品的成功之處。
細究這樣的性格成因,不難從她們的成長經歷中發現一二。比如小綢,出身于書香門第,但家道沒落,基業單薄,原本家風就清高,因此反而更自尊敏感了。而小綢又自幼喪母,其凄楚可想而知。到出嫁時父親以古墨陪嫁,家中姨娘還有意見。這樣的人注定會有一腔深情,將一腔情傾注在柯海身上了,柯海卻稀里糊涂地納了妾,失望之情可想而知,以致斷交,終身都不肯原諒柯海的負義。鎮海媳婦的淳厚性格也和家族背景相應。她家并非書香世家,但有著殷實的生計,屬于那種小康和睦家庭出來的女兒,有個好性格也是自然。這些人物都寫得細密結實,經得起分析和推敲。
除了申家人,那些市井間的小人物,第一卷里的大木匠,第二卷里的茶人朱老大,閔女兒之父閔師傅,書畫商趙伙計,弋陽腔班主,第三卷里的燕客畏兀兒,都是小人物,但不亢不卑,是散落在坊間的天工開物般的傳奇人物,都刻畫得極為傳神。仆傭鴨四、范小、李大,也都細膩逼真。還有那些介于大人物和小人物之間,在地方上有些影響力的鄉黨,老童生震川先生,五十八歲才及第,南宋遺民吳先生,都一筆一筆耐心地寫,讓人觸摸到這些人的真實脾性。還寫了異族人仰凰,對這個慈悲的傳教士,沒有偏見,所謂“有敬畏就是正道”。還用相當的筆墨寫了那個時代的上海,有這番那番的歷史事件,有這種那種的天象,有這樣那樣的人事,造園、擴建、疏浚、捐橋、捐樓、抗倭、抗清……《天香》放置在這樣的大背景下,脫去了閨閣氣,也走出了申家。真是上下縱橫、中外貫穿,格局非常開闊。安憶真是已經通了。
但王安憶沒有一味求實求繁,該節制的時候收得恰到好處。比如寫鎮海媳婦生命垂危一節,非常詳盡。她和小綢怎么托告的,小綢怎么用古墨救命的,終致轉危為安。過了幾年,鎮海媳婦再度衰弱下來,婆婆申夫人上繡閣來安排鎮海媳婦的后事,小綢癡了,一會兒笑,一會兒哭。待到鎮海媳婦真正故去,卻沒有從正面寫,只寫了小綢和閔共同縫繡的壽衣:
最終,是在梅紅上繡粉色的西施牡丹,一長串小荷包似的花朵,銀色細長的蕊。其實是一味藥,藥名叫作當歸……一長串西施牡丹停在壽衣的前襟,從腳面升到頸項,就在闔棺的一剎那,一并吐蕊開花,芬芳彌漫。
寫完希昭登門,天香園繡散落市井之間,全篇就到了結束時候了。各位主人公和故事的的結局只用了寥寥數語:
……而屋宇樓閣更顯空廓寂寥,真已到曲終人散之時。
同年,明崇禎改清順治。次年,武陵繡史卒;閔女兒早在天啟年,與小綢同年卒。蕙蘭卒于順治九年,享壽七十。繡幔由其媳主持。
阿暆卒于順治十三年,無嗣。臨終那一年,既日食,又月食,家中老仆福哥,還記得生阿暆那日,正是日再旦,全食。
康熙六年,繡幔中出品一幅繡字,《董其昌行書晝錦堂記屏》。從蕙蘭始,漸成規矩,每學成后,便繡數字,代代相聯,終繡成全文共四百八十八字,字字如蓮,蓮開遍地。
就這樣,“鏗”地一聲,從容收住。
五
前些時看到王安憶說,獲獎作品《長恨歌》是她寫得最不好的小說。心中非常驚詫,茅盾文學獎可是長篇小說的最高獎啊,為什么會這樣說呢?
