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不相干的話題合為一篇,可能真會不相干。
一、送書是件雅事
從事寫作的人每有新書出版,都會送書給好友,這是舊時文人交往的一件雅事,所謂“君子之交淡如水”是也。過去在我的書柜里,專門有一處存放作者贈書,我常站在書柜前翻閱、欣賞這些書,享受雅事帶來的樂趣。后來藏書漸多,便整理書柜,按主題分開存放,于是書柜里的雅集被解構了。實際上,這些年的文化商業化大潮早已解構了作者贈書的雅集,所受贈書,雅俗混雜,不能再放置一處了。
最近我有兩部新書面世,一是藝術理論書,二是散文隨筆集。拿到帶著油墨香味的新書,我首先想到要與親朋好友分享新書所予的愉悅。我的電腦文檔里存有一份贈書名單,過去有新書出版時,都給出版社傳去這份名單,請其替我郵贈拙作,郵資從稿費里扣除。當然,這份名單每次都有一點增減改動。后來出版社不再提供郵寄服務,而是將一大包書郵到我的國內地址,我便委托國內的家人按修改過的名單郵書。今夏回國得到兩部新書,我不加思索在電腦上打開贈書名單,想照單郵寄,但在增減改動之時,卻猶豫了。
這猶豫來自我獲贈別人新書的經歷。在國內參加學術會議或畫展,總要得到一大堆新書或畫冊。作者們的提箱和背包里,裝著沉甸甸的書,有些人像政客給選民派發紅包那樣,見人奉送一本,或如商人分發名片,人人有份。這樣的自我推銷,賤若廣告。送人新書是件雅事,是寫書人圈子里的相互唱和,既是君子之交,也如“女為悅己者容”,得有所講究才行。所以,當我得到一本隨手遞來的書時,感覺不爽:既然作者都不鄭重,沒當回事,我也只好隨手一扔,將這書忘諸腦后。
由人及己,當我要給友人送書時,便首先想到“鄭重”二字。我有不少朋友在出版界和媒界供職,他們收到贈書無數,我在他們的家中和辦公室見到過很多落滿灰塵而未開封的郵包,友人說是作者贈書。言外之意,不值開封、不值一讀。念及此,我打消了給出版界和媒界的朋友送書的念頭,因為“醉后添杯不如無”,反正出版家是不讀書的。哦,對不起,應該說是無暇讀書。
其實是無暇讀爛書,而爛書行世,則是我不愿送書的另一原因。過去出書都有門檻,作者得具備一定水準。可是自從文化商業化、出版企業化了之后,出書的門檻便形同虛設,只要作者肯出錢買書號、肯支付出版費,便能出書。于是,自孔夫子以來的“立言”之鄭重,便化為烏有,阿貓阿狗都能出書了,莫非讀者們在書店和攤檔沒看到爛書遍地?對于這樣的贈書,受之如收垃圾,棄之卻不環保,真不知該如何處置。
這樣一來,面對自己的送書名單,需要刪除那些無力判斷書品高下的人,否則你鄭重其事送上一本,他還以為是花錢出版的爛書。送書講究高山流水,盡管今人不必像古人那樣津津樂道于知音知遇,但送書只送知書者,而這樣的人卻不一定是親朋好友,反倒可能只有一面之交,甚至根本就不認識,僅僅是耳聞其名。前不久我收到一本詩集,是一個加拿大人用中文寫的詩,而且是古體詩,化用了不少唐詩宋詞里的名句。詩人自稱喜愛漢語和中國文學,而他的中文能達到寫詩的程度,確實讓我吃驚。盡管不認識這位詩人,但收到郵來的新書,我因當了做了他的“知書”而欣慰。
