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上生長著莊稼,也生長著墳塋;墳塋里掩埋著先人,也掩埋著故事……
1、夜幕下,南坡上這座墳挖開了
布谷鳥叫了,芒種到了,再有三五日就該開鐮收麥了。說布谷鳥叫的,說芒種到的,都是那些古董一般的老漢。南村口老槐樹底下,一個沒牙嘴說,今年的布谷鳥比去年叫得早,麥熟得早。一個嘴沒牙說,今年的芒種比去年遲,麥熟得遲。沒牙嘴又說,哎,你看焰火臺的麥子都黃了。嘴沒牙說,呀,你看西埝的麥子還麻綠綠的。再往下,一個哎,一個呀,一遍一遍地重復著車轱轆話,似乎誰堅持說到最后,誰的話便有了權威。權威好比高臺上的擂主,后生們都得仰脖高看。過去他們年輕的時候,常常以這樣的目光看待上輩人,上輩人同樣以這樣的規程看待上上輩人,世世代代都是這樣過來的??墒牵麄兛诟缮嘣锪税肴眨剡^神來四下尋脧,卻不見一個年輕人的身影。于是便落寞了,便沮喪了,便憂心了。仿佛遠祖的經驗是條河,祖祖輩輩流了幾千年,流到他們這一代即將斷流。年輕人呢?他們大多都到天南海北打工去了。麥收的時候,有回來的,有不回來的。即便回來的也不問這許多。他們只管夜里對婆姨發狂盡責任,白天婆姨自會照顧他們獻溫柔。收麥于他們就像唱首歌,等聯合收割機突突突開到自家地頭,這才帶上黃瓜、啤酒、火腿腸,以及必不可少的麻袋,開上三輪車去登場。至于鐮刀早不知丟到哪里去了,開鐮二字已是退避辭海里的詞條。
忽然,突突突轟響,東邊駛來一輛聯合收割機,司機樓外邊站著一個青皮禿腦殼,明晃晃地耀眼,敞開的衣衫飄在身后像帆一樣蓬蓬鼓蕩。看那彪勢勁兒,咋好像是禿蛋?當地人把蛋念作炭,禿蛋就喚作禿炭。土得掉渣,卻帶著一股親切味兒。禿蛋在西安打工,咋跑回來了?噢,他媽歿了,回來料理喪事么!四只昏眼瞇縫了再瞅,收割機已揚起一路塵土,奔喪似的朝西開去。開了一畛多地朝南拐了。渾黃的落日被彌漫的塵土罩住,像火蛋子一樣在西天飄晃。同樣這里的蛋字也念作炭,火蛋子就稱為火炭子。
火蛋子,知道么?火蛋子不常見,得埋人的時候才有,而且須有錢的人家埋人時才有。那時送葬的隊伍還未過來,老遠便看見一根根長竹竿高挑著寶蓋在半空里招搖。寶蓋有五節的、七節的,最多還有九節的,蓋頂懸吊著一串串紙扎的彩球,黃的、綠的、白的,五彩相間,隨風飄舞,十分招眼。那彩色的紙球就被稱作火蛋子。土氣漸漸散去,收割機不見了,火蛋子也消失了,一望無際的麥浪一起一伏融進迷蒙的暮色里。
倆老漢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悵悵望著西埝——
麥子幾日了?
三日了。
事情說順了?
大概沒有吧。
唉,沒吃上新麥!
呀,吃上吃不上咋的?
感嘆聲里的麥子,就是禿蛋他媽。三年前,禿蛋他爹下世后,麥子跟汾北的陳老漢過活。汾河原本自北向南流,流到絳州境內拐了一個硬橛橛的死彎,然后蜿蜒向西而去。汾河南岸是黃土高崖,慣稱南坡上;汾河以北簡稱汾北。過活一詞咋解釋?下定義不好下,說大概的意思,就是兩口子有明媒沒正娶,沒領結婚證,就那么吃一個鍋里,睡一個炕上,像夫妻一樣過日子。前天麥子歿了,禿蛋去討尸體,要拉回來跟他爹合葬,結果被陳家的棍棒伺候了出來。麥子的尸首要不回來,那事情就麻煩大了,光唾沫星子就能把禿蛋淹死。
西埝地頭前,收割機頭朝麥壟,砰砰砰原地顫抖著,使遼遠的四野越發變得靜寂。月兒漸漸明亮起來,在朦朧的月色下,麻綠綠的麥穗顯得有些發白。這里的地土質好,麥子長勢旺,所以比別的地方熟得晚。一年的收成也全都壓在這里。由菜花揪下一只麥穗,窩手心里揉揉,歪頭吹去麥殼,把圓鼓鼓的麥粒倒給開收割機的司機,眼里透著一絲祈求。司機手捧麥粒,輕輕一捏,噗地濺出一泡水。
禿蛋心急如焚,割嘛,還磨蹭啥呢?嫌錢少,加多少?司機臉沉沉地嚼著麥粒,嘴角有奶水一樣的東西滲出來,他說害賤了,我的收割機從來還沒割過這樣綠的麥子呢?
你?禿蛋身子猛然向前一縱,像要打架的樣子。說他害賤,就好比罵他是禍害。村子里有誰掐了瓜妞,偷了毛桃,抑或糟踐了人家的女娃,才說害賤呢!
由菜花悄悄拽了一下丈夫禿蛋的衣襟:割了也沒啥,只恐怕……
恐怕啥,恐怕啥?禿蛋瞪眼呵斥,都是你叨叨的!
由菜花圪嘟住嘴,不敢再吱聲。
割!禿蛋歇斯底里,像刀斧手一樣下了死命令。
猛然間,收割機睜開兩只大眼,突突突地向麥田沖去。剎那間,所過之處,麥草伏地,一片狼藉,空氣中散發出一股清新氣。禿蛋緩緩地仰面朝天了,干張著大嘴,想喊喊不出來,想哭沒有眼淚。腦海里扯滾飛旋,麥粒四濺,白嫩的麥漿流成一條河。他伸開大手捋了一把臉,好像要擦去臉上噴濺的麥汁。
收割機割到半地拐了回來,窄長的麥行里露出一個墳頭。由菜花從三輪車上取過小竹籃給禿蛋,禿蛋氣呼呼地問,寶娃呢,咋還不見來?由菜花往北看看村子的方向,小聲道,快了吧,好像聽得挖掘機響了。禿蛋又問,氣袋帶來了嗎?由菜花說,在竹籃里。說著就在竹籃里翻找。禿蛋一把奪過竹籃去,開大步向墳堆走去。他心急火燎,忽地麥草絆了腳,險些一個踉蹌跌倒。傾身之際,只見一條镢把粗的綠蛇直起半截身子,朝他火悻悻地吐著芯子。禿蛋急忙扭身躲避,不料腳下又是一滑,撲嗵栽倒在地上。那蛇直視著禿蛋,芯子一伸一縮像是審問。禿蛋趕緊磕頭,爹,爹,不是孩兒不孝,是陳老漢那雜種自己屙下自己吃,說話不算話,今天竟然把我媽的尸首埋他家墳地了。但是,爹你放心,孩兒今晚就把我娘的尸首弄回來給你合葬。等過三日那天,再給你和我媽挑九節子寶蓋……
寶娃不知幾時走到禿蛋跟前,他伸手拉起禿蛋來,爹,你跪這里干啥?我爺爺的墳還在前面哩!禿蛋抬頭看蛇,蛇早已不知去向。他抬臂抹了一把額上的冷汗,說快去,快去你爺墳上獻獻,多燒些紙。寶娃扶起籃子,籃里的供品早撒了一地。有旋風襲來,紙卷隨風飛跑,寶娃追上去拾起,對父親禿蛋說,就這稀薄一沓紙,拿啥多燒呢?禿蛋狠聲狠氣道,你媽就是個摳死鬼,再多燒些都舍不得!由菜花正站他背后,小聲嘀咕,我就是個摳死鬼,你有,你大方!
寶娃去爺爺墳前祭奠過,返身回來問禿蛋,挖吧?
啊,挖!禿蛋站在麥行里,汗濕的衣衫貼在脊背上,涼颼颼地侵入軀殼,禁不住打了一個猛烈的噴嚏。
一臺小型挖掘機碾過新割的麥草,隆隆隆地開到墳前。由菜花站一旁看去,只見那鐵臂在空中一揮,帶齒的鏟斗就咔嚓插進墳堆,三豁兩豁便開膛破肚出一條大口子。她嚇得趕緊捂住眼,背過身子不敢再看。禿蛋站在頭前指揮,挖掘機又幾鏟子下去,已露出半截墓道。寶娃像個新兵蛋子,方才還怦怦心跳得厲害,現在似乎打響了戰斗,不僅沒了緊張感,而且顯得很興奮。
爹,機器打墓就是快喲!
噢!
咱是頭一家吧?
噢!
禿蛋噢得不顯山不露水,其實隱含著一絲得意,至于第一不第一,那都是扯淡的事。眼下最最,最最關鍵的是,他有這個鮮點子,就可以像偷襲珍珠港一樣,給那個該死的陳老漢一個致命的打擊……
瓦,瓦!挖掘機的鏟斗卸土時卸出一頁瓦來。禿蛋一邊揮臂驚叫,示意司機趕緊停下來,一邊沖上土堆去,瘋狂地刨出那頁瓦來,然后把瓦護在胸前,縱身跳進丈把深的墓道。由菜花不知發生了什么事,驚慌地問寶娃,咋了,咋了,你爹咋了?
寶娃躍過土堆,趴到墓道沿上,大聲喊叫,爹你咋啦?
