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1969屆初中畢業生,適逢“文革”浩劫,實際只接受過6年的小學正規教育,初中時光多是在“大革命”、“大批判”中度過的。此后插隊、回城、工作,直到改革開放,由于種種原因,始終與大學無緣,是為我人生憾事。
所幸的是,我并沒有因此而放棄對知識的追求。在后來幾十年的人生路上,我始終努力前行。前行需要知識,我的知識積累,實際上是從插隊黃土地起步的,黃土地就是我的“大學”,影響乃至決定了我的一生。
黃土地“大學”是獨特的,是有“三記”為證。
插隊讀書記
1970年,頂著“初中畢業”之名,我們插隊到山西。下鄉之初,許多同學還不滿18歲,實在算不得“知識青年”。但渴望讀書,卻是我們當中許多人的追求,即使在窮鄉僻壤,在繁重的體力勞動之余,也沒有放棄。這里記述的,是我插隊時的讀書生活,或許可以給后人留下一份記錄,從中探尋我們這一代人的求知軌跡和思想脈絡。
轉向·選擇
我下鄉時帶了兩個一般大的箱子,一個是憑“知青上山下鄉證明”到指定商場花了24元買的配給的雜木箱子,用來裝衣物被褥;另一個是家里的老牛皮箱,裝的都是書。除了馬恩列斯選集、魯迅文集和那時人人必備的“毛選”、文革資料匯編,大多數是“禁書”或“準禁書”,例如《中國通史》(范文瀾)、《中國史綱要》(翦伯贊)、《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史》(何幹之)、《中國革命史》(胡華)、《大眾哲學》(艾思奇)、50年代出版的一套“干部必讀”(包括前蘇聯版的辯證唯物主義、歷史唯物主義和政治經濟學)和聯共黨史,以及中國古典和現代小說、唐詩宋詞和部分外國文學名著等等,滿滿一箱子,足有二三百斤重。
我之所以帶了那么多書,一是讀書習慣使然,舍不得丟下;二是知道自己沒上過幾天學,需要“補充”;三是覺得自己這輩子回不了城市了,索性都帶走。況且,文革時父親的藏書幾乎被掃蕩殆盡,那些書大部分是我自己千方百計淘來的,很是珍惜。
插隊之初,我還自以為曾經讀過不少書,有點“根底”,能夠處理一些問題。(1968年父親進了“牛棚”,我成了“狗崽子”,苦悶中曾經整日泡在圖書館讀馬列,把那些經典一本本讀過去,還做了不少筆記)但很快,現實生活就教育了我,使我明白了自己的無知。我對馬列除了知道一點皮毛,實際上不甚了了,面對現實問題還是束手無策。
現實生活中首先就要與人打交道。插隊后,同學之間更是朝夕相處,無可回避。大家分別有不同的家庭背景,但絕大部分都在文革中被“觸及”(“根正苗紅”的同學大多留城了),只是程度不同而已。當插隊成為我們共同的宿命時,家庭的因素和影響就顯現出來了。且不說家庭教養、經濟條件,僅生活態度就很不相同。有的人確實認真勞動,希望有朝一日改變命運;有的人自覺前途無望,索性混日子;大多數人介于中間狀態——勞動說不上積極,放縱也非“沒邊兒”,但又都有自己的打算。無論怎樣,反正村里也不管,更沒人組織我們學習,倒是比在城市、學校寬松、自由許多。
在那樣的環境、條件下,我忽然感覺自己很不適應,發現自己除了那點書本知識,好像什么都不懂,遇到問題一籌莫展,而且常常與人發生矛盾。說老實話,那時候的我,的確有點“熱血青年”的味道,真把馬列和毛的思想以及“英雄”人物當作生活指針、榜樣,以為“放之四海而皆準”。其結果,用來要求自己則自己受罪,用于對待別人則很不招“待見”,還造成關系緊張,一度苦惱極了。我開始明白,理論不能當飯吃,再死讀馬列不僅不現實,而且也太假。
特別是1971年“9.13”事件以后,文革神話破滅,人們的“革命”理想和激情迅速降溫,加之農村的艱苦現實,沒有幾個人再傻讀馬列了。即使讀,也開始有了選擇,例如,我對50年代選編的《馬恩列斯思想方法論》就頗有興趣,而且讀了確有獲益。至于“毛選”,如果不是必須的教條式地學,也大多為了“實用”以應付差事。
現實生活教育了我,使我懂了需要重新安排自己的讀書生活,讀點真正對生活、對實際、對未來“有用”的書了。
理性·務實
70年代初,我讀的最多的是歷史和文學書籍,雖然有限也很初級,但卻是好的開端。如果說,我后來多少掌握了一些文史知識,始終對文史保有興趣,并且最終從事了文字工作,那么,入門是在文革前,上路則是從插隊開始的。
讀書成為我勞動之余最好的、也是幾乎唯一的精神享受。開始時,村里沒有電,每天收工后只能點油燈讀書。我帶了一盞原來做化學實驗用的小酒精燈,點煤油用,真正體驗了什么叫做“一燈如豆”。每天幾乎“摸黑”讀書,這使我眼睛的近視度數急速增加。雖然后來通電了,插隊之初眼鏡的450度也已經翻番。同學們送我綽號“瞎子”,倒也名副其實。可惜的是,那盞小油燈后來丟失了。
對文學的愛好是幾乎所有年輕人的共性。在那個年月,文化的缺乏、精神的苦悶,更使許多同學對能夠抓到的任何一本小說如饑似渴,我帶到農村的幾本中外小說就顯得“洛陽紙貴”了。我們幾個同學還一度組成了一個讀書小組,雖然堅持時間不長,但卻是一段很有意義的生活。記得我們讀的最多、討論最多的是《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牛虻》和《馬克思的青年時代》,我自己至少讀了五遍以上,而且寫下了不少感言。保爾、牛虻和馬克思,成為那個年代有限的幾個我們可以追求的、有血有肉的典型人物,我們崇拜至極。
特別是蘇聯小說體傳記《馬克思的青年時代》(中國青年出版社1959年出版,適逢“三年困難時期”,是用非常粗糙的再生紙印刷的),把19世紀歐洲各國資產階級革命和工人運動作為背景,描寫了馬克思青年時代的成長歷程和他思想形成的條件,包括他的愛情生活、“非革命”思想等等,那是當時所有準予公開發行的官方圖書都沒有的內容,對于我理性而非教條地理解馬克思和他的思想大有裨益,更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我世界觀和人生觀的形成。