送書之“雅”,不僅在于知書,還在于知人,這就有了另一種情況:有時明知對方無暇讀書,但為了表示尊重和友好,也樂于相送。此際,送書的講究仍在于鄭重,在于讓對方知道這是一種尊重和友好的姿態。同理,送書給老鄰居,鄭重其事,對方雖然不懂書的內容,但會瀏覽一番,面露欣賞之情,甚至向別人炫耀,說這是作者所贈。受書者知道我送書的目的是對他表示尊重和友好,而他的真心喜悅也讓我真心高興,此乃“知人”之謂。
送書是件雅事,送書是講究品位的。
二、北美的中餐
北美的城鎮鄉村,無論大小,無論多偏遠,一律都有中餐館。有些大城市的市中心,可謂中餐遍地。毋庸諱言,中餐是便宜和低檔的代名詞,因此,請人吃中餐,會有吝嗇之嫌。
當年住在美國麻州的深山小鎮時,有朋友從紐約來訪,算是進山度周末。來客是洋人,估計對中餐不甚了解,我便有意啟蒙,請他到當地一家中餐館吃晚飯。可是,一進餐館門我就后悔了。先是聞到一股隔夜菜的氣味,接著看見餐館老板的孩子在餐廳里嬉鬧,然后聽見方言的高叫聲。我示意朋友撤退,但朋友卻很隨和,大有既來之則安之的心態,仿佛要在美國的深山里欣賞中國的古舊民風。不消說,山里小餐館的中餐,烹飪水平有限,味道更是不敢恭維。
第二天又到晚飯時間,我正躊躇之際,朋友像是看出了我的心事,便拉我進了一家洋餐館,由他做東,讓我這地主很沒面子。
大城市就不同了。有一年陪母親去芝加哥旅游,午飯時進了市中心一家叫“大碗”的中餐館,雖談不上高檔,但畢竟有大城市的氣派,而且菜也好吃,生意好到食客排長隊。那時我竟然冒出一個怪念頭:若能開這樣一家餐館,大學教職就可以辭掉不要了。
關于北美的中餐館,常客都心中有數:價錢貴檔次高者,實為西化中餐,蒙洋人的,其餐讓中國人難以下咽。地道的中餐通常以華人顧客為主,但檔次有限,因為華人講實惠,只顧口味,不肯為檔次付錢。
在紐約,這兩類中餐館不少。前些年流行的電視劇Seinfeld(宋飛正傳)里就有一家湘菜館,雖然老板snobbish(勢利),一句“他住在Park Avenue”讓劇中男女很不爽,也讓觀眾爆笑其勢利眼,但現實中的這家餐館還是很入流的,門前立著一幅Seinfeld的畫像,以便食客辨明正身。
不過我喜歡川菜,所以每到曼哈頓必去“五糧液”。據說紐約有好幾家四川五糧液酒廠開辦的連鎖店,我通常去的是第五大道靠近帝國大廈那間。有次帶學生從麻州到紐約參觀大都會美術館,晚上就去那家“五糧液”用餐。這是我在美國吃到的最地道的川菜。餐后我讓侍應感謝大廚,沒想到大廚很客氣,從廚房出來向大家致謝。我告訴大廚,我是成都人,原本在四川大學教書,能在紐約吃到這么好的家鄉菜,非常滿足。大廚說他也是成都人,家住九眼橋,就在四川大學旁邊,于是我們便用成都話交談。學生們很聰明,見我們相談甚歡,便七手八腳湊了一筆碎銀子,全數給了大廚作小費。
很多年后我從麻州遷回加拿大,與友人相約去唐人街吃中餐,不料卻倒了胃口。此地唐人街有比較地道的粵菜,卻沒有地道的川菜。但這不是問題的要害。當年離開加拿大到美國,從明州到紐約再到麻州,輾轉了好些地方,歷時許多年。回到加拿大,竟在本地唐人街那些往日常去的餐館里看見同樣的人在同樣的地方仍然做著同樣的事,一切照舊,毫無變化,真讓人悲從中來。尤其是看見當年那些尖嘴猴腮的香港老板,仍舊一副snobbish的模樣,真是悲催,于是再不去唐人街用餐了。
我住在市中心,離主要商業街僅數步之遙。這一帶有一間大學和兩間學院,據說三校共計有數千中港臺留學生。可以想象,這條商業街上會有多少中餐館,更會有多么激烈的競爭。果然,在這小小的街區內,一數竟有20多家中餐館,而且時常有餐館開張或倒閉。前不久在英文大報上讀到一篇專題長文,稱這段街區為本地的“新唐人街”。