月牙鉆進云里去了,墓道里陰沉沉一片。
2、她站在他家院當間,兩眼直愣
愣看著窗臺
汾北的陳老漢就是陳師傅。陳師傅退休前在銅礦當電工,四清是他的徒弟,口口聲聲叫他陳師傅。鐵梅是四清的媳婦,自然也跟著這般稱呼。陳師傅家挨縣城西邊住著,鐵梅和伙伴們去縣城趕集,常去陳師傅家存放自行車呀,喝水呀,打聽個事呀,一來二去,時間長了,就都跟著鐵梅陳師傅長陳師傅短地叫開了。麥子跟陳師傅過活后,禿蛋和由菜花沒改口,仍然叫他陳師傅。由菜花說,叫師父比叫叔親。可現在兩家鬧翻了,能稱他陳老漢就算是客氣了。
陳師傅第一次見麥子來他家,已是三年前的事了。那一日,他正在給老伴清理床褥,猛聽到院里有人叫喊,扭頭從玻璃窗看去,鐵梅相跟著一個女人進了院。那女人雙臂挽在胸前,臂彎里挎個藍格格包袱,走著走著,走到院當間忽就站住不走了,兩眼直愣愣地盯著窗臺。鐵梅回頭叫那女人,那女人好像沒聽見,依然泥塑似的愣在那里。鐵梅退回去拉了她一把,這才回過神來,神色驚疑地跟鐵梅往屋里走。
聽得鐵梅進了客廳,陳師傅便高聲說,鐵梅啊,你先在外面坐一會兒。鐵梅卻一邊大聲叫著師娘,一邊砰地推開臥室的門。但是,門剛剛推開一條縫,又砰地一聲關上了,好像門后面裝了一個大彈簧。在關上的一瞬間,陳師傅沒能看清楚,鐵梅好像是用手捂著眼,又好像是用手捂著嘴。當時他正忙得不可開交,站在床邊,又是擦屎,又是擦尿,地板上扔了一地的衛生紙,臭氣熏天。他老伴好枝仰躺在床上,毛巾被掀開半截,下身子白花花露在外面。鐵梅關門沒關嚴,聽得客廳里嘰嘰咕咕,好像是那個女人問鐵梅咋了,發生啥事了?好枝躺在床上,直展展地一動不動,雙唇間嘟起一串白沫,臉憋得通紅,眼淚尋了眼角涌出來,然后滾成兩串淚珠,豆粒子一樣大。陳師傅安慰她說,沒事的,沒事的,鐵梅又不是外人。好枝噗地噴出一口氣,沫液四濺,喉管里發出嗚嗚聲,如哀嚎一般。
外面當當地響起叩門聲,一邊敲,一邊輕聲喊著好枝姐。陳師傅抬起胳膊擦了擦臉頰上的汗水,說等一下,這就完了。未等話音落地,臥室的門就被輕輕推開了。他見是那女人進來,慌忙拉開毛巾被給老伴蓋好,又是尷尬又是著急地說,你看這,多不好意思,不知道你們來。
那女人不知如何答話是好,只像是進病房尋病人一眼,她快步走到床前,俯下身子便問,好枝姐你這是咋了,咋就成了這樣子?說著,淚珠就在眼眶里打起轉轉來。
這時,陳師傅拿著笤帚簸箕,一邊彎腰掃地,一邊說:腦溢血,后遺癥。
那女人擦擦眼淚,握住好枝的手:好枝姐,你睜開眼看看,你還認識我嗎?
陳師傅說:她哪還認得人呢,神志不清了。
那女人說:我姐心里清楚著呢,你看,她眼睛睜開了。
陳師傅直起身子,看了一眼老伴兒,見她眼睛果然睜開了,雖然眼珠木然癡呆,卻在一點一點移動,便說奇怪,咋見了你就好了?不禁向那女人看去,那女人卻有些不自然,于是趕緊又彎腰掃地,心里卻想著這個女人在哪里見過?說話的聲音聽上去也有些熟,輕言細語的,讓人覺得很親切。這個女人究竟是誰呢?
笤帚掃到隨后跟進來的鐵梅腳下,她到床頭前和那女人站在一起,泣聲顫顫地說,阿姨,你還認識我嗎?我是鐵梅,她是麥子嬸。
被鐵梅稱做麥子嬸的女人問好枝,你還記得嗎?那年我倆來城里趕會,正碰上汾河發大水,浮橋給拆了,回不去,就在你家住了兩天。
好枝努力將眼睛轉向麥子,然后大嘴咧開,嗚嗚不清地哭了。
陳師傅聽得麥子這么說,不禁又抬起頭看去,噢,應當說這女人原來叫麥子呀!麥子五官長得倒也一般,沒有啥特別的地方,左邊眉梢上有一塊疤,被一綹碎發掩著,似顯似不顯的。但就是不知道為啥,也說不清是哪里,總帶著那么一份俏氣,讓人覺得她消瘦發黃的臉并不憔悴。
這時麥子也偷偷向陳師傅瞄去,不想與他目光相撞,慌亂間撩了床單將目光躲開,說這床單子也該換換了,換下來我給你洗洗。鐵梅在一邊搭手,一邊說陳師傅,你該找個保姆呀,伺候病人哪是你們男人的事。
陳師傅說:先頭找過兩個,干不了幾天就走了。如果再能找下,你就給咱找一個。
鐵梅說:現在要想找個好保姆,可心可意的也太難了,尤其像這伺候病人的活兒都不愿意干。
麥子正在鋪新換的床單,忽然像演電影放映機卡片了一樣,鏡頭停在原處不動了,兩手抻著床單發愣。鐵梅說,麥嬸子,你想啥呢?麥子兩手顫抖了一下,急忙將床單抻展了說,沒事。鐵梅眉梢挑了挑笑道,你看我這人多缺心眼子,半天都想不起來,還要去哪里找保姆呢,我麥子嬸不就是現成的?麥子手搖得像撥浪鼓,不行不行,我哪里當得了保姆,聽說當保姆得有啥證哩!
陳師傅見麥子干活利索,手腳又輕細,私下里就想著,她要是能來當保姆就好了。但是自己張口,又有些沒法張口,現在聽鐵梅提了頭,就趕緊接住道,要啥證呢,當個保姆的,我看啥證都不要!鐵梅說就是,再說那證證不就是一張紙嗎?咱是看人哩,又不是看證哩,四鄰八舍誰不知道,我叔若不是你伺候,哪能活那些年呢!
鐵梅這里說的“我叔”就是禿蛋他爹。
麥子鋪好床單,又問家里有沒有小褥子?小褥子好換洗,勤換著好枝姐就不會生褥瘡。陳師傅說,就鋪尿不濕吧,以后要換再說。鐵梅說,麥子嬸,你今天干脆就留下吧,你看這里哪能離得了人呢?我回去給由菜花打個招呼,你需要啥東西,我明天給你送來。麥子急惶了,不行不行,我不合適!
陳師傅以為麥子嫌錢少,又不好開口直說,就主動表明意思,工錢要多少隨你,你當面給我說也行,給鐵梅說也行,咋都行。
麥子還是不答應:不是錢多錢少的事,恐怕……
鐵梅急著問:恐怕啥?你說嘛,沒事的。
麥子臉上露出窘色:回去我給你說嘛!
陳師傅去院里倒過垃圾,返身走到窗臺前,仔細看來看去,窗臺上只晾著一雙布鞋,別的啥都沒有。那么,一雙布鞋,白底黑幫,普普通通,何必值得麥子驚疑呢?
送走鐵梅和麥子,陳師傅換穿上布鞋。提鞋的時候,他才猛然想起來,啊呀,麥子會不會就是那個……
3、子夜,汾北那座墳也挖開了
這里是遠近聞名的棗林,繁茂的棗樹一棵挨一棵,一片連一片,像海一樣壯闊。正是棗花盛開的時節,白天成群結隊嗡嗡嚶嚶的蜜蜂來采蜜,天空一片金光閃閃。夜晚,明月林間照,暗香撲鼻來,那份靜謐更是令人愜意。禿蛋也念過書,也曉得啥花呀月呀的。但是,他現在隱進棗林里,站在墓道邊,滿腦子轉悠的卻全是埋人下葬的事。
埋人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古人有話傳下來,活在蘇杭,死在晉陽。晉陽就是山西,地處黃土高原。墓道打一丈多深,全一色的黃土,沒有沙子、膠泥、料漿石,也不會滲水。墓道打好,再掏窯。窯掏多寬,要看男主人生前娶幾個老婆。如果娶一個老婆,那得盛兩口棺材,男左女右;如果娶兩個老婆,那就得盛三口棺材,男的依舊居左,大老婆、二老婆依次排放,而且二老婆要往后厝一截;原老婆去世,后補的老婆和二老婆一樣看待;如果娶三四個或者再多,挨邊就得另開偏窯。偏窯和正窯通孔連接,叫做隔山掏火。打墓如同建房,住幾鋪人,安幾張床,事先都得計劃好。墓道和墓窯連接處叫窯門。窯門或用土坯,或用磚用石頭預制板封砌,正上方留一個小孔,叫做氣眼。氣眼用一頁瓦蓋住,瓦上寫著逝者的名字。以后合葬時,打開墓道,掀開瓦,長子嘴對著氣眼喊一聲爹或一聲媽,向氣袋吹一口氣。喊一聲,吹一口氣,再喊一聲,再吹一口氣。然后將氣袋口扎進,叫做收氣,也叫喚魂。把氣袋揣回家,放在先人牌位后面。待到合葬那天,窯門砌起,再打開氣袋,把魂兒還回去,用瓦蓋上。
這頁瓦放在這里,還是一頁瓦嗎?
所以就不奇怪了,剛才在坡上挖他爹那座墳時,禿蛋看見那頁瓦被挖出來,就像瘋了一樣,揣上撲嗵跳進墓道。他臉湊近窯門一看,氣眼并沒有瓦遮蓋,也沒有虛土掩擁,直通通裸露在那里,像獅子張著大口,又有一股濁氣直撲臉上來。他猛然仰身后退,獅子縱身往前追,追著追著,獅子嘴里就生出兩個獠牙,眨眼間變成魔鬼,一口要將他吞了去。他奓起雙臂,猛地一仰,腳下一絆,嗵地躺在土上。寶娃趴在墓道沿上喊他,他嚇得不敢應聲,只怕是小鬼捉他。驚嚇之余,他找尋著那瓦,瓦就在屁股底下,已被他成兩半。氣眼陰森森敞在那里,風嗡嗡嗡地吼,他懊喪地掄起拳頭,榔頭一般砸在墓壁上,這氣早跑完了,還叫啥魂兒呢?上吧!抬腳插進墓道壁上的腳窩,風也突然停了,他這才醒過勁來,剛才是耳鳴,哪來的風呢?低頭尋思著,這收氣該收還得收,哪怕是裝樣子演戲,不然爹真就成了旋風野鬼。于是又抽下腳去,從懷里摸出氣袋子,走近那氣眼,草草過程一番。
從墓道上來,寶娃問他:氣跑了沒有?
他氣哼哼地說:跑啥的跑了?×嘴!