它使我開始認識到,年輕人的理想和追求不能再是豪言壯語、革命口號等虛幻的東西了,應該建立在理性思考的基礎上,對自己所處的時代有清醒和比較全面的認知。這點,影響了我以后幾十年的人生選擇,包括舍棄一些非理性的追求,尋求一份有個性的自我。
它引述的馬克思寫的《論青年的職業選擇》中所說“我們往往不能選擇自己覺得合適的職業,因為在我們對社會開始發生作用之前,我們的社會地位就已經大體確定了。”曾經引起我思想上的強烈共鳴。現實中,家庭出身不是決定性地影響著許多人的社會地位乃至命運嗎?我們對自己的前途又能夠有多少選擇?“一切服從黨安排”,是當年最流行的口號之一,況且,誰又敢不服從?當然,馬克思自己后來選擇了“背叛”,我們中的許多人后來也擺脫了宿命,但對于更多的蕓蕓眾生來說,馬克思的觀點仍然是對的。
受那本書的影響,我甚至一度對朋友和人生伴侶的選擇也要“參照”恩格斯、燕妮了,曾經不斷地向朋友,包括對我表示了某種“好感”的女生推薦這本書,從他們的反應“判斷”是否“同道中人”,可見它對我的影響。它也因此而保存至今,成為我那段雖然幼稚但卻純真的難忘歲月的紀念。
交友·拜師
讀自己帶來的書畢竟有限,在相對封閉的山村,要找到書也很難。走出去才會發現新天地。
1971年初,我到同在山西、相距500里的榆次去看望同樣插隊的姐姐。在那里,結識了兩位來自北京的高中插隊生。他們帶的、讀的書比我豐富多了,他們的思想也比我成熟、深刻多了。我在那只有8戶人家40口人的小山村住了十幾天,大部分時間都在看書、聊天,從“三言二拍”到《子夜》、《駱駝祥子》,從《靜靜的頓河》、《死魂靈》到莫里哀、哥爾多尼戲劇集;從歷史到現實,從國內到國際,真是海闊天空——原來,這世界上除了革命,還有那么豐富多彩的生活,有那么多美好的事物需要我去了解、認識。那以后,我與其中的一位建立了通信聯系,交流讀書感悟,相互寄書交換,回北京更是過從甚密(他幫我買到了許多當時“僅限內部發行”的書籍,如蘇聯小說、世界通史等等),成為我那幾年大量讀書的一條重要渠道。
讀書就要買書。我們村距縣城20里,中間還要翻山,所以進城的機會不多。但我每次進城,新華書店是必去的。去多了,與那里的人也算混了個臉熟,因此有了進入柜臺到書架挑書的“特權”,甚至可以到書庫去。這樣,我意外地發現那里竟然有一些不公開賣的書,譬如“商務”版翻譯過來的外國歷史書籍(縣城似乎不那么在意是否“內部讀物”。它還表明,當時的圖書發行渠道仍然按部就班)。我在那里先后買過美國史綱、現代英國、阿拉伯簡史、英法德俄斷代史、日本近代史、簡明歐洲哲學史等等,讀后真是大開眼界。由此,我還曾一度對歐美的經濟問題發生了興趣,搜羅了一些關于資本主義經濟危機、美元霸權地位、國際經濟貿易的書來讀,而且津津有味。
說到對世界問題發生興趣,還要感謝一位50年代初從美國回來參加新中國建設的老人。文革中,他學無所用,并且下放到干校去喂豬、種田。在與我的閑談中,他聊起了美國的大學教育、經濟模式,談到了西歐各國與美國的異同、北歐小國的高福利政策,講解了什么是資本、壟斷、稅收、股票……那些知識對我來說聞所未聞,既好奇又新鮮,激發了我的求知欲。應該說,我對世界的了解,就是從那時開始的,我也第一次知道,關于資本主義、西方社會還有與我們所受教育完全不同的描述與“說法”,而且能夠讓人接受。
交朋友、拜長者,都是求知的重要途徑,而不限于讀書。
雜學·“閑書”
1972年底全縣知青大選調,多數同學結束了插隊生活,進了廠礦企業。我卻無緣“跳龍門”,成為繼續插隊的少數知青之一。次年初,母親從江西干校回到北京,參加籌辦外交干部培訓工作,北京有了家,我回去準備參加傳聞中的“高考”。三個月時間,除了“惡補”數理化,就是四處搜尋“閑書”,從中外名著到各種雜書,從政治、經濟到文學、歷史,甚至旁門左道,只要是印了字的,能夠抓到的,無論橫排豎排、繁體簡體、有頭無尾,就一本本讀下去,滿腦子灌了一堆雜學,而數理化,除了學到一元二次方程和因式分解,就再也學不下去了。到后來,連那些也忘得差不多了。
現在回想30多年前讀書,還是對名著印象深刻。讀過的中外大家作品,現在還有記憶,而那些雜書則大多忘記了,不看筆記,甚至連書名都想不起來。這或許就是名著之所以成為名著的不朽魅力。
也有盡管并非名著,但能夠影響人生思考的書籍,會讓人記憶猶新。譬如,給我留下印象最深、震動最大的南斯拉夫人德熱拉斯寫的小冊子《新階級》。作為南共元老、純粹工人血統的革命領袖,革命成功了,官至國家領導了,卻寫出那樣一本徹底否定共產主義的書,真的很讓我這個從小接受共產主義“正統”教育的人有振聾發聵的感覺。盡管他作為南共領袖之一,由于對蘇共霸道、蘇聯霸權有切膚之痛,不免帶有某種民族主義情感,但更多的還是源自對包括南斯拉夫在內的“社會主義陣營”實踐經驗和教訓的理性思考,即使如我這樣的身處文革極“左”年代的中國青年,也覺得能夠理解與接受。這本身就值得思考。
那本書出版于1956年,是“作批判用、內部參考”的所謂“灰皮書”。以當時的政治標準,其觀點極“反動”,并很有蠱惑力。但幾十年后發生的蘇東巨變卻在相當程度上證明了作者的遠見卓識。他提出的社會主義國家體制問題、專制問題、腐敗問題、貧富分化問題,即使在今天也不無借鑒意義——據說90年代,這本書在國內重印,仍然是“供內部閱讀”。我當時為此書做了大量的筆記,時至今日,仍然能夠記起書中的一些論述和觀點。也正是這本書,顛覆性地改變了我的思維,引發了我對中國許多現實問題的思考。盡管我知道自己什么都不是,但我想,我有思考的權利,并最終成為一種習慣。
眼界·思考
1973、1974兩年的“招生”,我都因為“政審”不過關而名落孫山。第一次落榜我很沮喪,回到村里,除了干活就是讀書,連家信都不愿意寫,鬧得家里以為我出了什么事。第二次落榜,我已經很坦然,不僅因為“歷煉”出來了,而且因為結識了幾個同樣酷愛讀書的同學,彼此往來密切,相互成為求知的動力,也暫且“忽略”了自己的處境與前途。