自《長恨歌》以后,安憶的長篇小說基本就延續了這樣的寫法,分開幾卷,卷中又分設小題目,一節一節從容地寫。《天香》也是如此。我記得讀《長恨歌》時,寫鴿子和鄔橋那兩節簡直就是優美的散文,原來小說可以這樣寫??!但是安憶顯然揚棄了這樣的寫法。我翻看《長恨歌》,在“薇薇的時代”這一節里,這樣寫道:
薇薇這一代傲行馬路的摩登女性比前邊歷代的都多了一個秉性,那就是饞。你細細看過去,她們幾乎一無二致的,嘴里全在咀嚼,臉上有享受的表情……
我不知道安憶內心發生了什么樣的變化,如她所說,她已經摸索到了小說寫作的刃,失之毫厘,就會謬之千里。我只是感覺,《長恨歌》里這樣的機鋒在《天香》里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圓潤厚成的東西。寫《長恨歌》時安憶是四十歲,那時肯定還在為發現了世界的底細而欣喜。到如今十六年過去了,安憶肯定不會停留在那個階段了?!堕L恨歌》里的鴿子是從高處俯瞰,鄔橋這個地方是安憶在圖書館偶遇一個外國人而得知的,她沒去過,就將它安排為一個避難的場所,是從遠處眺望。這種視角顯然已經被安憶放棄,她現在都是選擇近景,工筆一樣細細地描繪著細部,由這些細節自然生發出整體意象。安憶現在的小說是越寫越貼了,貼著人物,貼著景,貼著地。像上面《長恨歌》那段所抽離出來的第三只眼,那種評斷,是再沒有了。我發現《天香》里到處都是警世之言,很多透露著禪機,但大多都是通過小說中人物的口說出的,作者自己不見了。
比如在阿潛新婚之前日晚,阿昉和弟弟同睡新床,借阿昉之口這樣說“緣”:“所謂‘緣’是指人和人的聲氣相通,性情相投,雖本人未曾相逢,但周邊人都有所感悟,才會四方撮合,成其一宗好事,要一味往不可知處推,就成了怪力亂神,下道了。”這些話同阿潛和希昭婚事的好事多磨很應和。
小綢和閔師傅說倉頡造字:“是大造物不錯,卻也是大害人!多少人一生一世不事稼穡,一頭栽進書里,才有幾個中科的,余下的全是廢物?!边@話就是放在今天也不無道理。第三卷借喬陳二位老爺說阿暆,說到了讀書:“這就險了,讀書無須多,但要全,這樣東拾一點,西拾一點,最易誤入歧途?!?/p>
柯海見希昭有意向香光居士學畫,心中頓生感佩,想:“希昭確實不是尋常女子心性。阿潛徒有聰穎敏慧,志向上恐怕不能與她相當。從希昭又想到小綢,都是有氣度的女子,令人敬畏。娶了這樣的女子,又像是福分,又像是孽緣?!边@種情形今天也比比皆是。
寫男人們納妾。我心中一直有很深的困惑,發現即使在當今好多男人也有著娶一個村姑的理想,他們心中都有一個梳著長辮的“小芳”。從《天香》里,我終于懂得了這點兒世故,柯海最終納村姑落蘇,是不想提著心過日子了。原來如此,我也意平了。男人娶了人尖式的女子,得提著心過日子,過得了一時過不了一世,終有懈怠下來的時候。
徐光啟這樣名垂青史的人物在小說里說了些什么呢?他說:“世間玩物皆有知有情,唯德者能互通?!北粏栆d教與中華道統高下短長,他說:“互為補益,一為務虛,一為務實,虛實倘能結合,世上再無難事!”這樣的觀點,就是放在今天也是頗為開放的。
小說在好幾個地方寫了環境中的“氣數”,都是通過當事人的眼睛去看的。這種對環境的感悟和描寫,都是和人物、事件的發展趨勢相應和的。比如柯海帶著阿潛去跟香光居士學畫,到了香光的居地廣富林,“廣富林同上海相比,幾可稱荒郊,又像是遠古,蟄伏著一股地力,蠻橫得很,這時那時,這里那里,不防備間就破土而出?!边@種對景的描寫,暗示了香光居士后來的騰達。而香光影響力的增大,對于天香園繡的名聲是起了推波助瀾作用的。
在寫閔女兒之父閔師傅造訪申府時,閔師傅在天香園中已感覺到園子的凋敝。結果在繡閣和一幫女眷說了半天話,出來后感覺為之一轉:“先前看到的各種殘敗之相,此時都沒了荒蕪氣,而是蠻橫得很。先前以為的氣數已盡,實在是因為有更大的氣數,勢不可擋摧枯拉朽,這是什么樣的氣數,又會有如何的造化?”此時希昭還沒有開始繡畫,天香園繡還是待發之勢,正是因為天香園開始凋敝了,天香園繡才有了更多施展的機會,不至于流于富貴人家的玩物。這“氣數”和“造化”的描述,氣氛的烘托,實在是貼切得很!