一輛警車拉著警報嗚哇嗚哇朝棗林開過來,懾人的車燈越來越近,越來越亮。寶娃心跳地說,快停停吧,挖掘機隆隆響,目標太大了。禿蛋一把鉗住他的胳膊,怕啥呢?沒事!墓道那邊不知是誰抽煙,亮得像個星點子。禿蛋就悶聲吼斥,把煙滅了,招賊呀?警車眼看逼近跟前,卻忽地劃了一個九十度的圓弧,嗚哇嗚哇朝遠處開去了。原來公路在這里拐了個彎。寶娃說,嚇死我了,我還以為公安局來抓咱們盜墓呢!禿蛋說,來以前沒給你說過,離城近不怕,越近越安全。寶娃想了想,好像爹說過這樣的話,心里愈發生出幾分敬佩,便問爹,用挖掘機打墓,是你發明的吧?禿蛋說,問這干啥哩?寶娃說,過去人工打墓得三天,把人努死了。咱用挖掘機,他們誰能想得到?等到大天明,他陳老漢發現咱也沒用了,我奶奶已經埋到我爺爺墳里了。禿蛋鼻子重重哼了一聲,讓他哭鬼去吧。
這時挖掘機停了下來,禿蛋正跑到一邊撒尿,尿了半截子,扭回頭來看挖掘機。,咋不挖了?寶娃已跑過去,不知和司機在說什么,嘰嘰咕咕的。寶娃轉圈尋他不見,就壓低聲音喊爹。禿蛋余液未抖,邊提著褲子走,邊應道,在這兒呢,在這兒呢。寶娃跑過來告他,那司機倔死鬼,我讓他再挖挖,底下還深呢,可他就是不挖了,說話還死球難聽。他說再挖把瓦挖出來,你爺就日撅你爹呀。日撅我呀?禿蛋臉騰地發燒,像被抽了一巴掌。
禿蛋越過挖起的土堆,走到墓道跟前,探頭看著墓道里,果然已挖到窯門頂額了。他急忙穿上孝服,戴上孝帽子,腰間系了麻絲,又將氣袋端端正正揣進胸前。心在怦怦地跳著,像是給他說,一定給媽收了氣,一定把媽的魂兒帶回去!
原本并不在意的蛙聲,這時呱哇呱哇叫成一片。禿蛋仰頭看看天上的星星,深吸了一口氣,然后兩腿叉開,蹬住墓壁,哧溜溜下一人多深的墓道里。新土很松軟,用手一刨一條槽,一刨一道溝,很快就露出窯門額子。他摸摸這里,沒有瓦,摸摸那里,也不見氣眼。再往里刨,土卻往窯里涌,像流沙一樣,人就忽地出溜進去了。禿蛋顧不上害怕,張開雙臂瞎摸,一摸摸到右手幫,再一摸摸到左手幫,想來窯不大,只能放一口棺材。但是棺材呢,咋就摸不到?他跪著往前爬,不知壓住啥東西了,發出咔嚓嚓的響聲。一股火氣騰地涌上腦門,手再摸就摸到鼻子底下,濕濕的,黏黏的,帶著一股濃烈的血腥味。
寶娃在上面半天聽不見窯里的動靜,沖著墓道連聲喊爹。禿蛋哪里顧得上應答,兩股鼻血已流進嘴里,又腥又咸。這是他的老毛病,小時候一上火就流鼻血,長頭發留不住,他媽給他剃個禿蛋。久而久之,大伙兒只曉得他是禿蛋,竟然不知姓啥叫啥。禿蛋呸呸吐了幾口腥血,噌噌撕開衣衫,扯一條子塞在左鼻孔,又扯一條子塞在右鼻孔。騰出手再摸膝蓋下是啥東西時,一道電光照光了進來,寶娃在窯門口晃著手電問,咋了,咋了?
咋了?傻了!父子兩個都傻了。原來窯門根本沒用東西砌起,全是虛土堆擁著,窯里胡亂放了一個紙人,除了這個紙人,啥都沒有了。這時手電泡好端端的噗地一聲爆了,窯里又像死人一樣漆黑。
蛙鳴聲更加強烈起來,從遠處、近處、高處、低處,鋪天蓋地地涌進窯里,好似在嘲笑一般。
窯里越發沉寂,像汽車氣缸里的氣體在壓縮,壓縮到極點時,砰地一聲爆發出來。讓你來打探,你眼瞎了,棺材呢?禿蛋沖著兒子吼叫道。寶娃囁嚅道,沒想到汾北埋人埋得早。我半早上來的時候,一群人就扛著鐵锨從棗林出來了。禿蛋又吼叫道,你看見那些人肩抬棺的杠子、架子了嗎?看見孝子了嗎?看見路上撒的紙錢了嗎?寶娃說沒有,不過我給你說過,墳上沒插花圈兒。禿蛋兩個鼻孔的血止住了,像狗似的用嘴喘著粗氣,羞先人哩,這下咋進村呀?恍惚間,就見兩個煙袋鍋閃亮在南村口——
沒牙嘴說:日能哩,日能哩,日能得想上天哩!這回還日能嗎?
嘴沒牙說:唉,沒事!能陰魂,也給他爹陰魂個皮娃娃。
4、我就說么,我的鞋咋跑你家窗臺上了
陳師傅第二次在家里見到麥子,是麥子來他家當保姆。麥子還是雙臂挽在胸前,挎著那個藍格格小布包袱,身子往屋里走,眼睛卻瞅著窗臺,好像那里有吸鐵石,她的眼睛就是一塊鐵。但是,那窗臺上啥也沒有,目光便飄來飄去。
陳師傅端了臉盆從屋里出來,邁過門檻要下臺階,麥子快步迎上前去,伸出手說,給我,給我,我去倒。陳師傅趕緊擰過身去,你進屋,你進屋,連包袱都還沒放下呢!他身子一躲閃,一股子水從盆里拋灑出來,水滴子濺在麥子腳面上,涼涼的。她低頭看去,目光卻落在陳師傅的腳上。陳師傅穿前一雙布鞋,就是她上一次來時窗臺上放的那雙布鞋。她的眼睛移不開了,原來那雙布鞋才是吸鐵石。那雙布鞋好像也認得她,在對她說,我模樣沒變吧?千層底,白沿邊,黑條兒絨鞋面,梭子似的小圓口,正宗的中式樣范。再瞅瞅這針腳,細細的,勻勻的,一個多大都多大,像卡尺卡過一樣。線索子納得很瓷實,一個針腳一顆釘,水洗不洗,鞋底子都瓷光光的。麥子低頭看鞋的時候,陳師傅的目光也落在腳上,但不是落在自己腳上,而是落在她腳上。麥子穿著一雙繡花鞋,黑斜紋布面幫子,鞋尖外側一面繡著一朵花,花朵不大,像桃花也像杏花,抑或壓根兒就不是什么桃花,不是什么杏花,而是別的什么花?;ㄉ苁堑牛桌镉袦\淺的粉,有淺淺的紅,就那么點綴而已,一點也不張揚。這雙鞋他似曾見過,如果沒猜錯的話,就是那次趕集時見的,難怪總覺得在哪里見過麥子。但是,他又擔心自己老眼昏花,萬一認錯人咋辦,便試探著問道,,是你吧?那次……
麥子身子輕輕一顫,抬起頭來,臉撲哧紅了。自己都覺著發熱,咋就和一個陌生男人臉貼臉地站得這么近?他的鼻息都撲在自己額門上。她原本想著往后退一下,兩手卻伸過去接臉盆子。這時屋里哞地一聲牛叫,兩人被驚得失手了,臉盆咣當掉在水泥地上,哐啷啷一旋一轉地跳起舞來。兩人又都彎腰去撿,頭就碰在一起了,險些將對方撞倒,趕緊都連聲自責,都怪我,都怪我。
哞,哞——!牛叫得低沉氣惱,可屋里只有好枝,哪來的牛呢?原來那哞哞的牛叫聲正是好枝在嚎鬧。陳師傅急忙應道,來啦,來啦!拔腿就往屋里去,麥子緊隨其后。陳師傅走近老伴兒床前,半開了玩笑說,都多大人了,一會兒都離不開呀。老伴兒雙眼緊閉,一臉的惱怒。陳師傅又俯下身子歡喜了說,你看,誰來了!老伴越發緊閉了眼,額頭溝壑似的紋眼蹙在一起。
麥子把藍格格小包袱從臂彎上退下來,靠墻角放在地上,垂手站在床邊,輕輕喚了一聲姐,說盆子摔了,你生氣吧?都怪我沒接住。陳師傅說,和這沒關系,她一會兒就好了。麥子干站著不是味,又看好枝頭發濕黏成一坨,就問陳師傅,有熱水嗎?我給姐洗個頭。她留心好枝的表情,不僅兩眼緊閉,而且雙唇焊在一起,臉憋得通紅。陳師傅悄悄擺擺手,又指指臥室門口說,你先在外面等一會兒。
麥子呆立在客廳,聽臥室里陳師傅嘰嘰咕咕,不知給好枝在說啥。一只綠頭蒼蠅飛進來,在頭頂嗡嗡嗡盤旋,她就轉悠了心思,好枝為啥生氣呢?大概嫌她才歿了丈夫,身上帶著晦氣。那只蒼蠅真討厭,掄手攆都攆不走,倒好像要攆她走哩。她長吁一口氣,輕輕推門進去走到墻角,拿起藍格格小包袱說,我家里有雞有豬的,也脫不開身,我這就回去了。陳師傅急忙攔在門口說,咋了嗎,好好的就要走呢?麥子低頭說,我的情況鐵梅給你們說了嗎?陳師傅疑惑地看著麥子,說啥呢?
麥子說:禿蛋他爹才歿了……
陳師傅立刻打斷道:哎呀呀,你咋想到那里去了……
啊——!好枝張開雙眼,長長地哼哈了一聲。陳師傅歡笑著麥子說,你看你看,你姐不讓你走。麥子抬手擦擦眼角,鼻梁一左一右濕了兩片。她將藍格格小包袱重新放回墻角,拎出一個塑料袋來,里面裝著發面的酵子。她一邊解口一邊說,我姐愛吃坡上酵子蒸的饃,我來時帶了幾塊,可還沒曬干呢。家里有箭盤沒有,再拿出去晾一晾?陳師傅說有倒是有,只是不知壓在哪里,我去給你找。陳師傅去了廚房,麥子也跟腳到了廚房。正翻箱倒柜找著,臥室里又傳來一聲牛叫。麥子眼睛突地一亮,丟下手里的東西,碎步跑進臥室,跑到好枝床前。好枝又像剛才那樣眼閉著,很生氣的樣子。麥子坐在床沿上,捧起好枝一只手來,輕輕拍著手背說,我懂,我懂。麥子想說的意思是,你的心思我明白,你不是小心眼,見不得我跟你男人說話,你是怨恨自己站不起來。身子一搖一搖的,又給好枝按摩起胳膊來。
麥子!陳師傅喊麥子,說箭盤找到了,讓她過去看酵子咋晾。麥子應著聲,但并不動窩,仍舊身子一搖一搖的,給好枝按摩胳膊。陳師傅等不見她,也過臥室來了。麥子說,你過來給我姐按按腿,不然老不運動,肌肉會萎縮的。陳師傅說,你來前我剛給按揉過。麥子固執地說,你再按按嘛,多揉揉多按按總是好的。陳師傅替了麥子給老伴兒按摩,麥子這才攏攏頭發出去。
過了一會兒,麥子端進一盆熱水來,要給好枝洗頭。陳師傅說,你看你,你還沒安頓下來,手腳就不閑了。把你包袱拿到那邊小臥室去,小心一會兒水灑上去。麥子說,不用了,這大床這么寬,我跟我姐睡一起吧。陳師傅說,那哪能行呢?你姐一晚上鬧騰得不停,你還是到小臥室去睡吧。麥子說,不要緊,禿蛋他爹病了三年,我伺候了三年,早都習慣了。麥子說話歸說話,兩手卻不停閑。她給好枝洗臉,熱毛巾掀開后,好枝的眼睛睜圓了,先前蹙在一起的皺紋也舒展開來。
從那天起,在麥子的悉心服侍下,好枝臉上的氣色一日日好起來,而麥子頭上的白發也一天天多起來。眨眼到了臘月二十六,街巷里傳來放炮聲。好枝翻著白眼珠尋陳師傅,陳師傅站在床頭俯下身問,咋了,又咋了?好枝又轉出黑眼仁瞅著麥子,含混不清地發出一個音,發——,發——!麥子猜了幾猜,沒有猜出她的意思。陳師傅對麥子笑道,她是讓你染發哩,過年呀!麥子說不是吧?陳師傅就指著麥子的頭發問好枝,你想讓她染發是吧?好枝的眼睛瞇小了,臉上泛著喜色,嗯——!麥子臉一紅,用手捂住頭,我個村里人,染啥頭發呢,不染也照樣過年。好枝不高興了,又叫,嗷——!陳師傅說,你就去染染吧,讓你姐高興高興。麥子說,我從小長到這大,還沒有進過理發館呢。陳師傅說,那就不去理發店了,咱家里有“一洗黑”,染染也方便。好枝又在一旁催促,發——,發——!陳師傅便去拿來“一洗黑”,又端了熱水,說麥子,你現在就染,讓你姐看著高興高興么!
