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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比之年大拼比

2011-01-01 00:00:00任存弼
黃河 2011年6期

蕭瑟的秋景早已褪盡,四野了無綠色。久旱無雪,使上凍前才鋪好的黃土路面又變作碎紛紛的干黃土,極像為救災給按人頭發放的全麥面,白不白,黃不黃,黑不黑的。偶爾飛駛過一輛拉煤車來,便卷起一條黃龍。這黃龍一直尾隨著汽車滾動,一遇汽車減速便兀自朝前滾去,人便看不見依然行駛的汽車,還以為是晴天里刮起一股龍卷風呢。汽車過后,那干黃土里撒了些煤面子,路面就又變得說黑不黑了。

我站在路邊,想攔一輛過路車趕回公社開會。學校就在身后,沒有汽車和拖拉機駛過時,還能聽到學生們的吵嚷聲。等了很長時間,過了不少車輛,不是司機擺手拒載,就是駕駛室里滿員。實在攔不住車了,怕誤了會,只好返回去騎我那輛買下不久的環球牌自行車。陰歷十月底,天是越來越短了,那顆昏黃的太陽墜得飛快,我得加緊蹬車趕路,要不還會誤了會呢。

公社教革會主任不知是誰兼著,會議是兩個副主任主持召開的。一個副主任是劉文春老師,自我記事起他就是聯校長,他家還住過我家那間爛南房。六六年春天,劉老師又將我介紹到他家輝塔村去當長期代教。另一個副主任是巡鎮七年制學校負責人丁志光,曾經領導過我一年半時間。

劉老師主持會議,先作了開場白。今天把全公社所有學校的負責人召集回來,是要傳達個文件。文件上所說的事情,大家前一陣實際早圪嚷上了,說得有鼻子有眼,我最早還以為是謠傳哩,現在看來不是。這也正應了那句古話啦,鬼話是正話的根子,你是你爺爺的孫子。下邊就由咱志光主任給具體傳達,大家好好聽著,會后有用哩。

志光拿出他那個老大的筆記本來,翻了幾頁,找到要找的頁碼,說,說是傳達文件哩,其實并沒文件,本本上記的是我和劉老師上縣開會時聽下的,念不成原文,就說大意吧。主要意思是國家要改革考試制度了,特別是高考。考期還沒有具體定下,估計就在陽歷年前,十二月上中旬吧。報考的條件有這么三條:一是具有高中畢業或同等學歷者;二是1947年元月一日以后出生者;三是在長期生產勞動和社會實踐中學有專長者。我理解,這三個條件具備其中任何一條都可以報考,是吧劉老師?

劉老師說咱也解不開了,讓眾人們充分討論一下,要理解這次改革的重大意義,還有這樣改革后,會對國家產生什么樣的重大影響。大家都說一下吧?

教師們有個灰毛病,開會時別人在上邊講,他們愛在下邊圪吵,你正讓他們暢所欲言吧,就像有一只大手卡住了他們的喉嚨,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覷。

志光轉圈看了看,見眾人都在那兒虎著,便開言了。我帶個頭吧,我知道咱這些人們的毛病哩,怕割舌頭哩啊。我琢磨,早就該改了,再不改,不用外國侵略,國家也怕要完蛋了。學得那么好的學生不讓住大學,硬讓笨賊頭去充數哩,你看那個張鐵生,那個黃帥,把他們的老師害了個苦就不說了,把咱還害得草死苗活。咳,并老帥,你給說兩句吧,你的體會比我們都深啊。

被叫作并老帥的老教師其實是樊老師,和我一個村,五幾年中師畢業就從教了,七三年時,和我一樣都教五年級。樊老師苦笑著說,真丟人哩,快不用說了,教出那樣的學生來,還有甚臉面給人們介紹經驗哩?丁志光說,哈呀,你給培養出大學生來了,應該感到光彩才對呀!樊老師說,羞死人了,羞死人了,我可沒臉說了。

令樊老師羞得沒法說的是這么回事。他的一個學生叫張繼中的托鄰居同學捎來一張請假條,上書:清家條 并老帥 令夫我大病,不能倒較,清家一無 學生張斷中 家長弓長13旦。全文31個字,錯別字恰好一半。最可怕的是竟將自己的名字都能寫錯,還最無私地詛咒自家斷子絕孫。這學生后來連六年級也沒上便回家幫父親炸麻花去了,第一次推薦工農兵大學生時,真的還不太走后門,張繼中便被推上去念了南開大學歷史系,在校時據說還鬧過申請病號飯說自己“不能上肚(灶)”的笑話。畢業后據說分到某省革委辦事組,很可能要當成個大干部呢。

丁志光看著我說,要不你也給咱發表發表高論?

我能有什么高論?狗嘴里能吐出象牙來?

說不準還真給吐出兩顆來呢,說說看?

眾人也說,吐吐看,真的說不準呢。

我將弓著的腰直起來,清了清嗓門說,咋動不動就叫改革哩?原來好好地考著的,后來不考了,讓推薦哩,這如今不推薦了,又要開考,這明明是恢復嘛,咋叫成了改革?就為叫改革好聽哩?