最后希昭登門,看誰人跟著蕙蘭學繡,也描寫了“氣”。“希昭停了停,忽覺這間屋里有一股凜冽,從四角上下聚攏來,心中暗問道:這是什么呀!”這時天香園繡從繡閣流入民間,將要透出了另一股野性的生命力。
還是希昭登門這一節,已完成歷史使命的希昭此時出場,在全篇將要結尾之時,對天香園繡做了全盤總結,可謂高屋建瓴。說到“道”,她說:“發繡走的是偏鋒,不能成氣候,終究不是大道?!敝劣凇凹妓嚒眲t這樣說:“技藝這一樁事,可說‘如履薄冰,如臨深淵’,稍有不及,便無能無為;略有過,則入‘雕蟲’末流!”由此說到天香園繡,“其實牽涉到繡外,那是多少人心思凝結而成”。說到物,“一件物,倘若物表、物性、物本皆全而美,且又互為照應生發,便是上乘,缺一則不能成大器。”這些話語,已到參禪悟道的境界,這樣的小說才叫雋永。在文學界一派追趕西風、亟待西方認定的潮流中,我只見過王安憶和張煒說過,中國作家的創作一點不比外國差。他們完全有理由這么說,作品為證。
六
最后想說的是小說的文字。對于中國的文字,王安憶是非常有心得的,她這樣說過:
做文明古國的今人其實是很不幸的,科學民主隔離了我們與傳統的關系。我們特別像那些名門望族的沒落子孫,擔了個虛名,其實兩手空空,并且身無長技。我們還像繳不起遺產稅的繼承人,只能眼巴巴看著大宗財富收進了人類文明博物館。
安憶說得極為準確。辛亥革命百年來,我們對傳統文化的割裂已經到了破產的地步。自那以后成長的多少代人都不曾熟讀經典,不了解中華文化,沒有底蘊,失去根基,到如今只落得飄搖的命運,基本上就是破落戶。安憶的閱讀之深、之廣大家有目共睹,否則她不可能成為復旦大學的教授,但還是看到她說過,她還是最愛讀我國的古文。到《天香》問世,我們看到她對古典的閱讀開花結果了,多少代人缺失的傳統文化素養,安憶已經補起來了。好多作家都說中國作家的出路是回歸傳統,王安憶用《天香》做了很好的證明。
語言本身是流變不居的,人類社會自打產生了語言和文字,人們就在試圖用不夠穩定的語言塑造著自身的思想和意識。作家,就是試圖用無形的、流沙一樣的文字,構建一座有形的、堅實的建筑。在網絡時代,傳播過度,文字更如泥土,非常速朽。不妨點擊看看那些排行榜,很多書寫得不錯,聰明機巧,博得千萬人笑。可是這樣的文字,看過一遍不想再看第二遍,像快餐一樣,經不起咀嚼。如果說我們用的語言是流沙和泥土,那安憶在《天香》中使用的就是珍珠。這樣的文字經得起反復琢磨,經久耐讀。
王安憶還這樣說過:
中國的文字本身就是藏有機關的,多義詞同義詞很多,語法又很含混,邊界模糊,從中是可玩出一些花招。中國的文字其實是剝奪了大多數人享用的權力,專為極少數人服務的,是文字的奴隸制社會。這文字的貴族階層煉丹似的煉著每一個字,將其錘煉得精美無比,充滿深奧的默契,有著高級的趣味。
經過寫意的磨練之后的文字,一旦用于寫實,可說是字字有意,是有藏而不露的底蘊的。讀古代的散文,就是受用這些文字的。它流傳下來的,多是一些名句,這些名句都有著用字的精致和氣氛的生動,俗話叫做“傳神”。
那我們就看看在《天香》里,安憶是如何用文字來傳神的。在寫阿潛去俊再處聽歌樂,并不直接寫聲音,而是這樣寫的:
先還是一些散音,東一聲,西一聲,撒得水面上都是,無數漣漪,逐漸地聚攏過來,左牽右挽,接成一串。一串接一串,有錯落重疊,鑲嵌壘砌。此時水面忽卻紋絲不動,無波無涌,其實是潛深流靜,有看不見的穿行回互,奔騰跳躍。不知多少個時辰過去,剎那間水面鱗光閃閃,像有無數條魚一并地翻身,再一剎那魚樂陡地息止,浮出一池星星,原來弦管收了音。再一看,月亮還在原處,只是更大更圓。
本來是寫弦管之音的,這無形的音化成了有形,同水波融在一起,將音塑造成形。如書中所言,這些聲音“得了魅,成了形”。彼情彼景,不僅有看到的,還有聽到的,甚至有聞到的,聲色味俱全地呈現在了我們面前。
后來阿潛聽到粗糲的“拉魂腔”,竟致出走。至于這弋陽腔如何拉魂,是這樣寫的:
而這一次的樂音與前次迥異,是從高亢驟急中起來,似乎遍地的樹木山石都在鼓噪。那鼓與板忽作變徵,陡立于萬聲之上。隨即,弦管戛止住,只余鼓板夾奏,切切切。蟲鳴也息了,天地間好似揭去一層膜,倏然清涼起來,突顯出那兩種物件,一為皮,一為木;一為韌,一為堅,剛柔并濟,水乳交融。二者又漸漸分離,變同氣為應答,變同聲為對恃,互為繁簡,相為主次,卻無一刻松緩,遲遲不得決斷。正無分無解,卻起一聲高腔,疑似從天而降——那一條漢兀自起調,輾轉上下,眾人幫腔,翻云覆雨,鼓與板一路盤旋,宛如流水繞礁,山風過林。水榭里一片靜,人人瞠目結舌,魂魄全飛。
就連上面這樣的寫景狀物,都沒有用虛詞,而是結結實實的名詞和動詞。給人石破天驚之感,拉魂迷性成為必然。
好小說家有個很普遍的特點,就是動詞用得好?!短煜恪防锏膭釉~用得極為精準。比如丫頭和阿潛對話那一節,“將膝上的人緊了緊,阿潛趁勢往懷里鉆了鉆。兩人不再說話,感到一種悵然的滿足”。第三卷李大生了兒子,“紅蛋已經送到,尖起的一籃,坐在堂屋案上”。寫范小成家后,“到這邊就來得稀了”。這“緊”、“尖”、“坐”、“稀”用得極好。寫眼中淚,柯海幾次“眼里含著一包淚”,鎮海媳婦去世前,繡閣的窗戶就像淚眼,“盈而不瀉”。阿潛新婚前,小綢上了楠木樓,“眼睛蒙上了淚”。在《拾孤》那一節,寫乖女的眼淚“蓄起來,又瀉下去”。
四字句和成語的應用,一直存著爭論。前日讀汪曾祺老寫的《小說技巧常談》,提到沈從文認為寫景不能用成語。汪老則認為寫人也不能用。這個有道理,成語是現成的,拿來用走了捷徑,但也讓意思一般化,千篇一律。對于寫作白話文小說,這兩點可說是金科玉律。但在敘述語言上汪老贊成用點兒成語,這樣可以節省筆墨。而對于比成語外延更廣的四字句,汪老也是主張適當地用一些的。他說“四字句是中國語言的特點之一,用了可以使文章有中國味,經過錘煉的四字句往往比自然狀態的口語更為簡潔,更能傳神。連用四字句,可省卻句與句之間的連詞、介詞,甚至主語,造成一種明快流暢的節奏”。汪老的話真是說對了?!短煜恪分械奈淖郑瑪⑹鲋黧w還是王安憶特有的長短句,是自然狀態下的口語,但用四字句做了骨架,這樣結合出來的文字更精煉了,確有明快流暢的感覺,平添了很多古意,還不像很多學者文人寫的那樣雕琢。那些文言嵌在白話里,是珍珠,是煉就的丹,讓我們終于在今人的作品里領略到了傳統中國文字的美。
一個人掌握的母語詞匯,決定著他思想的深度和細度。如果不能用準確的詞匯加以對應,好多感覺就會被一帶而過。在白話文運動中,我們遺失了多少傳統詞匯,就錯過了多少心境、意境、情境。王安憶將這些詞匯撿拾了起來,用這些字句,和古人“通了款曲”,那些古人曾經領會過的意境,那些中國文字營造出來的幽境,那些遠古的、離現代和我們越來越遠的情境,她終于觸碰到了,也領會到了。而我們,還在用白話進行著膚淺粗疏的思考,所看到的風景也不過是被過度破壞過的大自然,還有工業化痕跡很重的人工景觀。
為文意境當然是最重要的,關系到格局。意境是彼岸。王安憶用完美的架構,上好的材料,更重要的,還是細密的心思,密密實實建了一座橋。于是我們也腳踏實地,一步一個腳印地過去了。
也可以這么比喻,《天香》就是王安憶為我們織就的一幅繡畫。各色絲線劈開了,千絲萬縷、萬紫千紅,各種針法都用上了,滾針、接針、旋針、套針、摻針、施針……繡出的是一幅與天地相通,采自然大塊靈秀精神,與山水人物共生共息又共滅的世態百景,繁華過,凋敝過,錦衣過,粗布過……讓我們知道了,哦,祖上原來是這樣的啊!
我在博客里寫道,讀《天香》總是能讓人落淚。也許好的文字,就是讓人保持淚腺功能的,讓人的心保持柔軟的。
博友留言:“在好的文字面前,我們都是孩子,我們愛著,我們也被愛著?!?/p>
眼睛蒙了霧。我用《天香》的口吻回復:
“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