麥子羞得臉紅紅的,哎呀呀道,我不染,我不會染。陳師傅說,這好染,和洗頭發一樣。麥子不再執拗,只好試著染。陳師傅站在一旁指揮著:先把頭發沾濕,麥子就把頭發沾濕;帶上塑料手套,麥子就戴上塑料手套;把“一洗黑”倒手心里搓搓抹到頭發上,麥子就把“一洗黑”倒手心里搓搓抹到頭發上;再戴上浴帽焐焐,麥子就戴上浴帽焐焐。在陳師傅的指揮下,麥子像個聽話的孩子讓咋就咋,戴上浴帽焐的功夫比較長,終于等到嘮嗑的機會。陳師傅說,去年冬天在縣城趕集,碰著一個婦女買布鞋,她剛擺好地攤,就過來……麥子搶著說,多虧了那個買鞋的,不然……陳師傅說,也沒啥,碰著了還能不管。麥子說,那個買鞋的就是你吧?我說么,我的鞋咋跑你家窗臺上了。陳師傅笑瞇瞇不說話,一口一口咽口水,嘴里像含了一塊兒糖。
麥子染完頭發,拿小鏡子照了一下,猛地將鏡子捂在胸前。鏡子里的她,一頭黑發水光油亮,看上去不再是個莊稼戶。陳師傅說,咋啦?走近些讓你姐好好看看,至少年輕了十歲。麥子便不好意思地攏著一綹發梢,問躺在床上的好枝,姐,我染得好嗎?
好枝這次回答得不再含混:好——!
5、說球的,這字兒還能白寫了
墓窯里,手電又亮了,寶娃換了個燈泡。手電很聚光,白白一團照在紙人頭上滑來滑去,他大概想看清是童男還是童女。禿蛋心里煩躁,張口日噘道,有啥好找的?滅了!寶娃趕緊把手電滅了。當地埋人要埋紙扎,傳統的有金山、銀山、錢柜、橋車、童男、童女,樣數多去了。現在又興了彩電、音箱、奔馳、四合院,好像就少了扎銀行吧。童男童女都扎得一般高,里面是高粱稈繃的架子,外面糊著黃紙衣,綠紙褲。兩只鞋是泥捏的,刷一層墨汁。人頭也是泥捏的,鼻子耳朵眼睛嘴都是畫上去的。埋人的時候,童男童女擺在棺材兩側,負責伺候主人生活起居。這些風俗講究,禿蛋都經見過,只是眼下這空窯里埋個紙人像啞謎,讓他猜不出謎底。那陳老頭子究竟搞什么鬼?
爹!寶娃說,找不到我奶的棺材不要緊,咱刨他陳老漢婆婆子的墳,把她的棺材拉回去埋我爺墳里??此苷Φ??
禿蛋狠道:把×嘴嘬?。?/p>
寶娃不甘心:不行的話,咱把他婆婆子的棺材拉回去,讓他拿我奶的棺材換來么,反正他婆婆子才死了一年多,也新著哩。
禿蛋語氣軟了:他婆婆子的墳在哪里,你知道嗎?
寶娃說:右邊這座墳恐怕就是,看上去是新墳。
禿蛋要過手電,朝窯壁上照去,一團明晃晃的白光,像掃雷一樣仔細。這邊的窯壁檢查完了,又檢查那邊的窯壁,結果兩邊窯壁都光溜溜的,沒有發現他預想中的那個洞。寶娃知道爹的心思,就說,管它有沒有隔山掏火呢,邊上這座墳肯定是陳老漢婆婆子的。咱先把他婆婆子的棺材刨出來拉回去,等他上門找咱們來。
一團白光在窯壁上顫顫地晃了晃,滅了。
禿蛋說:走,回!
寶娃說:回去咋辦?
禿蛋說:熬煎你的,回!
回家進了院子,禿蛋肩上扛著幾根抬棺材的杠子,走到照壁跟前,一個白色的圓圪嘟嘟的鬼魂蕩著秋千向他襲來,他一下子驚呆了,愣站在那里,沒有一點點反應。那鬼魂在他腦袋上撞了一下,軟塌塌地并不疼。這時那鬼魂蕩了秋千悠回去,然后再一次向他襲來,這一次他看清楚了。照壁前撐了兩頂寶蓋,一串火蛋子隨風飄舞,那個火蛋子在月光下,白森森地嚇人搗怪。禿蛋肩膀一抖,把杠子哐啷啷丟到地上,一把揪斷那火蛋子,沖照壁背后的屋里吼叫,誰讓你弄這東西來?,誰讓你弄這東西來?火蛋子揪斷了還不解氣,他狠狠砸在地上,叭叭叭用腳猛跺,把個火蛋子踏成了一個扁柿餅。
由菜花剛給送紙扎的算完賬,正在屋里歸攏零錢,聽得院里杠子哐啷啷響,接著是火冒三丈的叫聲,趕緊把錢掖在炕席下,提了臉盆往院里走,咋這么快,墳都合葬好了?我給你們舀洗臉水去。
禿蛋沖到老婆跟前,又大聲質問,,誰讓你弄球這東西來,誰讓你弄球這東西來?由菜花不甘委屈,反問道,你們從坡底下拉棺材回來,咋不過屋里呢?你讓我在家收拾東西,我把東西都收拾完了,袱了一大包袱,都是咱媽生前穿過的衣服褲子,你也不把這些東西埋墳里,還問我哩?由菜花氣憤憤地長吁了一口氣。禿蛋掄起拳頭說,我拍死你!寶娃拖了繩索進院,從背后喝住老子,咋了,又咋了?由菜花挺著胸脯說,你別管,讓他打讓他打,我早就活膩了。寶娃走到跟前又問,到底咋了?由菜花氣憤憤地傾訴了經過。
寶娃說:爹,都怨我多嘴,我聽你說要給我爺挑寶蓋,就告訴我媽買了。
禿蛋說:我多會兒說了?
寶娃說:在我爺墳地里么,你跪那里說的。你忘了?
禿蛋氣得把頭擰來擰去,胳膊一甩進屋拿起搪瓷缸子,從水缸里舀了一缸涼水,咕咚咕咚飲牛似的灌進肚里。
雄雞叫過頭遍,夜色就黑漆了許多。寶娃困得支撐不住,一頭倒在炕上呼呼睡去。由菜花站在禿蛋身旁,苦愁著臉,怯聲怯氣地問,棺材呢?你說陳老漢能把棺材弄哪去?禿蛋并不回答,卻道,那字兒呢?字兒尋著了嗎?由菜花說,尋著恐怕也沒用了,陳老漢耍死賴皮,一張紙能頂啥用?禿蛋說,你盡球瞎說,那字兒還能白寫了?千年的字兒會說話,我要拿上去法院告他龜孫去。由菜花唰地白了臉,轉身向東邊屋跑去,說讓我再去板箱里找找。禿蛋在身后叫道,前天讓你尋沒尋著,這都又過去兩天了,還沒尋著,啥事都壞在你們婆娘手里。
兩年前桃花盛開的時候,禿蛋在西安打工,由菜花來電話,說家里有急事,叫他立馬回家一趟。他當天夜里就趕回家,由菜花殷勤得像換了一個人,又是夾菜,又是斟酒,弄得禿蛋像貴客,一邊使勁用舌頭攪動滿嘴的食物,一邊嗯哈嗯哈地說,隨便,隨便。母親麥子在一旁不自然,低頭扒了幾口飯,就起身鉆西邊屋去了。
吃喝罷上炕睡覺,由菜花鉆一個被窩,讓禿蛋另睡一個被窩,兩個枕頭卻并排在一起,由菜花的鼻息撩撥在禿蛋臉上,禿蛋一口一口喘粗氣,越喘越急迫。由菜花卻掖緊自己的被角,這才細聲慢語了道,你看咱寶娃都十八了,還沒說下個媳婦,和他一般一歲的,都張羅著要過事了。你說,咱寶娃說不下媳婦為啥?由菜花說到這里不說了,好像是要考禿蛋。這話禿蛋已聽過無數遍,耳朵都磨出繭子了。他撕著由菜花的被角說,你急火上房地叫我回來,就是為這呀?由菜花使勁掖住被窩說,我知道我說的話你不愛聽,可我不是帶把的么,我若是帶把的,我早把這破廈拆了,蓋成二層樓,給寶娃說媳婦的早就擠破門了。禿蛋嘆了口氣,回想四年前他把磚瓦、沙石、水泥、木料,啥都預備好了,就準備動工呀,父親卻突然查出是肺癌。為給父親治病,房子不僅沒蓋成,還欠下一屁股的債。這兩年,他和寶娃外出打工,母親給陳師傅當保姆,都不少掙錢,總算有了些積蓄,再努力上個三二年,就又敢扎齒蓋房子了。他咽了一口唾液道,蓋吧,再過三兩年就蓋。由菜花說,等到那時候,人家都把好女子挑揀走了,剩下咱娃吃瓜落呀?禿蛋長嘆一口氣,不再言喘。由菜花便轉過臉來,不過老天有眼哩,給了咱個好茬口,今天一大早,鐵梅來咱家提親啦!禿蛋問,女子是哪個村的?由菜花說,啥女子,你以為給寶娃說媳婦哩?鐵梅是給咱媽提親的!咱媽?禿蛋的眼睛咯嘣瞪了一下。這是他第一次聽由菜花管他媽叫咱媽,過去總是你媽長你媽短的。
屋里沒有開燈,禿蛋眼睛瞪得咯嘣響,由菜花自然也看不見,但是她憑耳朵聽見了,便又重復了一遍,鐵梅給咱媽提親哩!禿蛋頓時心煩起來,你胡說啥呀?由菜花說,我沒胡說,是真的。陳師傅讓她來的。禿蛋把煩潑了出來,不行,少打這主意!由菜花說,你急啥呀?人家陳師傅還有話說,到時候咱蓋房子,人家會在錢上接濟咱一把。禿蛋聽后還是兩個字,不行!