也許,這新唐人街的出現該算一種變化。相比之下,如果舊唐人街的烹飪水平沒有提高,仍舊只有粵菜而無地道川菜,更無其它菜式,那么便只能是再一次的悲催了。更重要的是,那snobbish的舊式待客之道,可能只適用于前清遺民,而與新時代無緣。
三、大合唱
散文家楊獻平選編的《散文中國》第五輯,副題《七個人,七種散文》,今春在天津出版。因選有我幾篇文章,獻平郵來樣書。得而翻閱,讀到選編者《序》中有“不參加大合唱”一句,不禁擊掌:此言正中下懷。
所謂大合唱,就是同一幫人于同一時間在同一地方唱同一首歌。這四個“同一”,讓法國古典戲劇的“三一律”甘拜下風。大合唱何以有如此威力?我猜楊獻平的意思是,散文界拉幫結派搞圈子,有人以蠱惑性口號做大旗,祭起某某主義,聚集一幫心懷鬼胎的人,占山為王,享受舵主的成就感。所謂不參加,就是不與這些幫派為伍,執意保持散文家的人格獨立、思想獨立和寫作獨立。
這些年,文藝界各種“主義”的時髦大合唱太多,使人禁不住誘惑而急慌慌趕搭大合唱的時尚之車,若誤了車便會失魂落魄,惶惶不可終日。這些搭車人便是潮人,他們并無自己的思想,只能跟風拾人牙慧,所以參與大合唱是最好的出路,所謂濫竽充數是也。當然,參與的目的各不相同,或為名利,或為心理滿足,或為起哄,或為消磨時光,或為好玩,或另有隱情,而終極目的都指向人的動物快感。大合唱具有聽覺視覺和腦神經轟炸的強大功力,有廣告之效,能制造消費的狂歡。出于對市場份額的渴求,在商業文化的大潮中,急欲弄潮的潮人們當然對參加大合唱趨之若鶩。
藝術界也大同小異,那些貌似桀驁不馴、特立獨行的藝術潮人其實也急慌慌想參加大合唱。若能加入官家或商家的大合唱,則喜不自禁、奔走相告;若加入不了,便轉而痛罵官家和商家,以罵聲來組建潮人自己的合唱團,這與當年巴黎的落選者沙龍有一拼,卻無印象派的精神和人格。對此,我要問:潮人們有沒有原則?對其口口聲聲“獨立思考”和“良心”之類的宣言,我進一步問:參加大合唱的潮人有沒有自己的獨立思考和良心?答案很簡單:有!這原則就是個人的動物快感,所謂獨立思考和良心,皆以這動物快感為原則。
前些年的西方批評理論中有“后殖民主義”和“東方主義”的時尚,國內藝術界對此很熟悉,但潮人們是否還記得這主義說過:西方人眼中的東方,是西方人想象出來的東方,是西方人所希望的東方,與實際上的東方并不相符。借此觀點看,今日潮人們所說的普世價值,大多是自己想象和希望中的價值,來自對西方的無知,來自被媒體誤導了的想象和希望。問題是,潮人們不僅相信了自己虛構的想象和希望,而且還自欺欺人,要將這虛幻的想法強加于人,若有人膽敢不受,便顧不得民主而大打出手。
古人云三人成虎,這是大合唱的推廣效果。大合唱最適合干什么?依我看,最適合歌頌盛世,那是潮人自慰狂歡的盛世。官家做的是腦白金式廣告,潮人做的是第五縱隊式里應外合。對此,巴蜀戲劇家魏明倫有言稱:如今才脫離亂世不久,離盛世還遠,現在是浮世,浮躁的浮,真是一語中的。
在這浮世里,我們需要真正的獨立思考和言論自由。我不反對潮人的大合唱,但是我贊同楊獻平先生的“不參加大合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