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為政以德居其所
《論語》第二篇,篇名“為政”。論語各篇的篇名,一般只是選取本篇第一章開端幾個字以名之。比如第三篇名為“八佾”,只是這一篇的第一章講到八佾,并非整篇都說八佾。但為政篇,是通篇來講為政的。
《論語·為政》篇第一章,“子曰:‘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
盡管是古文,這樣的句子其實是明白如話。楊伯峻先生的《論語譯注》簡體字版,為方便今人讀古典,對整部《論語》又都做了盡可能通俗的白話翻譯。他的譯文是這樣的:
“孔子說:‘用道德來治理國家,自己便會像北極星一樣,在一定的位置上,別的星辰都環繞著它。’”
“居其所”三字,楊先生譯作“在一定的位置上”。我覺得翻譯得不很好。作為商榷,我覺得應該這樣翻:“處在它本來應該在的位置”,才更加準確、扣題。邦國領導者、決策人,“為政以德”,才是其正確所在,才能“譬如北辰”,居其正位而得眾星之環繞。
《論語·為政》篇,當先隆重推出了孔夫子“為政以德”的思想。
為政以德,主張德政德治,建立道德社會,是孔子終身為之奮斗的最高理想。如何才能為政以德?孔子面對不同情況,針對不同對象,有過若干具體教導。
《論語·為政》篇第三章,“子曰:‘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用政法來誘導,用刑罰來整頓,人民只是暫時免于罪過,卻沒有廉恥之心。如果用道德來引導,用禮教來整頓,人民不但有廉恥之心,而且人心歸服。
引導一個國家,立國的大政方針,究竟是依賴政法刑罰,還是倡導德治德政禮教?在孔子看來,這是根本原則問題,無可規避。孔夫子率先提出的,儒學后進士子千百年來倡導的,始終是德治德政。嚴刑峻法的統治,或能得逞一時,雖然老百姓因為恐懼而不得不服從,社會道德風氣卻敗壞無恥。專制統治,刑罰恐懾,以勢壓人,為孔子不取。
唯有德政禮教,才能人心歸服。《論語·為政》篇第十九章,“哀公問曰:‘何為則民服?’孔子對曰:‘舉直錯諸枉,則民服;舉枉錯諸直,則民不服。’”把正直的人提拔起來,錯(措置)在邪曲的人之上,民眾就會心服。否則,民眾決不會心服。這兒,面對魯哀公問政,孔夫子身體力行地做了一回帝王師。
《論語·為政》篇第二十章,“季康子問:‘使民敬、忠以勸,如之何?’子曰:‘臨之以莊,則敬;孝慈,則忠;舉善而教不能,則勸。’”季康子,是魯哀公時代的正卿,屬于有權勢、居上位的執政者。他希望人民恭敬、忠誠并且勤勉,向孔子請教應該怎么辦?孔夫子給他的回答,分門別類,但原則為一:政治道德、廟堂道德,是整個社會道德的主導。統治者只有身為表率,為政以德,民眾才會服從。
為政以德的思想,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思想?這樣的思想對于當代中國、當代世界,還有沒有現實意義?這一點,值得我們認真思考。
和詆毀漢字漢語同步,批孔家們激烈批孔,已有百年。他們批判孔夫子的要點之一,說孔子以及儒學是替統治者出謀劃策的,甚至就是統治者的幫兇。
事情到底是不是這樣?我們可以不讀《論語》,就追隨批孔家的論調人云亦云嗎?反復讀過《論語》,我的結論正好相反。有《論語》白紙黑字在,以孔子為首的以天下己任的士子,堅持道統,他們自稱帝王師,恰恰是對帝王提出了最嚴格的要求。“為政以德”,正是孔子對統治者提出的要求之一。就算是出謀劃策,孔子出具的謀策堂堂正正,有何不可?莫非,讓孔子勸導統治者拋棄德政,施行暴政、殘酷鎮壓民眾,批孔家們才會承認孔子不是幫兇嗎?莫非,孔子必須服膺“造反有理”的所謂革命思想,號召人民揭竿而起,武裝奪取政權,才能讓批孔家們滿意嗎?