由菜花說:咋啦,你嫌名聲不好是不?
禿蛋說:不是。
由菜花說:你嫌人不好是不?
禿蛋說:不是。
由菜花又說:那咋地,你嫌……
禿蛋便惱道:你煩不煩,能不能不說了?
由菜花呼哧背轉過去,兩腿一蜷,給了禿蛋一個大屁股。
過了一會兒,禿蛋心里有些煩消了,扳住由菜花的肩膀說,你只顧眼前,不顧以后,以后咱爹墳里咋辦?由菜花說,啥咋辦呀?禿蛋說,八滾你知道嗎?打了一輩子光棍,臨死埋的時候,弟兄幾個花了四五萬,給八滾陰魂了個十二歲的小女,熱鬧得像娶新媳婦,娶完了才合葬的。存財家娃你知道嗎?由菜花問,哪個存財家娃?禿蛋說,北巷那兒半憨子,年前臘月里埋的。那娃活了三十多,還沒娶過媳婦。埋的時候,存財家里窮得沒錢,給娃陰魂不下個媳婦,買了個塑料娃娃裝匣子里埋了,窯里算是填了兩口棺材。由菜花一聽這些又不滿了,你說球的都是些啥呀,咱這情況能和他們一樣?咱不會給陳師傅說好了嗎,你媽活的時候跟他伙伙過,死了各埋各的?兩個人又嗆嗆一陣,說不到一塊兒去。臨了由菜花氣鼓鼓地說,你就怕你爹在地下打光棍,就不怕你娃說不下媳婦當絕戶頭?
禿蛋想緩和氣氛,一條腿伸進女人被窩里,被女人一腳蹬了出來。禿蛋翻身對著女人的臉說,你說的也不是不行,但一定要弄把握了。明天你給鐵梅回話時說,陳師傅若是同意咱的意見,兩家就簽個合同。空說無憑,立字為據。女人立刻轉怒為喜,在禿蛋額頭上戳了一指頭說,人都喚你個電腦沒喚差!
咯咯——,嘎!雞叫二遍了。由菜花把板箱里翻遍了,可就是找不著那張字據。她膽戰心驚地從東邊屋返回來,說天不早了,你上炕迷瞪一會兒吧?禿蛋一猜,就知道那字兒沒找著,氣得把搪瓷缸子咣地摔在地上。寶娃睡夢中如聞炸雷,忽地坐了起來,搞清楚咋回事之后,方說道,那張字兒不是讓我舅舅拿走了嗎?他說別人讓他寫字兒,他不會寫,拿回去抄一下。
噢——!由菜花擊了掌說,我咋就忘得死死的,我現在就去他家要回來。
6、羞死人了,怎么還有血呢
前年臘月二十六,好枝看著麥子染過頭發,清清亮亮說了一聲好,夜里卻突發心臟病去世了。麥子含淚送走好枝,袱了藍格格包袱就要回家。陳師傅攔住說,好枝走了,還有我呢,我還要雇保姆,你就留下別走了。麥子說,家里就你一個男人,我一個女人家留下不合適。陳師傅不便強留,等好枝過了百天,就托了鐵梅向麥子提親。鐵梅回話說,人家要叫你寫字據哩!陳師傅問清原委,說要寫就寫嘛,我還怕個寫字據?
寫字據那天,四清專程從銅礦趕了回來。鐵梅電話里對他說,這是大事,要仨對面寫字據哩,我一個女人家上不了場面。四清在家里擺好酒席,準備去請禿蛋過來。鐵梅說陳師傅,你也去吧,去見見麥子嬸,你好久沒見她的面了。陳師傅說,我不去了,讓她過來一起吃飯嘛!鐵梅說,我麥子嬸能來嗎?恐怕她也不會來吧!陳師傅說這有啥呢,就跟四清去了禿蛋家。
禿蛋家的土院子剛打掃得干干凈凈,清新的水印子一朵一朵像碎花鋪了一地。兩扇木門吱扭吱扭一響,由菜花就滿面春風地跑到院子里相迎啊,陳師傅來了!我這窮寒家讓你笑話了。然后,就站在陳師傅身邊,手指著房子說,你看,左鄰蓋的是二層樓,右舍蓋的是二層樓,就咱家五間爛廈夾在當間,萎瑣得像只老鱉。她話還不待說完,陳師傅就道,該蓋新房子就蓋嘛!由菜花把兩手往腿上一拍,啊呀,陳師傅,看把你說得輕巧的,錢在哪里呢?陳師傅說,沒錢到時候大家湊嘛!由菜花喜出望外地說,哎呀呀,有你這句話,我就敢扎齒蓋了。說完,才讓陳師傅進屋。四清問我禿蛋哥呢?由菜花朝西邊屋努努嘴。四清走過去撩開門簾,先叫了一聲哥,又叫了一聲嬸嬸。陳師傅就知道了麥子在里面,邊問這西邊屋是幾間,邊往里去。禿蛋見陳師傅進來,急忙從小板凳上站起來,啊了一聲,抻了一下衣襟,算是打過招呼,然后尋個借口退了出去。麥子坐在炕沿上,正背過身子,用袖口抹眼淚。才三個月沒見,麥子已是一頭白發。陳師傅心里揪揪的,似乎有許多話要說,又似乎無話可說,木了許久才低聲道,我哪天來接你?麥子背對了他說,隨管你,哪天都行!
字據是禿蛋執筆寫的,四清說禿蛋文筆好。禿蛋寫完遞給四清看,四清又轉手讓陳師傅看,陳師傅說不看了。四清說,那我給你念念——
協議書
經雙方當事人協商同意,達成一致意見,張喜紅同意其母在世跟陳福林過活,但百年之后,須從當地風俗,與原配張氏合葬??秩蘸鬅o憑,特立字為證。
當事人:張喜紅
陳福林
中間人:張四清
某年某月某日
四清念完了給他倆解釋,這上面寫的張喜紅就是我禿蛋哥,陳福林就是陳師傅。說完問陳師傅,這樣寫行嗎?陳師傅說,有啥不行的,行!禿蛋從衣口袋里掏出一個印泥盒,三人都蘸上印泥按了手印。
寫完字據,陳師傅就把麥子接走了。麥子還是挽了那個藍格格小包袱,包袱里不知袱的啥,有棱有角,沉甸甸的。陳師傅騎摩托帶著麥子到了縣城沒有回家,直接去了美容店,然后又去了服裝店,又去了首飾店,把麥子打扮得像新娘子一樣。
晚上,陳師傅躺在被窩里想心事,麥子盤腿坐在他身旁做鞋。線索兒在空中一舞,飛出一個橢圓形的線圈,纏纏綿綿落在被子上。嗖兒一下,線圈兒一彈,小了一截;嗖兒一下,線圈兒一彈,又小了一截;嗖兒嗖兒,那線圈兒就跳跳蹦蹦地在鞋底上縮成一個小白點。然后,那線索兒又在空中飛一個線圈,嗖兒嗖兒又成了一個小白點。陳師傅看那線索兒飛舞,眼睛晃得睡不著,就說睡吧,明天再納吧。麥子把鋼針在鬢角抿抿,說就剩下這一點了,你先睡吧!陳師傅便背轉身子,閉了眼睛??裳燮ぷ硬焕蠈崳粫和坏靥幌?,一會兒突地跳一下。還有墻上掛的那個石英鐘,紅色的長秒針跟著瞎搗亂,嘀嗒嘀嗒地好像越走越急促。陳師傅不禁小腹高高隆起,體內愈發煎熬,吱呀呀擰了過來,手指彎了鉤,鉤住麥子的線索兒,你急著明天趕集呀?麥子停住手里的針線,臉紅紅地說,哦,趕集呀,你去嗎?陳師傅忍不住呵呵笑道,唉,你那次趕集賣鞋是哪一年的事呢?麥子說,大前年,臘月二十九。陳師傅說,記得那天特別冷呀,你頭上包個咖啡色方圍巾,腳上穿一雙繡花鞋,兩只手縮在暖袖里焐蓋在腳背上,屁股底下墊一塊半磚。麥子說,你看得那么仔細,可你穿啥樣,我一點也不記得了,只記得你裹得實實的,戴一個大口罩。陳師傅說,當時我站地攤前問你,布鞋咋賣哩,你頭也不抬,瞅著我的腳問,你給多少錢?麥子說,你是頭一個買主,我哪知道賣啥價呢。陳師傅說,我曉得,你攤攤子跟前冷清清的,半天沒有一個人去!麥子說,哦,你是看我可憐呀!陳師傅說,哪是呢,我早就想買一雙布鞋了,碰不上合適的。我不是當面夸你,你做的鞋就是好,我穿腳上一試就不想脫了。大概就是我試鞋的時候,那兩個雜種過來了。麥子插話道,那兩個人說他們是工商局的,問我要啥證,沒證就罰一百塊錢。陳師傅說,哪是工商局的,是兩個混混。麥子瞪了眼說,那你還給他們錢哩?陳師傅說,我當時哪里知道呢,狗日的要沒收你那一包袱布鞋,你哭了,我一著急,就把錢給人家了。麥子說,當時沒把我嚇死,不賣了不賣了,提上包袱就走。陳師傅說,你臨走給我懷里塞了一雙鞋,連同腳上試的那只,一百塊錢買了三只鞋。
麥子聽陳師傅說話的時候,一直用手背掩住嘴忍著笑,可忍著忍著就忍不住了,撲哧笑了出來,我就說嘛,我的鞋咋就跑你家窗臺上了?說著身子一歪,就軟軟地倒在陳師傅身上,陳師傅趕緊掀開被窩,一把將她摟進懷里。
屋外不知幾時起下的雨,這時候下大了,歡歡地淌著檐頭水。第二天早起,麥子疊被子的時候,發現床單上有淺淺的血印,急忙用手背掩了嘴,羞死人了,咋還有紅呢?陳師傅也沒在意,以為麥子大概好久沒有房事吧!