那時候,我們的興趣轉向了國際政治歷史,這與當時陸續出版了一批內部翻譯作品有很大關系。在我的讀書筆記中,有《鐵托傳》、《六次危機》(尼克松)、《約翰遜回憶錄》、《美國總統言論集》、《拿破侖傳》、《回憶與思考》(朱可夫)《戰爭時期的總參謀部》、《出類拔萃之輩》、《震撼克里姆林宮的十三天》、《布拉格之春》等相關記錄。
讀書需要交流,交流才有長進。讀了《震撼克里姆林宮的十三天》和《布拉格之春》,我寫信給朋友說:“蘇聯確實不是社會主義國家了,早就不是了。布達佩斯和布拉格就是證明。”但朋友回信說:“盡管蘇聯被稱為修正主義、霸權主義,但赫魯曉夫提出的‘和平共處、和平競賽、和平過渡’卻還是有意義的,實際上,許多國家都在這樣做。”他還引申說,“看問題需要世界眼光,而我們現在的‘接班人五項條件’(指毛澤東提出的標準)中卻沒有這一條。”這番話使我再次感到自己思考深度的不足。要學的東西太多了。
最讓我感興趣并且引起思考的,是厚厚四冊130萬字的《第三帝國的興亡》。書中以詳實的歷史資料描述的納粹德國興亡和第二次世界大戰歷史,在相當程度上顛覆了我們原來的認識。在了解到希特勒絕非簡單的“戰爭瘋子”、納粹之所以逞兇世界的同時,我第一次知道了蘇聯和斯大林的另一面——為了自己的利益與納粹做了交易,出賣甚至瓜分了弱小的鄰國。這哪里講什么國際共產主義?講什么解放全人類?聯系讀過的其他有關書籍,我開始對世界、對歷史、對國際問題產生了不同于官方“主流”思想的新認識。
70年代中期,不知出于什么考慮,北京和上海還陸續出版了一批蘇聯現代小說和一種名為《摘譯》的不定期刊物(分社會科學與自然科學兩種版本),每本的前言都有“大批判”式的評論。但是,那畢竟是原汁原味的外國作品,人們不管那些,有書讀就行,我也設法借來看了絕大部分,如《你到底要什么》、《州委書記》、《多雪的冬天》、《落角》、《人世間》等等。通過那些小說,我多少了解了一些蘇聯和其他國家的現實生活,彌補了自己孤陋寡聞的不足。
《摘譯》使我了解了世界各國許多最新的動態、知識,其中給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關于智利總統阿連德搞的“社會主義實踐”,我甚至與朋友討論過“搞社會主義能否走議會道路?阿連德能否成功?”的問題。現在想來很可笑,但在那時候,卻是十分“離經叛道”的“危險”言論,也可見那時的人們在私下里已經不再信奉官方的宣傳。
搜尋·“撿拾”
為了多讀書、讀好書,需要四處“打探”,發現了就要盡快借到,并且及時歸還。有時候,一本好書幾個人搶著看,只好排定時間,限時交接,那就得晝夜不停地看完。如果是好朋友的書,甚至可以拆開分散去看,然后自己在腦子里去銜接內容、重新“組裝”。
除了借還有“偷”,就是跑到封存的“四舊”物品里去找,譬如學校的圖書室、縣里的文化館、辦公室的雜物間。封存的東西當然不能隨便拿,況且是“封資修”的“毒品”,所以只好“偷”。好在孔乙己說過,“竊書者不為偷”,我們倒也安然。
那年月看書的人不多,農村尤少,因此“撿”到書的時候也有。一天,我偶然看到幾本被人扔在角落里的小冊子,灰色封面,沒有任何設計裝禎,書名《批判中國資產階級中間路線參考資料》,出版于60年代,并且印有“內部使用”字樣。這種書怎么會流落到農村的,我不知道,想來拿到的人也不感興趣,才扔在了一邊,被我撿到了。
我翻檢了幾頁,看到目錄中的作者大多是解放后屢遭批判的人物:陳獨秀、胡適、戴季陶、章乃器、羅隆基、梁漱溟、潘光旦、張東蓀……內容是他們在上世紀20-40年代寫的文章,其中許多外來詞還是直接音譯,如“德莫克拉西”、“布爾喬亞”等等,主題都是討論中國社會的改造、發展道路的設想及實踐,與我們整天被灌輸的“革命路線”截然不同,與那些作者被批判的“定論”也大相徑庭,讀起來很有意思。更重要的是,我知道父親在歷次政治運動中“交代”自己的歷史和思想時,自認他所服務的《大公報》和他自己對40年代末的國共爭端持“中間偏左”的立場,被指“不革命”甚至“反革命”。個中原由、詳情我不明白,看到這本書,自然極有興趣,如獲至寶。
那套書確實為我了解中國現代史打開了一扇新的窗口,使我通過第一手資料直接了解了非共產黨人如何認識中國、怎樣改造中國的思考與實踐,真是別有天地。為了進一步了解作者的背景和經歷,我還寫信列出名單,請父親一一解答,他對歷史和那些人物的了解,給了我很大幫助。也就是從那時起,我知道了中國的知識分子中還有那樣一批為國為民奔走呼號的思想者和實踐者,盡管他們沒有成功。這也成為我至今關注中國知識分子問題的起點,成為我努力保持獨立思考和自由精神的基礎,盡管我知道自己遠不可及。
讀報·廣播
讀書不足以了解中國和世界的現實。在農村,不要說了解世界,想知道中國的事都難,圖書本已少得可憐,讀報也是個問題。
每天讀報是我從小被父親培養的習慣,文革時都沒有中斷。到了農村,竟然無報可讀,又沒有收音機,從現實角度講,我們幾乎與世隔絕了。也曾要求村里為我們訂報,答復是“報紙是給干部看的”(!)“參考消息是保密的”(?)無奈,我把這情況寫信告訴了父親,他竟隔周把看過的《人民日報》、《紅旗》雜志和《參考消息》寄給我,重要的版面還常常做了記號,雖然已是舊聞,總比沒有要好(寄舊報紙看,大約也是那個荒唐年代的一樁奇聞)。這樣“看報”持續了一年多,我們開始有了《山西日報》,父親才不再寄了。不過,農村郵路不暢,一周送一次郵件很正常,我們依然看舊聞,直到我有了半導體收音機。
我先是有了一臺4晶體管2波段的小半導體,可以收聽廣播了,解決了信息不暢的問題。1974年,我外出時路過鄰縣,意外地看到了當時最先進的上海產9晶體管7波段的“春蕾”牌收音機,回村后不惜賣掉了手表和舊半導體,又往返跑了100多里路,花了104元買了回來(在當時,那相當于幾個工人一個月的工資!可我沒有猶豫)。因為農村極少無線電干擾,這臺收音機性能又好,我幾乎可以搜索到全世界所有的華語廣播,從美國之音、德國之聲、BBC、NHK,到莫斯科、溫哥華、新德里、臺灣,真有“周游”天下的感覺,既豐富了我的生活,更增加了我的見識,我覺得自己終于與現實世界“同步”了。
