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們很難說清事物是怎樣開始的。我記得1993年的那個夏天一直很熱,連地上的影子都在滴汗。
睜開眼睛,誰也說不清這是什么地方,澄澈的綠,藍白的天,毒辣的太陽,令人生倦的蟬鳴……爺爺總是在燒火,奶奶總是能造出炊煙。小伙伴,我不知叫他們什么,也不知是如何認識他們的,只記得竹棍,螞蚱,煙盒,酒瓶,麥垛著了火,一瓶酒下肚,誰磕破了頭,血流得滿地都是。
后來,我才把這個地方叫做“老家”,但是我一直不明白為什么稱“老”?也許是因為爺爺奶奶住在這里的緣故。再后來,聽很多人說,我那時很喜歡畫畫,可以兩小時不動,一直拿著筆。畫武松,畫蘑菇……
我聽的第一個三國故事是爺爺講給我的,那一天很熱,陽光照得發白。爺爺說,有一個人中了毒箭,為了醫治就剝開皮肉刮骨療毒,我的腦中立即出現了一個披頭散發,乞丐模樣的人物,胳膊上只剩了骨頭。
童年的事情,往往記不清先后順序,只是零碎的圖畫與影像。爺爺會毛筆字,會《周易》,會抽煙斗。我記得我會寫的第一個字是“2”,不,這不是字。像是雨后,我拿了一片石頭,歡喜地告訴爺爺我會寫“2”,于是,松軟潮濕的泥土被我劃出了一個“Z”字。
抽煙的經歷,至今在目。偷爺爺的煙(不是煙斗),感覺很帥氣,最后明著要,還燒了床單,結果被大舅一頓罵,直到今天,我沒再抽過一根煙。
我不喜歡上學,從那時開始直到現在。奶奶覺得我到了歲數,硬將我連拖帶拽,拉到當地的黃堡小學上學前班。一路上我扯著嗓子哭喊,腳下激起許多塵土,頭上陽光照射,耳邊蟬鳴不斷。又是夏天,“我為魚肉”的生活就要開始了。進班的情景早已忘記,奶奶陪我上課,讓我永生難忘。她說,她成了班里最大的學生。我低著頭,臉朝地面,不敢看講臺。后來,奶奶“輟學”了。我們約定好,爺爺奶奶每天要在校門口等我。上課時,班主任問我叫什么,我說“穆雨辰”,由于聲音太小,她沒聽到,又問,我復答。“穆什么?穆伍辰?”她耐心地問,而我已很不耐煩,“嗯”了一聲敷衍了事。從此,我又多了一個名字。
有一天,我實在待不住了,在兩節課后去門房找爺爺。爺爺不在,心急如焚,只能出逃。看著我往大門走,后面有同學對我說“還有兩節課呢”,我沒有理會,直接沖到門外,眼淚往下掉,看門老大爺用盡力氣追我,轉眼我已跑出很遠。身后一輛拖拉機開過,卷起滾滾塵土。
在離開那所學校之后,我才知道,爺爺退休前就是這所小學的校長。
銅川,是一個并不令我喜愛的地方,歲月并沒有改變它那張漆黑的臉,你能想到的所有的舊事物,在銅川基本都可以找到。老家黃堡,屬于銅川的一個小鎮,但是在我的印象中,銅川與黃堡似乎沒有任何關聯。在銅川的時光中,很多東西只有針尖般大小,正因為如針尖,所以容易在皮膚上扎下印記。銅川,那是標準的90年代的反映。對于事物與文化,它微有沾染,市井氣與洋氣,在一個特殊的時代相撞并牽手。但是,當你仔細觀察,僅僅是一種。晚上夜市,啤酒,烤肉,劃拳,嘔吐,歌廳,再加上拖拉機的轟鳴,浪漫嗎?我不知道。其實,浪漫是很難評判的,浪漫可以到美如城堡的建筑中與自己的王子或公主共進晚餐,也可以到風景宜人的原野密林深處撒一泡尿。在這樣的氛圍下,我喜歡上劉德華,并且達到一種狂迷的狀態。90年代,張國榮、譚詠麟、梅艷芳紛紛退出歌壇,給四大天王留下足夠開闊的空間。其實,港臺文化真正影響大陸的是90年代。磁帶與海報隨處可見,人們吃飯喝酒時,也都樂意硬憋幾句銅川語系的粵語。歌廳花花綠綠的燈球在旋轉,隨著港臺節奏,在那個年代幾乎沒有停過。
那一段時間,我的畫紙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劉德華,自己畫不過癮,還拉來了父親。我當時最喜歡唱的是劉德華的《中國人》,我很喜歡在大家面前演唱這首歌。沒有劉德華的秀發,我就用塑料袋套在頭上,真不知那時是怎么想的。記得兩年前學校搞過一個“藝術節”,開場歌曲就是《中國人》,倆男生穿的上下通紅,扯開嗓門故作顫音,在舞臺上招搖。當時我就想,我小時候不知唱過多少遍,還敢拿塑料袋當假發,你們有這本事嗎?