7、你是證人,我不找你找誰呢
字兒果然如寶娃所說,讓他舅舅借去做樣本了,由菜花坐了寶娃摩托把字兒拿回來丟給禿蛋,禿蛋看看還是原樣,并未損壞,怒氣沖沖地說,啥都借人,這東西能借給人嗎?由菜花嘟囔道,你屋有啥哩,干球打得炕沿響,還啥都借人呢?她從地上撿起笤帚,氣哼哼地跳過門檻,揚手就朝院里一群雞砸去。
院子還是原來的土院子,房子還是原來的土房子。前年寫字據那天,麥子跟陳師傅一出門,由菜花就給禿蛋嚷著要蓋房子。禿蛋知道她打得啥小算盤,故意繞開說,椽沒一根,瓦沒一塊,拿嘴蓋呀?由菜花剜了他一眼,就你臉皮薄,我臉皮厚。我臉皮厚就厚,找陳師傅借點錢,你不去我去。第二天,由菜花拉了鐵梅去縣城趕集,三拐兩拐就拐到陳師傅家。陳師傅說,家里沒現錢,有張存折存得死期,再有三兩個月就到期了。你要是著急,現在就去銀行取出來。要是不著急,到時候再取,連本帶利你都拿去。鐵梅多嘴說,現在取和以后取利息差不少錢哩吧?麥子就把話答過來,眼看割麥呀,人都忙得很,等過了麥罷再蓋吧,哪里差這幾天呀。誰知過了麥罷,麥子查出了子宮癌,不得不住院治療,原本一棵直溜溜的樹突然長出一股子斜杈。由菜花還想找陳師傅借錢蓋房子,禿蛋就罵她,你是精呀,還是傻啊?由菜花說,陳師傅的兒子姑娘都是掙大錢的,家里錢多著呢!她不死心,一個人悄悄跑到醫院去找陳師傅,陳師傅腮幫子抖得說不出話來。麥子摸著眼淚說,我得的這病是禍害錢哩,有多少能禍害多少。家里的那幾萬塊錢早都糟蹋完了,還問人借了一鋪沓……由菜花沒等麥子把話說完,掉屁股就走,蓋房子的事也不提了。
這幾天,院子也顧不上清掃了,滿院一層浮土,雞窩里的麥草讓雞扒得哪里都是,還有白花花的雞糞這里一泡,那里一泡。大紅公雞不知為何發作,脖頸上的羽毛乍得像刺猬,撲棱棱地拍打著翅膀追了這個追那個,一群母雞嚇得咕咕亂叫。笤帚差點打住那大紅公雞,公雞扇了翅膀飛上墻頭,揚著冠子嘎嘎地叫。由菜花罵道,你嘬死哩,你作死哩!禿蛋聽著刺耳,腮幫子咬了咬沒吱聲,推上摩托往院外走,回頭撂下一句話,我去法院了。
禿蛋把摩托推到巷里,剛發動著又熄火了推回家。由菜花見他回來,也不問個長短,只管在屋檐下生蜂窩煤爐子準備做飯,煙熏得兩眼流淚。禿蛋說,咱倆找鐵梅去吧,得讓她出個證明,不然法院能憑信我嗎?由菜花拍拍手上的煤灰,用干毛巾擦了擦,就跟在禿蛋屁股后面,嘴努臉澀地去尋鐵梅。
鐵梅家住村子緊南邊上,院門朝臨村的一條東西公路開著。禿蛋要經過南村口,早早地把一顆腦袋揚起,一副滿不在乎的派頭。沒牙嘴和嘴沒牙見他過來,把頭扭向遠處的田野,吧嗒吧嗒抽著旱煙鍋。禿蛋拐上公路往西走去,隱隱聽得背后的說話聲:
西埝的墳挖開了?
挖開了吧!
尸首沒要回來?
沒要回來吧!
墳口敞在那里咋辦呀?
接雨哩吧!
嘿,接雨哩?
禿蛋的臉撲轟撲轟像火燒,一頭青皮冒油。他站住腳步,牙關一邊鼓起一個包。由菜花推了他一把,緊走幾步,進了鐵梅家。
鐵梅正在給四清打電話,從窗戶里看見他倆來了,急忙掛了電話,尋一個包包,拎在手里就往外走。走到堂屋門口,碰上禿蛋兩口子要進屋,于是隔了門檻,楚河漢界地僵峙在那里。
禿蛋說:鐵梅,不管你當好人也罷,當惡人也罷,這個證明材料你都得給我寫。就寫陳老漢把我媽的尸體沒有歸還給我。這是事實,也不算難為你。
鐵梅說:我現在得回我娘家去,我娘家有急事。你倆出來,替我把門鎖上。
說著就側身擠出屋子,一溜風地刮出了院子。禿蛋和由菜花一時愣在那里,待他們醒悟過來再去追趕,就追趕到了南村口。禿蛋奓開雙臂攔在鐵梅面前,你少給我耍計謀,想一走了之,沒門兒!
鐵梅擰身欲往回走,由菜花又堵住她,指戳著她的臉罵不絕口,你個賣×貨,你說你說,你把我婆的棺材日鬼到哪里去了?
鐵梅氣惱到了極點,高喉嚨尖嗓子地接上了火。村里的人都跑來看熱鬧,里三層外三層地圍了,外面的人看不見,就踮起腳尖抻長脖子,像看大戲一樣。鐵梅說,我不會罵人,我不會吵架,我只把前前后后的經過給大家說一說。前些日子你媽要回來,說她要歿在家里,免得日后棺材進不了村。大家都知道,這是咱這里的行風。由菜花說,你少說這些。鐵梅說,由菜花你聽著,你看我那句話說得不是實話。我頭天晚上跑你家里,給你說你婆明天回來,讓你提前把你婆炕上收拾收拾。第二天,人家陳師傅送你婆回來,你家門上鐵將軍把門。你婆在我家住了三天三夜,等了你三天三夜,左等右等等不著你的面。沒辦法,陳師傅又把她接走了。禿蛋說,少說這些沒用的。鐵梅說,還有你禿蛋,我給你打手機,你手機關了不開機。你們躲啥哩?躲錢哩嘛!我今天當著眾人的面問你倆,你媽住院的時候,你倆掏過一分錢嗎?
由菜花拍股溝子打胯,指著鐵梅質問,她看病,憑啥要我掏錢?我就一分錢都不掏!她的病咋得的,還不是他陳老漢雞巴捅的?誰捅誰掏錢。
人群里轟然起笑,笑聲像火灼紅了禿蛋的臉。
沒牙嘴和嘴沒牙仍然蹲在那里抽煙,聽得由菜花那話,煙袋桿猛然撅了八丈高。
啪地一個脆響,禿蛋扇了由菜花一個耳光,由菜花臉上立馬起了五個紅紅的指印。由菜花哭喊著要撕撓禿蛋,這時寶娃過來,將她拉了回去。
鐵梅要走,禿蛋擋住不讓走,非逼著她寫證明不可。鐵梅說,你現在找我要人哩,早干啥去了?你媽臨死前幾天,我告訴過你,讓你去醫院把你媽接回來,你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就是不去接。你那點小心眼子誰不知道?你怕去了出醫藥費嘛!你媽歿了之后,我說你們掏些錢,我去給人家陳師傅說一說,讓你們連人帶棺材一塊拉回來??赡愣d蛋兇得把手一揮,不讓我管?,F在返回頭來找我要人,我知道人在哪里?
禿蛋把字兒舉到鐵梅面前,抖晃道:反正你是證人,我不找你找誰呢?
鐵梅說,你少拿字兒嚇唬我!那上面寫的誰,有我鐵梅的名字嗎?
一輪白日升在頭頂,天驟然烘烤起來,無邊無際的麥梢上彌漫著一層白色的光焰。那光焰似實似幻,忽隱忽現,像浩淼的煙波一樣向西埝流去。村南門口又剩下沒牙嘴和嘴沒牙兩個——
吧嗒吧嗒,一個說,現在說和就能和嗎?
吧嗒吧嗒,另一個說,說和誰知道呢。
8、這回我說了算,我的事情我做主
那次,麥子想回禿蛋家沒回成,陳師傅又把她接進醫院。她的癌細胞已轉移到肺上,化療化得人瘦成一根枯柴,渾身軟得又像一根面條,抬一下胳膊提一下腿,都累得喘虛汗。
這天夜里,說不上來由,麥子突然格外精神。她兩手支在病床上,肩膀一搖一聳,掙扎著要往起坐。
陳師傅急忙扶住她說:咋啦,咋啦,你要干啥?
麥子氣喘喘地說:扶我坐起來。
扶她坐起來之后,麥子背靠被垛上,抬起麻稈似的胳膊,指指壁柜說,把剩下的那只鞋拿過來。陳師傅說,都交過夜了,你好好地尋思啥鞋呢?快睡吧。麥子說,就剩下幾針了,不納完,我眼閉不了。陳師傅抱怨道,咋好好地說這喪氣話?
麥子支棱著腦袋,又一次執拗地指指柜子。陳師傅只好取過那只沒納完的鞋給她,還有一個頂針,一把鉗子。麥子戴上頂針轉了轉,又卸下,卸下添了一圈紗布。那頂針上已纏了好幾層紗布,前幾天戴上還緊緊的,這天戴上就松了。那把鉗子是陳師傅當電工時用過的。鋼針穿進鞋底,手滑得拔不動,麥子就用牙咬,牙咬也打滑,就用鉗子鉗住拔。看麥子納鞋費死勁,滿臉的汗珠子,陳師傅便狠聲道,咱不納了行嗎,命要緊還是鞋要緊?麥子說,連鞋都納不動了,活著還有啥意思。
陳師傅背過身,淚眼看向天花板。麥子吭哧吭哧納著最后一針,鋼針穿過鞋底,再用鉗子去鉗,鉗一下,沒鉗住,打滑了,再鉗一下,仍沒鉗住,打滑了。陳師傅要過鉗子看看,怪不得打滑,鉗口豁得沒牙了。麥子只能用牙咬,鋼針咯嘣一聲斷了。陳師傅心里咯噔一下,趕緊抓住麥子的手問,扎著沒有,扎著沒有?快把針吐出來!麥子銜住半截針,頓了一下說,沒事。然后,又把鋼針往鞋底里頂了頂,再用牙狠勁一拔,鋼針穿過了鞋底。線索兒在手上纏了兩匝,哧呼拽一下,聲音像拉鋸一般沉悶,哧呼拽一下,動作像拉鋸一樣遲緩。哧呼——,拉一鋸,哧呼——,拉一鋸。那死蛇般的一圈兒線索兒,終于被拽過厚厚的鞋底和鞋幫,縮成一個白點。然后,半截子鋼針在蒼白汗濕的鬢角抿了抿,繞過線索兒綰了一個結。麥子把鞋遞給陳師傅,讓穿上試一試。像這樣的鞋,都是麥子用同一個樣子剪出來的,前面已經試過十五雙了,這雙不用試了,肯定一樣合腳。但是,陳師傅還是跟過去一樣,把新鞋穿在腳上,在地上故意響著腳踩踩,然后把腳伸到麥子面前。麥子用手指壓壓腳尖,不大不小,正合適。
新鞋放進藍格格包袱包好,麥子下了病床,撩開窗簾往外瞅。住院大樓正對著醫院大門口,樓前是停車場。陳師傅知道麥子瞅啥,她是盼禿蛋來呀,就說天還沒明呢,來也來不了這么早,你再睡一會兒。
麥子放下窗簾,轉身說,我這會子精神好,你給我染染頭發吧。陳師傅好生奇怪,麥子化療頭化得發掉了許多,剩下稀薄一層也全白了,就像那白毛女。以前讓她染她不染,現在咋就要染了呢?他問麥子,麥子撒了嬌說,人家現在就想染嘛,你給人家染嘛!陳師傅說,染染染,現在就染。一邊給她染頭發,一邊聽她說身世。
麥子說她媽早早地離世了,她不記得她媽長啥模樣,他爹把她和哥哥一手拉扯大。家里日子窮,她爹臨死也沒能給哥哥說下個媳婦,就拉住她的手肯求她,讓她給哥哥換個媳婦。麥子哭著答應下來,就這樣跟了禿蛋他爹,禿蛋的姑姑跟了禿蛋舅舅。兩家同一天嫁女,同一天娶媳婦。過門那天晚上,正值麥子身上有紅,禿蛋他爹哪里肯信,生生要強暴麥子。兩人廝打起來,把油燈撞翻了,熱油落在麥子額頭上,禿蛋他爹也不停手,過后就留下一個疤。說到這里,麥子捉住陳師傅的手道,不怕你笑話,自從跟你過活了,我才知道我是個女人。可以前就是個木頭人。陳師傅聽得眼酸酸的,趕緊攔住,咱不說了,咱不說了。你累了,該睡了!