“偷聽敵臺”在當時是絕對違禁的行為。搞笑的是,有一天我外出,路過某村,村里的喇叭正開始轉播新聞。從“開始曲”我就覺得不對勁,及至傳來“中央廣播電臺,自由中國之聲”的呼號,那喇叭才戛然而止。臺灣的呼號沒有“人民”二字,差點兒釀成政治事件。更奇特的是,當時臺灣的廣播有個“三家村夜話”節目,模仿康生、江青等人的口氣,攻擊大陸的文革運動。我和不少知青都聽過。30多年以后,我的一位表叔從海外回來,聊起了往事,他居然就是那“夜話”的主播!這世界真是太莫測了。
順帶說一句,那時候我已經收聽過鄧麗君的歌曲,對她那種類似于“說歌”的唱法很感新奇,卻不懂那叫做“通俗”。比起改革開放后才火暴且流行于大陸的“通俗歌曲”熱,我也算“時尚”于前了。
寄托·收獲
插隊后期的批林批孔、評法批儒和評《水滸》運動,給我們帶來了一次讀古文和古典小說的機會,我沒有參加運動(也沒有資格和條件),但卻在閱讀上補了一課。從那時起,我對文言文的豐富內涵、簡潔表述,有了較深的理解,對我日后的寫作風格影響很大。那也算我插隊生活的意外收獲。
坦率地說,插隊的最后兩年,我們已經很少參加勞動。老鄉們知道我們遲早要走,村干部更不再管我們。其實,除了勞動,我們也從來沒有接受過什么“貧下中農再教育”。那些日子,我只要不出村去串門“打游擊”,每天的大部分時間都用來讀書了。有時候得到一本好書,又懶得起床,就索性煮一鍋玉米放在炕頭,鉆在被窩里能夠看一天,餓了就抓個煮玉米吃,倒也自得其樂。只是那玉米是吃夠了,多年以后,當人們熱衷于此類“綠色食品”時,我說,我連下輩子的玉米都吃完了。
1974年冬天的一場大雪,使我陷入了困境。我在當年12月1日的日記中寫到,“從前天夜里開始降雪,今天竟飄成鵝毛般了,天地之間一片白茫茫。按說,這銀白色的世界應該是極令人愜意和舒暢的,然而,斷炊的威脅反而因了這景色更顯得有交迫之感。糧食沒了,煤亦將盡,點燈無油,甚至連火柴也要節約使用了。大雪天給這一切問題的解決又增加了一大難題。物質與精神的寄托顯得那么脆弱,脆弱得令人不愿去碰,也不敢去碰,真讓人浮想聯翩……我知道指望別人是沒有用的,希望在自己,希望在將來。然而,現在的自己——無所作為地被這困境包圍著,將來——渺茫得幾乎讓人看不見,只有讀書——目前生活中唯一不被環境影響太大的一部分(還屬于自己)。因此,最現實的希望就寄托在讀書。貪婪地讀書吧,吮吸知識,準備力量,為了明天。”那是我在農村度過的最后一個冬季。
插隊歲月的讀書生活給了我極大的精神安慰,更給了我豐富的知識,也養成了我嗜書如命的習慣。可以說,如果沒有當年精神生活的極度匱乏,沒有那般如饑似渴的貪婪尋覓,我可能不會如此密集地讀了那么多的書,也不會那樣廣泛地涉獵了那么多領域。時至今日,我掌握的許多基本知識、我堅守的一些基本理念,都與插隊時的讀書生活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我真的很懷念并且感激那段時光。
插隊南行記
1972年初,我和同在山西插隊的姐姐相約,一起去設在江西的外交部干校看望母親,并順路一覽祖國河山——在我們很小的時候,父親就說過,讀書不一定破萬卷,但只要有機會,應該去走萬里路。雖然那時國人還沒有“旅游”的概念,而且我們花費了數百元,在當年也算得上一次“奢華”之旅了,但在無書可讀的年代,那次江南行,確實令我開了眼界,長了知識。
革命“圣地”
我們是分頭南下的,姐姐先行。我清楚地記得,3月初從北京出發時,街頭的裝飾、商店的招牌都因為美國總統尼克松首次訪華而更新了,還恢復了一些老字號……北京,不再那么充斥“階級斗爭”的肅殺之氣。
按照事先的計劃,我們準備盡可能多地在沿途各大城市停留、觀光。第一站到武漢。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長江,深為長江的浩淼所震撼。我跑遍了武漢三鎮,卻只留下了市場蕭條、供應匱乏的印象;想去看看父母曾經就讀的母校武漢大學,也已經物是人非,不見書生了。
長沙是一座頗顯陳舊的城市,幾乎沒有什么高大建筑。當時正在修建湘江大橋,到處泥濘,連市區都像個大工地。至今清晰地留在記憶里的,竟是巷子中女人們站在洗衣服的大木盆里踩踏的情形。我游了岳麓山,看了桔子洲,當然,如同參觀武昌農民運動講習所一樣,也“拜謁”了長沙清水塘、第一師范,那都是毛澤東早年革命的“圣地”,不可不拜,而且都照了很傻的照片。我想到了毛澤東“激揚文字”、“揮斥方遒”的青年時代,希望自己也不虛度年華,有所作為,很有些接受教育,感悟人生的味道。
隨后,我去了人稱“紅太陽升起的地方”——韶山,給我留下的感受,一是山青水秀,或許果然人杰地靈?二是毛澤東家絕對不窮。說實話,我不覺得從那擁有十三間半房子的家庭里走出的人,會與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的貧困農民們有著同樣的對社會不公的深仇大恨,這中間一定另有原因。以我當時的思維,我更相信理想、信念的作用,而不是什么“樸素的階級感情”。
干校生活
離開韶山,經株州到江西新余,換乘汽車到上高縣一個叫做柚樹嶺的地方,那就是外交部干校七連的所在。
干校學員們都住在一排排新蓋的房子里,很狹窄,也極簡陋。他們離開北京時,除了必要的衣物,幾乎都把家當賣光了。干校的勞動似乎并不緊張,只是那么一大群高級知識分子,每天都在做著極簡單的農活,而且效率低下,想想真是極大的人才浪費。干校的食堂伙食比我們插隊強多了,泔水桶里扔的剩飯剩菜油水很大,我說,干校的豬比我們知青吃得都好。他們大笑。
除了參加勞動,干校學員的重要活動是參加批林(彪)批陳(伯達)和清查“五一六”分子的運動。那個關于“林彪跑了,還抓了三只雞”的笑話,我就是在干校聽說的。那時,母親在連隊負責帶孩子——一位大學教授去教幼兒園,也是那個荒唐年代的奇聞,她告訴我,孩子們聽說“九一三”事件后,還恍然大悟般地驚詫道:“啊?!原來林彪就是林副主席啊!”至于“五一六”分子,據說外事系統是重點,抓得很多,但不知為什么,后來卻不了了之了。