我相信,這樣的道理,歷代暴君聽不進去,當代批孔家也聽不進去。為政以德,只是孔子的理想。對于暴君和暴君身邊的批孔家、馬屁家,孔子和我們都在浪費筆墨、白費口舌。
毋庸諱言,暴政是有的,公然號稱“專政”者是也。有人以當代秦始皇自居,只相信暴力暴政,勸其向善,屬于與虎謀皮。
真正為統治者充任幫兇的人,也是有的。拋棄為政以德、屈服于專制暴政的,為暴君出謀劃策、充任幫兇的,恰恰是仰人鼻息甘為鷹犬以鳴鞭為得意的批孔家。批判孔子,只是十足暴露批孔家們的幫兇面孔。賊喊捉賊,十足滑稽,但不幸事實就是如此。
或曰,正因為暴君暴政的真實存在,孔子倡言的“為政以德”才更加具備了恒久的普遍意義。
在孔子的時代,他不可能提出“民主政治”的當代理念。但孔子倡導的士子精神,與當代知識分子尊奉的“社會良心”并無過分捍格。孔子提出的“為政以德”的理念,其精神指向并不過時;孔子所希望建立的道德社會,并不排斥當代民主制度。
在這樣的意義上,孔子的思想超越了時代。猶如北辰,亙古照耀。
11、被百年詬病的孝道
《論語·為政》篇,不少章節專講孝道。
什么是孝?何為孝道?古往今來的概念定義解釋界說很多。最普通的老百姓的理解,孝,就是敬養父母。再擴充一點,還應該敬奉追念祖先。如此而已。孝,基于人的血緣傳承,發乎人的道德本能。古代圣哲提倡孝道,把人的天性本能提高到了倫理的和文化的高度。在整個社會,倡導什么,養成怎樣的社會風氣,無疑是為政的重大內容。
在為政篇中,有幾人分別向孔子問孝,孔子一一給予回答。這些問答,可以想見多半不是同時發生的,是《論語》的編輯將其集束擺放在這兒。從第五章到第八章,有孟懿子、孟武伯父子問孝,有子游、子夏兩個學生問孝。盡管幾人都是問孝,但針對不同對象,孔子的回答也各不相同。可以說,孔子這些不同的回答,從多層次、多側面,引領人們能夠更理性地理解孝道。
對此,我有一點個人的閱讀體會。如果我們將閱讀次序變化一下,這將是關于孝道的一個由淺及深的理解過程。
先看第七章,孔子的學生子游問孝。“子曰:‘今之孝者,是謂能養。至于犬馬,皆能有養;不敬,何以別乎?’”犬馬能養,古來解說紛紜。一說,犬馬也能養活人;一說,犬馬也能養活它們的父母。那么,人僅僅做到養活父母,等同于犬馬而已。這兩種解說,都不如慣常的解釋通達。按慣常解說,人連犬馬都能飼養,養活父母而不能存心敬順,那和飼養動物有什么區別呢?
這兒,孔子措辭嚴厲,提出孝不能缺少敬順的道理。
第八章,另一名學生子夏問孝。“子曰:‘色難。有事,弟子服其勞;有酒食,先生饌,曾是以為孝乎?’”這里,孔子提出了“色難”的概念。侍奉父母,保持愉悅而發乎由衷的容色,確實是件難事。有事情,弟子效勞,有酒食,先請長輩吃喝,應該算是有敬順之意了,但還稱不得恪行孝道。孝,應該做到發乎內心,成為衷心愉悅之事。
這兒,孔子對孝的界定,又推進了一步。
回到第六章,是孟武伯問孝。“子曰:‘父母唯其疾之憂。’”對孔子的這句話,解釋也是向來不一。
一種解釋說:孝子各方面敬順,只是最擔心父母生病。這樣解釋,在文理和語法上,都不通,相當勉強。
一種解釋說:父母只擔心孩子生病——孝子如果已經在各方面都做得很好,無須令父母擔心,這當然就是孝了。這樣解釋,在語法上不錯,但破折號后面的意思,屬于一種強解。
當然,我們還可以有別樣的解釋:“唯其疾之憂”,是人發自本心的情感。想想父母在我們疾病時揪心擔憂的樣子,想想自己在孩子疾病時的拳拳之心,自己該如何回報父母呢?