麥子躺在病床上卻睡不著,又叫陳師傅過去,說她還有話說。陳師傅挨床沿坐下來,專注地看著麥子,頭發染了以后,人精神了許多,眼睛是平時少有的明亮,額角上的疤痕倒像一朵梅花綻放。麥子說,我命不好,跟上你本該幸福呀,沒想到得了一場癌癥。我受災受難也罷,那是我命里自帶的,但是不該連累你。這兩年把你也快熬干了,看你臉瘦的,眼窩深的……麥子眼窩里積了兩潭淚水,哽咽著說不下去了。陳師傅忙撫摸著她的胸口道,一家人一家人,一家人說這些話干啥?沒聽醫生吩咐過,你不能激動。麥子長長換了一口氣說,你在我身上有十分好,可我在你身上沒有半點情。陳師傅安慰道,你給我做下一包袱鞋,那用金子換都換不來。麥子擺擺手,我還有幾句話,你要給我記下來。陳師傅停住手,這話啥意思?分明要立遺囑嘛!他摸摸麥子的脈搏,倒是少有的沉靜。麥子說,我這一輩子沒有主心骨,我爹在世聽我爹的,過了門聽禿蛋他爹的,再后來是聽禿蛋的。這一回我說了算,我的事我做主。陳師傅推辭說,天明了再說吧,現在漆黑間去哪里找紙呀?麥子卻犟上勁來,電視里人家會寫血書,我不識字,我就把指頭咬下來給你當血書。說著,真就把食指銜在了牙齒間。陳師傅急慌慌地求告,依你還不行么?他手忙腳亂地找來紙筆,把麥子的話記下。
我娃禿蛋:
媽就要離開人世,最后想見你一面都見不上,只好把這幾句話給你留在紙上。陳福林是個大好人……
陳師傅停住筆說,寫得這些干啥呀?
麥子卻擺手不讓他插言,我咋說你就咋記,一個字都別落下。陳師傅只得依她,默默地點點頭,讓她繼續往下說。麥子身子虛得很,用了好大力氣,終于斷斷續續說完了。陳師傅完完整整記下來,然后念給麥子聽。麥子聽罷說,再讓我按個手印。她不知幾時已把手指頭咬破,鮮紅的血珠一滴一滴,滴落在衣襟上。
在陳師傅記下的紙上留過手印,麥子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挨了枕頭安然睡去,與陳師傅竟成永訣,再沒有醒來。
9、同他說和,丟不起人
過了頭七三七,便是五七。五七是大七,這一天,不僅遠親近戚都要趕來祭獻,而且還要到墳地去脫白。這地方誰家歿了人,晚輩們都要穿孝,穿重孝,頭戴孝巾(或者孝帽),身著孝服,腳穿孝鞋,從頭到腳一身白。五七以前,凡是祭獻日,一律要穿孝的。到了五七這日,大家去墳地燒過紙,磕過頭,起身繞墳包正轉三圈,倒轉三圈,然后便從頭到腳脫下孝衣。孝鞋留在了墳里,孝巾和孝服帶回去凈洗入柜。以后過六七、七七,只家人著了便衣在牌位前燒燒紙,意思意思而已。
禿蛋家情況特殊,母親麥子五七這日,不能到地里脫白,他決計要穿上自行設計的孝服,去縣城上演一場轟動全縣,乃至全國的大戲。
由菜花昨晚一夜沒合眼,這會子還在西邊屋里踩得縫紉機嘩嘩響。前年麥子跟陳師傅去了縣城后,西邊屋的火炕就拆了,換成一張單人床,寶娃說他喜歡睡床,不喜歡睡炕。火炕一拆房間就大了,由菜花就把縫紉機搬了過去。前些日子鐵梅給她說婆要回來,她就犯了愁,婆要是回來往哪里住呀?是婆和她睡一個炕上,還是寶娃和她睡一個炕上?天氣熱了,咋都不方便。
禿蛋瞇眼聽得縫紉機嘩嘩響,沒好氣地叫喊道,就那點活兒,還沒縫好呀?他叫喊半天,不見由菜花的動靜,就趿了鞋過來,呼地撩起門簾,問完了嗎?由菜花緊踩了幾下縫紉機,然后低頭咬斷線頭,起身把孝服甩鞭似的抖了抖,說你穿上試試。
禿蛋光著膀子,腰彎把頭伸過去,等著由菜花給他套孝服。這回領窩挖得太大了,胸前露出一圈子肉,連乳頭上那撮黑毛也張牙舞爪地露了出來。禿蛋責怪道,誰讓你把領窩挖這么大,布都浪費了。由菜花說,還說呢,煩人不煩人?跟你畫的樣兒剪,做好我試了一下,頭根本鉆不過去,我才又修改了一回。禿蛋穿好孝服,奓起兩條胳膊,一邊低頭自我欣賞,一邊擰著身子問,,咋的,你看我設計的孝服咋的?由菜花退后看去,想笑笑不出來。人家的男人穿的孝服,都是舊時的長袍樣式,大衣襟,邊系扣,長襟搭在腳面上。而她男人為自己設計的孝服,沒有袖窿,沒有扣子,七尺白布從中間挖一個窟窿,前邊縫一個圓圓的“孝”字,后邊縫一個大大的“冤”字,往身上一套,像挑了兩條半截子長幡,禿腦袋裸露在肩膀上,愈發顯得碩大無比。
由菜花不由得一陣心酸,說:快脫下吧,看你穿上像啥呢?
禿蛋說:管它像啥呢,權當掙錢哩!
這副披掛禿蛋是給法院預備的。那天和鐵梅吵完架,他就到縣城明察暗訪,終于摸清了底細,那陳老漢實在是千刀萬剮,他竟把媽的尸體火化了。禿蛋就暴跳著去了縣法院,法院的保安把住門不讓他進,讓他先去接待室。到了接待室,接待的人問他告誰?他說告陳老漢。接待的人手從玻璃窟窿伸出來,說拿過來。他問,拿啥呢?接待的人說,狀子呀!他才想起告狀要寫狀子的。第二次又去了法院,接待的人掃了一眼狀子,又原樣給他從玻璃窟窿退出來,問他告啥?他滿頭大汗地說了一大堆。接待的人說,那回去吧,回去寫明確了。第三次再去法院,那個接待的人收了狀子,看完前頁看后頁,看完后頁又倒回來看前頁。他心里說隨便看,看你這回還再有啥說的,這狀子可是請律師寫的。接待的人果然沒有再說啥,卻讓他到另一個窗口交立案費?!了麐尩模偎具€沒打哩,就收錢???他沒有帶那么多錢,又連天晌午跑回家拿了一回。這下心想告中了,可回到家左等右等卻不見法院傳喚陳老漢。他三天兩頭去催,接案的人說找斷案的,斷案的人卻連個人影都見不著。由菜花說斷案的人指不定收了錢,被陳老漢買通了,你不花錢還想打官司呀?禿蛋說,球,想從我身上割肉,沒門兒!
禿蛋氣得沒辦法,最后就想出這絕招。他問由菜花,怎的,穿上這孝服,往法院門前一站,它管還是不管?由菜花打了個哈欠,張嘴要說啥,忽聽院門搖得呼嗒呼嗒響。
誰把院門搖得這么響?由菜花去開門,禿蛋就站在那里側耳聽,聽又聽不清楚,只聽一個女人尖聲說,墳咋的,咋的?禿蛋的心一下子懸到嗓子眼上了,莫非爹的墓窯塌了?果然如他所料,由菜花回來說,西埝的墳鉆了水,窯塌了,毀了人家的責任田。人家等著耕地呢,問你咋辦呀?
禿蛋把腳一跺,氣得跑屋門口看天。日頭這會兒倒是紅紅的,天上也沒有一絲兒云彩。但是,昨天傍晚那場暴雨卻來得邪乎。當時天像現在這樣晴得好好的,他正在屋里設計孝服,捉筆要寫那個“孝”字,突然頭頂一個炸雷,嚇得他將毛筆掉在地上。接著狂風大作,黃土彌天,烏云一疙瘩一疙瘩糾集過來,待閃電一聲令下,銅錢大的雨點就鋪天蓋地而至。院子里水眼小,排水不暢,積水眼像泉眼一樣往上漲。水霎時間溢上臺階,向屋里漫過來。他和由菜花一人拿一把笤帚往外掃,可哪里掃得過來。他氣得不掃了,扔了笤帚罵老天。老天似乎跟他較上勁了,咔嚓又是一聲炸雷,雨一盆子一盆子往下潑。院里積水開始嘩嘩地往屋里流。他站在水里發癥,由菜花罵他,活死人呀?卸門板!他一愣神,趕緊把門板卸下來,包了被子,閘住門口,才算把水堵住。暴雨過后,由菜花掃屋里的進水,禿蛋繼續拿起毛筆寫那個“孝”字?!靶ⅰ弊趾孟癫缓脤?,一連寫了幾個,他左看看右看看,咋看都不順眼。再寫“冤”字,“冤”字好寫,寫了一個,就覺得很滿意,一筆一畫都透著冤情。寫完后拉被子睡覺,夢見他爹說,他的房子塌了。他醒來琢磨一番,難道真是爹的窯塌了?挖墳的時候墓道一圈兒都堆了土,應該雨水灌不進去?,F在看來,那會子真是喝了迷魂湯。爹的墳,墓道是在他家地里,墓窯卻在別人家的田底下,窯門額子上面正對著田埂。這么一想,他才記起挖墓的時候,怕毀別人家的麥田,田埂那里不能堆土,分明留下一個缺口。
禿蛋懊惱地一屁股坐在門檻上,兩股子鼻血呼地噴涌出來,他也不管不擦,只低下頭任它恣意流淌,在磚階上流下一大灘,殷紅殷紅的。
蒜臼里有搗剩的刺芥,由菜花趕緊拿來給禿蛋堵,堵也堵不住,像大壩決口,填一鍬土眨眼就被沖走了。由菜花把他拉到炕上仰躺下,脖根下面墊個高枕頭,兩個鼻窟窿朝了天。等禿蛋鼻血止住了,由菜花說,我去墳地看一下。禿蛋說,窯塌了,有啥好看的?禿蛋臉色煞白,“孝”字上濺了許多血點子。由菜花幫他摳飭摳飭,摳飭不掉,就對著禿蛋說,那咋辦呀?