在江西,聽到了國家將恢復高校招生的消息,這很令人振奮。我在當時的日記中寫道:“我是極想上學的。現在的求知欲異常強烈,極想有一個好的、專心學習的環境,給自己的腦袋里增加些知識。否則,根本無法解決自己在生活中遇到的問題。若是真能上學,真該燒高香、磕響頭了!”
當然,我沒有忘記自己的“家庭出身”,沒有忘記可能的挫折,我同時寫道:“也許是做夢了!但既然有點門兒,我就抱著希望,盡量碰碰看吧。也許我的命運不會太悲慘?不過,該沒福也是沒福,那只好聽天由命!”沒有想到的是,命運比我設想的還要壞。
【38年后的2010年,我有機會到了江西新余,專程去上高尋找干校舊址。在縣城,50歲以下的人幾乎無人知曉那里曾經有過這樣的“單位”。跑了幾處之后,在幾位老人的指點下,我終于找到了柚樹嶺。當年干校的房子還在,甚至墻壁上“毛澤東思想萬歲”的標語還依稀可辨,那里已經成為解散了的農場職工的宿舍,現在的主人說,如果不是北京曾經有人回來“尋根”(包括某幾位中央部長),他們并不知道這房子的歷史。我想,許多民間歷史,就是這樣湮沒的吧。】
“外事”啟蒙
在干校期間,我與一位40年代留美、新中國成立后回國參加社會主義建設的杜伯伯有過幾次長談。他是一個典型的中國知識分子,為人謙和,與世無爭,講話從來低聲細語,整日除了讀書、看報,幾乎感覺不到他的存在。他在美國生活多年,卻鄉音無改,說一口地道的河南話。如果你不知道他保留了某些在國外的生活習慣(如喜歡喝牛奶、吃面包、飲紅茶),只看他對飲食、衣著從無過高要求,維持營養、保持整潔即可的生活態度和方式,你完全不會想到他的學識背景。在干校,他除了勞動、看報,幾乎無書可讀(離開北京時差不多賣光了),于是我們有了長談的機會。
他給我講了歐美的政治體制、政府運作程序、財政稅收;講了科技化、大生產、市場經濟、金融投資;講了國外大學生活、中西文化對比等等,特別是他講的北歐各國社會民主黨實行的那套社會福利制度,給我留下深刻印象。那是我第一次從一個有親身體驗的人嘴里聽到西方的真實情況,而且講得那么生動、具體,西方世界原來還有那么多我們不知道或者曲解了的東西。盡管對我來說,許多觀念、名詞都很陌生,但我卻覺得都有道理,可以理解、接受,并渴望學到更多的知識。
正是從那時起,我開始對探索世界、思考中國發生了興趣。我在當時的日記里寫道:“社會主義社會,就根本上來講還處在一個摸索階段,是一個以前沒有先例的歷史階段。蘇聯斯大林時期的經驗已不適用,所以,在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中難免出現錯誤,以往沒有經驗,具體怎么做,誰也拿不出整套的辦法來,只能在實踐中摸索。毛主席也不可能都預見到,都解決的了。”“研究政治、研究歷史,不研究經濟是不行的。經濟是基礎,從唯物主義觀點講,物質是第一性的。社會、歷史的發展,脫離經濟是不可能的,沒有經濟基礎,根本無所謂社會、歷史,或者說上層建筑。”
應該說,在當時的社會條件下,以我19歲的覺悟、水平,這樣的認識是一個進步,至少說明,我開始擺脫了空幻的“革命理想”,不再一味地迷信現成的“革命理論”了。
廬山“奇遇”
我們離開干校,去了南昌。南昌給我留下最深刻的印象之一,就是大街上居然跑著豬,而且“遛達”到了飯館里,簡直與農村無異。當然,我們還參觀了八一起義紀念館。
從南昌到九江,我們盤算著上廬山。在南湖賓館的院子里,偶遇一位干部模樣的人 (事后才知道他是九江市交際處長),聊起來,他知道我們是外交部的子弟后,居然吩咐手下,安排我們隨送中央某“重要客人”上山的轎車一起走。因此,我們竟很舒適、很順利地上了廬山。
一路之上,陪同者關照有加。游仙人洞、觀蘆林湖,都是乘車,最特別的是參觀九屆二中全會(也是1959年廬山會議)會址,更出乎意外。其時,林彪事件發生不過半年,會址完全封閉。我們經特準入內,會場原封未動。我還跑到主席臺上,把毛、林、周、康、陳五常委的椅子都坐了一遍,找找俯視的感覺。在蘆林一號別墅,我們第一次近距離看到了毛澤東的居所,這在當時可是“國家機密”。有關廬山是“政治山”的說法,在我的腦子里有了具象印記。
當晚,在蔣介石廬山官邸(即“美廬”,那時改稱“中國國際旅行社廬山支社”)用餐,規格是我當時見到過的最“氣派”的場面。我們甚至為自己能否交得起飯費而發慌。結果,飯后,對方要我們交了若干糧票和五元錢。今天想來,這是否說明那時的公務接待是很“規矩”的,公私分明,絕無腐敗。
安排住宿時,接待人員很委婉地說,盡管你們是處長的客人——這時我們才知道自己為什么碰上了好運氣,但住在美廬不合適,只能另外安排。我們本來已經受寵若驚,于是連聲說好。住到另一家療養院,條件也很不錯,每人住宿費兩元五角,比我們一路上住的幾角錢一夜的小旅店“高級”多了。第二天,我們就自己活動了,跑含鄱口,游黃龍潭,看三寶樹,很是盡興。在廬山的兩天,才是真正的旅游。
直到下山,我們也不清楚那位客人的身份,只是在簡短的交談中,隱隱知道他來自香港。我們曾提及父親的朋友、也在香港的《金陵春夢》作者唐人,但對方回避了。
大江南北
回到九江,按照事先安排好的行程,我們當晚即乘輪船經蕪湖、南京去上海。江輪的五等艙其實就是統艙,設在最底層,大開間,無床位,休息就坐在鐵板上,睡覺去租毯子。人多、噪雜、氣味難聞、加上機器轟鳴,43個小時的航程,實在受罪。幸虧船到蕪湖,我們才補票“升艙”。
第一次到上海,在十六鋪碼頭一下船,就看到了久聞大名的外灘。上海確有大都市的味道,甚至比北京更繁華。1970年代的上海,市場供應、人們穿著、夜市小吃,在全國都堪稱首屈一指。特別是上海小吃,品種豐富、價格低廉,只是那里的半兩糧票為全國獨有。我奇怪,這點東西怎么能填飽肚子?其實是我“土”了,人家那才叫精致、會吃。哪里像我這樣的山西“農民”,吃起來都是論斤!