近來開始聽孟庭葦的歌,好似特地是為了這篇文章一般。我討厭教科書里賞析古詩詞時用的“空靈”一詞,但用來形容她的歌聲,也未必不恰當。一個紅在90年代,寥落在90年代的人,其歌中的90年代畢竟真實可靠。但,一個年代,如何“真實”,如何“可靠”?這個問題若拋給90年代本身,恐怕它自己也無法回答。不過,孟庭葦的歌像是雨點,劃破了一些污濁迷蒙的空氣。
踏板摩托,它究竟是什么玩意兒?這些年來,我一直在尋找它。小時候,一旦我碰傷縫合或發燒打針,就害怕得要命,我總是哭著跟大人說:“我想要一輛踏板摩托。”大人當即答應,可事后我卻忘得一干二凈。但當“危難”再度來襲,卻又會記起它。可以說,是這個“踏板摩托”讓我每次都“挺”了下來。如果當時我真的擁有了它,不知道我還能不能“挺”下來?也許某一天,假如我真的騎上了踏板摩托,可能會覺得這玩意兒不過如此……
我是怎樣患上了肺結核?我只記得那天自己一直在哭,并一直問媽媽:“我的病能不能治好?”令人窒息的醫院我不知進過多少次,但那一次“未知”的感覺如此強烈。一個多月后,公交車出現了,那一天,公交車上的人很多,陽光明朗而刺眼,在速度中變幻無窮,我看不分明,只感到渾身無比輕松。陽光下的道路,總是如此奇特,那種灼燒瀝青與草木的氣味,讓人感到踏實與迷茫。
黃堡,銅川,我在這里度過了七年。90年代,就這樣在我的生命中滑過……
我是糊里糊涂地上了小學,我不知上課要起立,不知要寫作業,不知要考試,不知我所在的教室的準確方位。
我的班主任是一個年輕的女老師,扎著辮子,仿佛是得益于她的那一副厚片眼鏡,顯得一臉嚴肅。她在班上問我,“你長大后想做什么?”我一本正經地起立,畢竟,這是一個重要的時刻,以后能不能在班里混好,全靠這第一印象了。回答道:“賭博。”班里靜了幾秒,這幾秒讓我感到不妙。幾秒后,老師問全班同學“賭博好不好啊”?我的同學,他們用“不好”這兩個字,宣判了我的失敗!直到現在,那聲音依舊洪亮,依舊整齊,依舊刺耳……
我的世紀末宣言就這樣被兩個字否決了。我心有不甘,但也只能看著窗外的法國梧桐。看著看著,眼前呈現出劉德華用撲克牌將樹枝斬斷的場景,然后,滿天樹葉飄舞。
90年代的狂熱、焦躁、沉靜、安詳、易逝,隨著90年代的離去,也有了各自的結尾,這結尾,無需它們自己冥思苦想,一路走下去。就是如此,就是這樣。
眼前,籠罩著我的也是一個夏天,只是青草,泥土,藍天的氣味不再濃烈,可太陽依舊毒辣,使得萬物靜靜的不敢挪動,也不敢出聲兒。這使我想起小時候在老家捉蝴蝶的姿態。
我怎會在這個夏天,去訴說一個早已離去的夏天呢?這真是無聊甚至無意義的事情。也許,一切都是為了那個正在漸漸遠去的90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