禿蛋說:咋辦,你說咋辦呀?
由菜花嘆道:也不知風水的事,這幾年咱一路不順,倒霉死了!我還有個擔心……
可她說到這里,究竟擔心啥不說了,仿佛是一個不祥的預兆。禿蛋追問道,你說嘛,說嘛!由菜花這才吞吞吐吐地說出,咱的案子既然法院接了,遲早都會判的。問題是官斷十條路,九條人不知,斷下來也不知會是啥結果,到底對咱有利沒利?
禿蛋一聽擔心這個,便滿不在乎地說,瞎球擔心!就憑我這一身孝服,他法院還敢胡判?邊說邊往炕下溜,腳摸索著要穿鞋。
由菜花腳下踩著他一只鞋,假裝沒看見,壯了聲說,你把這鬼孝服脫了,咱不去告狀了。他陳老漢要多少錢,咱出多少錢,哪怕房子不蓋了,利利索索把咱媽請回來,這一頁就算掀過去了。不然弄得啥都干不成,你窩在家里耽誤得也是錢啊!
禿蛋卻道,同他說和,我丟不起那人!
10、咋判都行,我聽法院的
禿蛋終于把陳老漢告中了,今天上午九點開庭。開庭的日子咋選得這么巧,恰逢麥子百天。陳師傅給麥子燒過紙,喂過雞,鎖了門,便向法院走去。走在巷子里,隔墻聽得雞們還在嘎嘎叫。
陳師傅踩著點來到法庭門口,過道里已擠滿了人,他從人縫里往進擠,擠不動。法官站著急聲催促,陳福林,陳福林來了沒有?他舉起手,在人堆里喊,來了來了,在這兒哩!前面過來兩名法警,把他領到被告席上。陳師傅頭一回上法庭,看啥都陌生,看啥就都有些呆頭呆腦。
法庭開始核實情況,女法官問原告,你是張喜紅嗎?禿蛋眼瞪得像銅鈴,愣著沒有回答。女法官又問了一遍,你是張喜紅嗎?禿蛋依然沒有反應。女法官再問時換了一個角度,你是禿蛋嗎?禿蛋這才嗯嗯應聲,場下吃吃笑聲一片。陳師傅趁勢看去,見禿蛋穿一件藍灰色體恤衫,上衣兜里一支鋼筆,筆帽上的別針閃閃發亮,很像是個文化人。
禿蛋是本案原告,首先進行陳述。他肚子里憋滿火藥,張口就是一通連珠炮似的質問,陳老漢,你同我寫過字據的,你為啥耍賴不歸還我媽的尸體?你為啥挖空墳埋紙人制造假現場?你為啥不通過我就把我媽的尸首火化了?你說,你說!陳師傅蔫茄子似的坐在那里,好像一副理虧的樣子。禿蛋愈發語氣洶洶的,你說嗎,你干嗎不說?女法官提醒禿蛋,讓他坐下說明案由。禿蛋這才說了事情經過,臨了提出兩點要求,一是歸還他媽的骨灰,二是賠償精神損失費二十萬元。
場下一片唏噓聲:
啊,這有啥精神損失呀?
干嗎要二十萬呢?
真是的,訛人呀!
禿蛋瞪眼瞅瞅場下,理直氣壯地說,我要精神損失費是天經地義的,一點都沒有胡攪蠻纏。你們都想想,村里埋人哪有火化的?同一個墓窯里,放一口棺材這么大,放一個骨灰盒這么小,能般配嗎?你們知道嗎,這要給主家造成多大的精神打擊?這二十萬咋來的,聽我一筆一筆給你們算算。于是板著手指頭數算起來,為他媽舉辦喪事,要抽啥煙得花多少錢,要喝啥酒得花多少錢,要請啥戲班子得花多少錢……
女法官制止道,不要說與本案無關的話。禿蛋說我知道,我說的這些都和本案有關。我只有把二老合葬的事辦得有光有彩,才能挽回我失去的面子。我總不能白白丟一回人吧?我要二十萬一點都不多,我們村的李副縣長葬他媽就花了二十多萬。
這時女法官一聲厲喝,不要說與本案無關的話。禿蛋無奈地咬咬嘴唇,把剩下的話咽回肚子,脖子硬梗梗地坐下了。
下面進入法庭調查。女法官問陳師傅:
你和麥子是半路結合的嗎?
是!
你是不是答應過禿蛋,等他媽百年之后讓跟他生父合葬?
是!
這份字據上面的簽名是你親自簽的嗎?
是!
……
禿蛋見法官只問些無關緊要的事,就又騰地站起來,指著陳師傅呵斥,你老實交代,為啥要制造假象蒙騙人?陳師傅說,我沒有啊,我造啥假象了?禿蛋說,你還說沒有,棗林的墓窯里埋個紙人是咋回事?陳師傅說,你媽的尸體原本打算土葬,后來情況發生變化,就臨時改變了主意。填墓的時候,有人說墳里空著不好,就放了一個紙人。禿蛋氣得暴跳如雷,你胡說八道!
法庭辯論開始,原告和被告就骨灰歸屬問題發表理由。禿蛋晃著一顆禿頭說,現在進行新農村建設,一切都要依法辦事。依法辦事,,依法辦事,,就是千年的字兒會說話!說到這里,他好像忽然想起一件大事,嗖地拔出上衣兜里的鋼筆,舉給全場看,當時寫字兒用的就是這只鋼筆,這就是證據。
場下響起一片哄笑。禿蛋瞪眼道,咋啊,你們不相信?不相信問四清嘛,他是中間人。四清坐在證人席上,卻不知在尋思啥,抬起頭瞎應道,噢,噢!
女法官看了陳師傅說,下面由被告申述理由。見陳師傅木人似的坐在那里,半天沒有反應,旁聽的人就爭執開了。一面說,還有啥好說的,字兒握在人家手里。另一面說,就那字兒能有效嗎,他媽的權利咋能由他去主張?
陳師傅卻依然坐在那里眉頭微蹙,好像陷入痛苦的回憶之中。女法官大聲點了他的名子,他才回過神來,從衣兜里掏出一張紙說,我這里也有一個字兒,不知有用沒用?
女法官命令法警把那張紙傳給她。禿蛋不知道紙上寫著啥,是不是對自己不利,急得縱身要往起站。女法官接過那紙去看,那是一張病歷,在病歷背面寫著一段話。女法官把紙遞給左右兩邊的法官看過之后,又把那紙收回去,然后三人交換了一個眼色,她大聲念道:
我娃禿蛋:
媽就要離開人世了,最后想見你一面見不上,只好把這幾句話給你留在紙上。陳福林是個大好人,啥都好??上寷]有福氣,跟他在一起生活的時間太短了。媽生不能和他同床,死要與他同穴。這一回媽說了算,媽的事媽做主。你蓋房子我幫不上力,這七塊銀元給寶娃,留給寶娃說媳婦。
你媽 馮新麥
宣讀完遺書,當事人進行最后陳述。禿蛋指著陳師傅說,你那字兒是假的,肯定是假的。如果我媽真有遺書,為啥不早交給我呢?陳師傅說,我給你抄了一份,你撕了嘛!禿蛋說,假的我能不撕嗎?上面沒證人,沒手印,你蒙我是三歲小孩呀!陳師傅說,那七塊銀元你咋拿走不說是假的?禿蛋說,銀元能是假的嗎,銀元能是假的嗎?
女法官輕咳了一聲嗓子,禿蛋不敢再糾纏。女法官問陳師傅,陳師傅說,咋判都行,我聽法院的。
接下來該法庭宣判。這是一個最莊嚴最關鍵的時刻,整個法庭一片肅靜,女法官站起來宣布道,法庭休庭,擇日宣判。
11、該種麥了,又是一茬莊稼要播種了
太陽朝西邊老遠老遠的地平線跑去,霎時間跑得沒蹤沒影了,身后留下兩道子晚霞,像耀眼的紅幡一樣飄在天空。廣袤的田野上玉米收了,豆子收了,要回茬的棉花也收了,新翻的土地平平整整,一片金黃景象。零零星星的墳頭搖曳著枯草,好像在給人們訴說久遠的故事。沒牙嘴和嘴沒牙披著夾襖,蹲地塄上遙望西埝,一邊抽旱煙鍋子,一邊說閑話——
嘴沒牙:禿蛋和陳老漢寫的字兒沒效???
沒牙嘴:哪知道呢。
嘴沒牙:麥子立的字兒是真的還是假的?
沒牙嘴:哪知道呢。
嘴沒牙:麥子究竟是為啥呢?
沒牙嘴:哪知道呢。
“麥子究竟是為啥呢?”禿蛋躺了炕上也想不明白。他從法庭回來,在炕上已睡了一下午。說是睡哩,其實哪是睡呢!一會兒骨碌過去,早些把媽接回家,是不是就沒這事了?一會子又骨碌過來,真把媽接回來,媽會不會再跟陳師傅走呢?由菜花把飯做熟了,讓寶娃去祭獻,今天你奶百天哩。寶娃端了飯食祭獻,想起爺的氣袋來,便在放牌位的主樓里找,找又找不見,又移開條案找,卻找見了,給老鼠咬了一個洞。他嘟囔道,還獻球哩,氣都跑完了。由菜花說,你胡說啥哩,拿來我給補補。院子里忽地旋起一股風,越過墻頭順著巷子刮出村南門口,一直向西埝刮去。嘴沒牙和沒牙嘴看風刮遠了,起身準備回家吃飯,卻又遙望著田野感慨——
白露過了?
白露過了!
該種麥了?
該種麥了!
唉,又是一茬莊稼要播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