上海有“革命圣地”一大會址可以參觀,而我們去杭州則完全是為了玩。游西湖,逛龍井,看岳墳,拜靈隱,幸虧尼克松剛剛來過,連燒香拜佛的活動都恢復了。爾后,我們一路北上,蘇州的園林和街巷、無錫的蠡園和太湖、南京的中山陵和長江大橋,都留下了我們的足跡。過徐州折向西行,經開封到鄭州。一路之上,我們能坐夜車就不住宿,為的是節省開支。夜里在車座上打盹,既不耽誤行程,又可以白天下車去玩,經濟合算。在沿途城市,只要是開放的景點,時間又允許,我們能跑的都跑了。總體感覺,江浙景色怡人,無論是自然風景,還是人工園林,處處透著靈秀,惟有南京中山陵,給人留下恢宏、肅穆印象,令人贊嘆。只是轉換隴海線西行,一路頗有蒼涼之感。特別是開封,作為七朝古都,破敗不堪,很令人感嘆。到鄭州之后,我們結束了行程,分道揚鑣,姐姐回了榆次,我回了長子。
1972年春天的南行,我跑了10個省市,沿京廣、浙贛、長江、京滬、隴海轉了一圈,看了祖國好河山,談了天南海北人,感受自然,領悟歷史,真是開眼界,長知識,不虛此行。多年之后,那些地方成了我常來常往的去處,不僅會引起回憶,而且有了變化對比。但至今,我仍覺得那第一次是我一生中最有意義的旅行之一。
插隊求學記
2006年初的某日,我以客座教授身份,走進了山東大學威海新聞學院的階梯教室,給大學生們作《中國報業現狀與發展趨勢》的報告。開場白中我說了一句話,“大學,對我來說是一個夢,而且至今未‘圓’……”
這是我的由衷之言。盡管那一刻我說得很平靜,甚至很輕松,但我知道,那平靜的背后是坎坷,輕松的代價是負重。為了實現上大學的夢想,我曾經走過漫長之路,最終也沒有完全實現。以下的記述,就是我求學經歷的一部分。
有夢就有希望
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的時候,我剛剛小學畢業。全國所有的學校都停課了,整個社會陷入一片混亂,我們升中學的程序自然也中止了。
經過近兩年的“斗、批、改”和抄家、串聯、武斗,1968年初,學校被要求“復課鬧革命”,我們也直接“被分配”成了中學生。雖然是“復課”了,但主要是“鬧革命”,絕大部分時間都用來政治學習、參加運動和到工廠學工,下農村學農以及學軍拉練、挖防空洞了。即使學習了一點“文化知識”,語文多限于毛澤東、魯迅著作,數學不過一次方程,英語也只學會幾句革命口號。一年后的1969年,我們就“畢業”了。“根正苗紅”的同學開始分配工作,留在了城市;家庭出身不好或家長“有問題”的同學則上山下鄉,作為“知識青年”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我便是其中一員。
前三年的插隊生活,艱苦自不必說,最痛苦的是精神苦悶。特別是1972年末有了知青選調招工,大部分同學走進工礦企業之后,依然留在農村的知青就成了一再被淘汰的“篩子底”,幾乎前途無望了。我不幸再次成為其中之一。
盡管如此,年輕人依然有夢想。我的最大夢想,就是繼續上學,上大學,求知識,靠知識改變命運。雖然在那個年代,這樣想法近乎說夢,但有夢總比絕望強。
發人深省的“白卷”
1973年春天,我們插隊的第四個年頭。“文革”后全國高等院校首次大規模統一招生的消息,悄然而迅速地在各地流傳,猶如興奮劑,使許多知青頓時從近乎麻木了的精神狀態中活躍起來。上大學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事情,文化考試無異于我們這些“可教育好子女”的福音!“政審”終于不再是唯一條件,分數總算有了一席之地。“網”開一面,我們的命運或許真的會有轉機了。許多同學紛紛拾起扔下多年的課本,晝夜苦讀,都準備去碰碰運氣。
由于只有小學文化水平,我不得不找來所有能夠找到的初中課本,從第一課開始“生啃”、“硬灌”,三個月生吞活剝地“惡補”了一些基本常識之后,就走近了考場。那時,我唯一覺得還有些“把握”的是,這些年自己沒有放下書本,讀了不少雜書,在文史方面能夠拿到分。但對數理化,我連得分的指望都不敢有。
考場設在縣一中,那里是曾經的文廟,我考試的教室就是一座大殿改造的。那年有多少考生,我不知道,也顧不上去打聽,只記得有許多知青,但大家都在全力以赴,沒人有閑情聊天,最多匆匆交談幾句,又抓緊時間去復習了。
兩天考試以政治、語文、數學、史地為序。除了數學,我自認為都正常發揮了。幾十年過去了,我至今還記得自己作文的開頭:“三月的江南,春意盎然。列車在廣袤的平原上疾駛,我望著車窗外的景色,回想著一路的所見所聞……”文章記述了我1972年初到江西干校去探親,途徑各地的經歷。我知道,文章不能寫成游記,必須“突出政治”,所以既贊美祖國河山,更描述革命史跡,特別是寫了參觀廬山會議舊址,寫到兩次“路線斗爭”,頗有“獨家”況味。相信在那個年代,有我這番經歷并且把它這樣寫出來的人極少,所以覺得自己能得高分。對于政治與史地成績,我也很自信。這樣三門成績加起來,可以彌補數學的缺憾。
考試結果出來了,據說我在錄取名單中。那時候,沒有公布成績的做法,我們聽到的都是“小道消息”,但那肯定是確實的,因為已經先后有暨南大學和山西師院的招生老師找我談過話,就一些歷史知識進行了面試,明確表示了招收我去讀書的意向,而且都是我喜歡的歷史專業。