離開當初的具體語境,古圣賢的經典話語有時確實難以盡解。但人心是相通的,我們能夠體察到孔子原話的意味,這就夠了。孟懿子、孟武伯,父子二人都曾先后是魯國大夫。身為地位尊榮的高官,孟武伯對父母,不存在養活與否的問題。作為世家子弟,敬順父母的教養也是有的。那么,孔子在這里,事實上對孟武伯提出的是更高的要求。你應該在各方面、特別是在為政方面要做得很好;做到你的父母什么都不擔心,只掛念你的身體。做到這個,是你應該奉行的孝道吧!
最后,我們再看本篇第五章。
孟懿子問孝。子曰:“無違。”
樊遲御,子告之曰:“孟孫問孝于我,我對曰,無違。”樊遲曰:“何謂也?”子曰:“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
這段話的關鍵詞是“無違”。這兩個字,孔子給學生樊遲做了詳解。對于孟懿子,他應該做到“孝不違禮”。父母活著,依規定的禮節侍奉;父母死了,依規定的禮節埋葬、祭祀。
孟懿子貴為大夫,他不懂得孝嗎?所以,夫子對其所問不必啰嗦,針對他的身份地位,回答只有兩個字“無違”,極為簡捷。作為問孝的孟懿子,應該也是已然明白。所以,他也沒有進一步詢問。
有趣的是,夫子不厭其煩,卻給趕車的學生樊遲細說了一番。這首先是孔子誨人不倦,在對弟子進行隨時隨地的教導。當然,其中還有要把自己和孟懿子的問答公諸于世的意思。以孟懿子的地位,在孝道方面應該給社會、給民眾做出什么榜樣?他會不會違禮僭禮越禮?這兒,孔子面對居上位者,把孝道提到了禮制的高度。上有所好,下必效之。奉行孝道而不違禮,無違,關乎禮法,關乎社會風氣,正是為政的一個重要方面。
第二十一章,“或謂孔子曰:‘子奚不為政?’子曰:‘《書》云:“孝乎惟孝,有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為政,奚其為為政?’”
有人問孔子,你為什么不參與政治?孔子引用《尚書》上的話說:孝順父母,友愛兄弟,使這種風氣影響到政治上去。這也就是參與政治。何必一定要做官才算參政呢?孔子的回答,可以看作是對前面談及的為政之道和孝道的呼應。遵行孝悌之道,進而努力去影響社會風氣,孔子將之提高到“庶民參政”一般的高度來認識。
一百年來,批孔家竭力批孔,傳統孝道也遭到株連,被瘋狂攻擊詬病。前幾十年,批孔家中以魯迅最為激烈。他舉出二十四孝中的“郭巨埋兒”和“老萊娛親”大張撻伐。古人提倡孝道,舉例或有極端傾向。上述兩例,自有可詬病處。但因之從根本上否定孝道,摧毀人的發乎內心的美好情感,進而泯滅人性,這個就太過分了。
后幾十年,批孔風氣越來越猖獗,數不清的政治運動,摧毀著人的道德本能。運動之來,打倒某人,某人的妻子必須劃清界限趕快離婚、某人的子女只有起而揭發其父,才算靠攏組織,才算忠于領袖,才能免于株連而自保。戕害踐踏人倫,肆無忌憚,暴行獸性,到了喪心病狂的程度。
當猖獗批孔終于成為過去,我們欣慰地看到,千家萬戶的老百姓,人自為戰,艱苦卓絕地捍衛堅守了我們的傳統道德底線。
孔子提倡的孝道,合乎天道人倫;孝道光復,順應天心民意。
這是批孔家的失敗,這是暴行獸性的失敗;這是孔子的勝利,這是民意人心的勝利。
12、遠離宗教的祭祀
《論語·為政》篇結末的第二十四章,“子曰:‘非其鬼而祭之,諂也。見義不為,無勇也。’”
這里,出現了“鬼”字。關于鬼,楊伯峻先生在譯文之外加了注釋:古代人死后都叫“鬼”,一般稱已死的祖先而言。
《論語·八佾》篇第十二章,則出現了“神”字。“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子曰:‘吾不與祭,如不祭。’”