那個年代,政治風云變幻莫測。遼寧知青張鐵生一紙“發人深省”的“白卷”,把不知多少年輕人的夢想化作了泡影,無可挽回地破滅了。考試成績非但沒有證明我們學習的成果,反而成為我們“追隨修正主義教育黑線回潮”的“罪過”。重新錄取的結果,我落榜了,取代我的據說是一位與縣武裝部某領導“關系很好”的女生。
坦率地說,這件事給我的打擊很大。我回到村子里,三個月不給任何人寫信,埋頭在地里干活,鬧得家里人以為我尋了短見或出了什么事情。也是從那時起,我知道了什么叫做“拉關系”、“走后門”,知道了這世界的無常。
一出“決裂”鬧劇
1974年,高校繼續招生,但不再進行文化考試,改為“與貧下中農座談”,通過座談“考察”學生“在三大革命實踐(階級斗爭、勞動生產、科學實驗)中的收獲”。當然,參加座談會的前提首先是“獲得貧下中農推薦”。
因為“政治第一”,因為需要“審查”,我必須將自己的思想對“組織”做一個交代。因此,寫了兩篇東西,一是《倒退是沒有出路的——談談我在斗爭實踐中對上大學的認識》,二是《對我父親歷史問題的認識》,兩份材料中,緊跟形勢“上綱上線”是必須的;檢討和批判去年“迎合修正主義教育路線回潮”、“深挖自己的思想根源”是必要的;但我始終沒有說出“扎根農村干革命”的話來。我不想“堵死”自己可能的出路。
我過了“推薦關”,準備參加座談。文史哲、數理化知識沒用了,轉而背誦毛澤東“水土肥種密保管工”的“農業八字憲法”、“廿四節氣歌”以及各種農諺之類,而且要做到能夠逐一解釋清楚,并用實例說明。我多少還幻想拼一下。
座談會依然在縣一中,考生與貧下中農代表圍坐在一起,有問有答,倒也中規中矩。我發現,那些貧下中農代表比我們還緊張、拘束,想必是從沒見過這場面的緣故。其實,我們和他們都是被擺布的“玩偶”,座談會只是個“過場”,招生結果完全被“政審”或“后門”操控著。對于這一點,由于有了去年的“經驗”,我是有思想準備的。
不過,那年招生,我們縣出了一大“新聞”——一位被錄取的知青放棄了升學的機會,“與舊思想、舊傳統決裂,立志扎根農村干革命”。縣里發出號召,要全縣知青中向他學習。這事來得突兀,蹊蹺,讓我們充滿了疑惑,不相信那是真的。于是千方百計打聽“內幕”和真相。原來,那位知青在與某領導談話時說了一些大話、套話,竟被領導“重視”了,馬上派人總結了他的“先進事跡”,“樹立”他為典型。為了錦上添花,又一手導演了“錄取了又放棄”的鬧劇。
有了“與傳統觀念實行最徹底的決裂的榜樣”,我們也不得不“表態”。招生接近尾聲時,我奉命在縣報《長子通訊》上發表了一篇短文《一生交給黨安排》,其中寫道,“在對待‘理想’和‘前途’問題上,存在著兩條路線、兩種世界觀的激烈斗爭。我們革命青年,以黨的需要、革命的需要為自己最崇高的理想;為人民服務就是我們最好的前途……被錄取了,要堅定為革命學習的方向,在黨和毛主席的關懷下,認真讀馬列的書和毛主席著作,努力掌握文化科學知識,走又紅又專的道路,以便將來更好地為人民服務。未錄取,也決不灰心喪氣。要愉快地留下來,繼續虛心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農村也是大學,可以大有作為。”
看得出來,我那時雖然還有幻想,但已知道無望。表態也是在安慰自己。所以,當落榜的消息傳來時,我平靜地接受了。
貧下中農“推薦意見”
1975年的招生,連座談會的形式都沒有了,按照“推薦——政審—錄取”的簡單程序進行。那時,我已經在縣五七辦公室“幫助工作”幾個月了,自以為總比在村里干農活有“優勢”,所以第三次爭取上學的機會——盡管那時父親依然沒有“被解放”。
辦公室司主任找我談話,希望我安心留下來“寫材料”,領導會考慮把我轉為“正式干部”的。我當時連想都沒想就回絕了,并且明確說,如果有升學的機會,我還是希望去上學。主任聽了,臉色一下子變得很難看,扔下一句“你自己掂量吧”就走了。
我把這事與幾位好朋友說了,他們都說我不懂“人情世故”。在縣里當干部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事啊,你“不識抬舉”,一口回絕,連這幾個月“幫助工作”的“成績”都抹了。想上學,難了。我也知道,這事處理得莽撞了,但事已至此,我不可能回頭去“檢討”、“乞求”。我決心走下去。
第一關還是“貧下中農推薦”。我回到村里找支書商量,支書說,算這次是第三次了,你能成嗎?我說,你再給我個機會,一定成。支書比我大不了幾歲,我倆打過架,也喝過酒,保持了一種他既想“管”又怕我,我既“服從”又“威懾”他的關系。他明白,即使我上不了學,也不會永遠留在村里,所以決定還是推薦我,并且說,“這次咱們弄好點”。什么叫“弄好點”呢?我保存了當年的一份評議記錄原件,全文如下:
對升學青年張刃同志的評議
時間:1975年8月13日晚10點30分
地點:萬村大隊學校院里
參加評議人:xxxxxx27名
評議主持人:苗滿川 記錄人:張玉勝
評議開始:
王安根(革命干部):從天津來到萬村是不簡單的。經五年插隊,這個同志思想波動不大,在言語、行動上看不出什么看不起農村的表現。并任知青排長做學生的思想工作,遵守制度比較好。勞動不怕苦累,自己腿有些痛仍然堅持勞動。對辦板報搞得好,在政治夜校講課耐心細致,盡量用當地語言讓貧下中農聽懂。(手章印)
郭福先(革命干部):插隊以來無論工作、學習比較先進,學習鉆研,跟得上形勢,群眾關系好。不隨便外出亂跑,有事請假。不遭(糟)害群眾的東西,遵守紀律嚴格。對執行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付(符)合貧下中農的要求。這個同志住萬村時間較長,從天津來到萬村鍛煉是不簡單的。(手章印)
王群只(革命干部):這個同志已經五年啦。自從插隊以來,思想沒有什么顧慮,不論搞宣傳板報、勞動都很好。73年在大隊菜園很負責,對學農業技術很虛心,表現很好。曾任知青排長給學生解決問題。從天津來到萬村從不叫苦。(手章印)
鮑占元(下中農社員):我和他接觸很近,在我家住。自從來到萬村任知青排長,在勞動方面抓得很緊。學習也很緊張,每次我到他那里(他)都在學習。他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時間較長,但回家時間很短。(指紋印)
王建明(貧農社員):他各方面表現都好,我同以上幾個同志講的一樣,不再重復啦。(指紋印)
王生龍(貧農社員):自從來到萬村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不錯,對政治夜校學習很關心。(手章印)
王芝則(貧農社員):自從插隊以來,在勞動、學習中抓的很緊,勞動也很好,虛心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我同意推薦這個同志升學。(手章印)
主持人:苗滿川(手章印) 記錄人:張玉勝(手章印)
大隊意見:根據該同志插隊以來在我隊表現。確實在學習、勞動各方面表現都很好,深受廣大貧下中農歡迎,為此一致同意該同志上學繼續深造。
長子縣南陳人民公社萬村大隊革命委員會(章)
支部書記 郭金玉(手章印)
對這份記錄,需要幾點說明。
1)這份原件本應該存入我的檔案的,怎么會留在我手里,已經記不清了。從我保留的正式推薦意見草稿看(由我起草,文字比較通順、完整,也嚴謹許多。既“突出政治”,也有不少溢美之辭)可能另有副本或抄本。因為沒有原始記錄是不可能的。
2)發言者中,王安根是前任支書;郭福先是時任大隊革委會主任;王群只是1937年的老黨員,我跟他在菜園勞動過一年;鮑占元是我的房東,“四清”時的下臺干部;后三位都是我所在生產隊的小字輩。主持人苗滿川是生產隊長。記錄人張玉勝是大隊會計。那時在農村,蓋手章、按手印都是很嚴肅的事。
3)我當知青排長是在插隊之初,幾個月后,同學們就四散搭伙,各自“獨立”了。1972年大部分同學分配工作,村里常年留守的只有幾個同學,我是“駐守”時間最長者。
4)“腿有些痛”是指我插隊一個月,就因雨地久蹲間苗導致雙腳神經麻痹,后又發生肝炎。“寫板報”是指從1970年起,我就負責寫、畫大隊部外面的兩塊黑板報,堅持了五年。“政治夜校”是指1975年全國“學習無產階級專政理論”運動中,我做“理論輔導員”給社員講課。至于“不遭(糟)害群眾的東西”,似乎是想說我的好話,卻無異于“指控”我比“糟害嚴重”者要好些。實際上,我每年看青護秋,還確實“保護”了集體財產。
“可教育好子女”?
有了“弄”得不錯的推薦意見,只是“萬里長征第一步”,接下來的“關口”還多著呢。由于我拒絕了留下當干部,五七辦公室是不會給我支持了;父親的歷史結論不能改變,我政審依然不好“過關”。必須想點“辦法”了。我知道,舅舅的一個戰友在我們軍分區當領導。去年我落榜后,媽媽就曾經說,要不要去找找他。我覺得那很“丟人”,便放棄了。今年,我準備試一試。
一天傍晚,我走了70里路,來到軍分區大門外,通過哨兵聯系,被帶到了一座小樓里,見到了那位叔叔。他知道了我的來意,說,若在兩年前,這事不難辦。現在全國反“走后門”,批“資產階級法權”;當地的派性斗爭又很復雜,許多事不好辦。我看他為難,沒有再說什么,就告辭了。臨出門,他說了一句:過幾天,你去找找縣委書記看。這話讓我摸不到頭腦,又不能多問,只好走了。但這段進軍營,走后門的經歷,卻是難忘的。
回到縣里,我繼續找各種有用或沒用的“關系”,打聽準確或不準確的消息,而且真的去找了一次縣委書記。他說他知道我在縣里的“表現”,也希望我能去上學。又說他很快就要調動工作了。我們誰都沒提軍分區那位領導的事,就結束了談話。
開學的日子早就過去了,許多人陸續拿到了錄取通知書,高高興興去報到了,我還像沒頭蒼蠅似的到處亂撞,感覺希望越來越渺茫。11月1日那天上午,我正在縣城十字街口漫無目的地走著,忽然聽到一位同學喊我的名字,叫我馬上去拿錄取通知書。我大喜過望,飛快地跑到了縣招生辦。
錄取我的是天津市財貿學校,中專,會計統計專業。盡管我對這個學校一無所知,對會計統計毫無興趣,而且這個結果與我的理想相去甚遠,但我依然如同抓住了寶貝似的,拿過通知書就跑到了街上,在縣郵局給家里發了電報,又立即回村里去辦各種手續。從城里回村要走20里山路,從村里到公社所在地又是8里,兩天時間,我穿梭般往返,迅速辦好了一切。
直到被錄取,我都沒有再和軍分區的叔叔以及縣委書記聯系,他們也沒有找過我,沒有任何信息。我不知道我的被錄取與他們有沒有關系,真的很難判斷。但我寧肯相信是他們幫助了我。
據說,我是作為“可教育好的子女”被錄取的,而那樣的名額,按照政策規定,只有招生總數的3%。我果然幸運嗎?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的人生再一次發生了轉折,后面的路還很長,還需要一步一個腳印認真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