這一章,楊伯峻先生的譯文如下:孔子祭祀祖先的時候,便好像祖先真在那里;祭神的時候,便好像神真在那里。孔子又說:“我若是不能親自參加祭祀,是不請別人代理的。”
我認為:楊先生的譯文,不夠準確嚴謹,讓讀者相當費解。
我們先看第一句。“祭如在,祭神如神在”,這句話本身沒有主語。它仿佛是孔子所處時代的成語俗語,通行語、流行語。楊伯峻先生的注釋,不僅添加了主語,認定其為孔子,而且進一步認定孔子是在祭祀祖先。這樣認定,不知楊先生有何依據?在習慣上,在人們的心理上,神與鬼,一般是有些區別的。祭神,只是祭拜天地山川草木之神。祭鬼,才是祭祀先祖和死去的人。所以,如果原話說的是兩重意思,既有祭祖、也有祭神,原話就應該是:祭鬼如鬼在,祭神如神在。
原話只是“祭如在,祭神如神在”,沒有主語。所以,我認為這句話說的并不是孔子的個體行為狀態,而是一種普遍行為狀態。祭祀是莊嚴的,如同祭祀的對象在場一樣。祭神,如同神真在那兒一樣。
我們再來看第二句。孔子說的,“吾不與祭,如不祭。”楊先生的譯文是這樣的:“我若是不能親自參加祭祀,是不請別人代理的。”這一句的翻譯,問題更大些。在感覺上,非常不通,勉強,牽強。原文“如不祭”,字面翻譯只能是如同不祭、有如不祭,即便是意譯,如何能有“不請別人代理”的意思呢?
孔子這句話,歷來也有不同解釋。“吾不與祭,如不祭”,是一般慣常的句讀。“與”字,在這兒是參與、參預的意思。朱熹的注釋就是按此句讀的。孔子有事,不能參加祭祀,或就請別人代祭;但別人代祭,總不如自己在場那樣虔誠。楊伯峻先生的所謂意譯,或者就是從此而來。
別樣的解釋,則是采用了別樣句讀:“吾不與,祭如不祭。”這兒的“與”字,當贊同來解。那么,采用別樣句讀,其譯文就是:“我不同意的祭禮,祭了同沒祭一樣。”
但按照這樣句讀而來的解釋,在義理上也有所不通。“非其鬼而祭之,諂也”,孔子不同意的祭禮,孔子是不會違心參加的。如果只是孔子沒有違心參與祭祀,那么,也不好否認別人所參與的祭祀就是等于不祭。
兩種解釋,都不能通達。問題到底在哪兒呢?其實,整個第十二章,意思是貫通的。說的都是“祭如在”的問題。祭祀祖先神靈,祭祀者的心理是否虔誠?是否在狀態?是否感覺鬼神就如同在場享受祭祀一般?如果沒有把自己擺進去,心理缺乏虔誠,那樣的狀態就不能叫做“祭如在”。缺乏虔誠、不在狀態,即便形式上參加了祭祀,實際上屬于“吾不與祭”,那么祭祀了也等于沒有祭祀。
——聯想到一點題外的話。
就本章文字來看,孔子并不反對祭祀鬼神。而且,認為祭祀應該是虔誠的。但在別的章節,孔子卻又表達了別樣的思想。《論語·雍也》篇第二十二章,孔子說過“敬鬼神而遠之”的話。《論語·先進》篇第十二章,“季路問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問死?’曰:‘未知生,焉知死?’”孔子關注人生,強調入世,拒絕回答敬事鬼神的問題,也拒絕談論人死后的話題。不臆造什么“天堂”,不妄說什么“來世”,這中間確實有一種清醒而偉大的理性。
中國沒有宗教,沒有神學,沒有你死我活的宗教戰爭。在蒙昧的遠古,孔子的理性像一道閃電,劃破了黑暗的夜空。正是這樣清醒的理性,引導后世避開了歐洲歷史上那樣的“黑暗的中世紀”。
當然,孔子倡導人的理性,“子不語怪力亂神”,但孔子并不一般地反對祭祀鬼神。
在追念先祖、緬懷先烈、敬畏自然的意義上,祭祀鬼神有什么不可以呢?
這不是宗教迷狂,這是一種類似宗教的情懷,這是遠離宗教的祭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