并老帥叭咂了一下嘴說,果然是有象牙哩,這不就是一顆?三十年前人們各家種各家的地,相安無事嘛,丁猛子說要改革哩,叫什么土地改革,硬是把張家的地分給了李家,把王家的房子分給了趙家,那就是個改革?

丁志光斷喝一聲,說球的些甚啦?并老帥你這純粹是放毒哩,你說那不叫土地改革該叫甚哩?

并老帥不示弱,硬硬地頂了一句,叫土地還家哩!

丁志光一時語塞,思量有頃,從善如流了:哎,你細想,那狗日的并老帥說得有道理哩。就是土地還家,土地原來是農民的,后來被地主富農霸占去了,現在從他們手中要出來,再給了農民,這還不是土地還家?按這么說,這高考就該叫恢復哩,不能叫改革,這狗日的還就是一顆象牙哩哎。

誰知這家伙翻云覆雨,說到這兒把臉一板,話鋒一轉,可是你這后生也太愛鉆牛角尖了,硬要死摳字眼兒,你管球人家是叫改革哩還是叫恢復哩?管球得才寬哩。大家說,這改革高考制度好不好哇?好?好就行,討論到此結束,下邊請劉老師安排工作。

劉老師就將縣上安排的動員社會考生踴躍報名的事說了一番,同時讓所有到場的同志每人動員五名社會青年報名參考。這是政治任務,剛性指標,年終對你們就用這一項工作來考核。劉老師又強調了一下。

丁志光沒等劉老師說完,便搶著說,我給咱報上一個,劉老師你記上。

眾人忙問是個誰?志光看住我說,就這個好鉆牛角尖又能吐出象牙來的農村青年。

一聽說是我,還以為老丁又在開玩笑哩,很淡漠地說,老丁開玩笑不分場合,不看對象,我還嗆得住你們一再耍笑?你不把并老帥報上咋哩?

丁志光大嘴一咧,牛眼一睜,真嫌你們球勢哩,身在寶山不識寶是咋的?我看你就麻地溝家換鞋哩,正好好。報上啦!

我說可不敢可不敢,我哪能報哩?我是考過一次的,不是老三屆了。再說,像我這種人,咋還敢去報考哩?可不能可不能。

劉老師說,不要一口咬死,回去好好盤算盤算,和你媳婦商量商量,能報就報上,至于人家上邊讓不讓你報,那是另外一回事,報上了考不考,考上了住不住也還是由你哩嘛,報一報又不折損你什么,連個報名費也沒說過要。

這么著說諞了一頓便散會了,因為山上那些學校的老師還要趁天沒黑盡往回趕哩。

回家后,老婆娃娃都很奇怪,說時不時辰不辰的,咋回來了?我說是回公社開了個會。又問開了個甚會?我便不待答理了。老婆什么也不懂,硬愛瞎問。

這十來年的熬練,讓我整個兒麻木不仁了,遇上什么事都波瀾不驚,受了什么氣心上也沒反應,出地受上一天苦,回家倒頭便能呼呼入睡。可是這一天我卻怎么也睡不著了,說得文雅一點,叫失眠了。

去秋那一天,我正被縣里通知回來,在大營盤參加文藝骨干培訓班,給比我年輕的那茬青年輔導創作哩,哀樂鋪天蓋地而來。這已是今年以來的第三次了。人們都說,閏八月與主不利,周總理和朱德委員長讓人們悲傷得直不起腰來,讓土牛也氣得要尥蹶子呢,唐山震了一下,只死了不少庶民百姓。這哀樂,該不會是又有哪位偉人去世了吧?果不其然,是那顆最紅最紅的紅太陽嘩啦一聲墜落了。隔不幾天,我們被拉到縣城的大禮堂,參加追悼大會,我不巧站在了臺下第一排。哀樂催人淚下,默哀的人群淚雨紛飛。我用眼角的余光掃了掃左右,使勁擠眼,試圖多少也能擠出兩滴來,最終卻連一滴也沒有擠出來。想到家鄉辦喪事,總在孝帽上加一條眼紗,開祭時,所有的眼紗都是下垂的,讓閑看的人們無法鑒別孝媳們是真哭呢還是假嚎。可是這場合卻不給配備眼紗。好在大家都在默哀,猶如前幾年走資派們在低頭認罪,大禮堂內光線又明顯不足,便無人發現我的眼窩從始至終都是干澀的。

從那時起,我暗自認定,這世事一定會變,現在實質上已經在變,但到底如何變,變成個什么樣子,卻再調動我的想象力,也是想不出來的。今天參加了這個會,國家要恢復高考了,這是不是就是在變呢?我深信,要變,就是向好的方向變哩,絕對不會朝相反的方向變,因為那個方向上是沒有繼續變下去的余地了,人類社會總不能比那段更壞了吧?歐洲的中世紀,實際就是中國的封建社會,封建社會要是真的像近年宣傳的那樣壞,它那口殘喘能茍延幾千年嗎?

二日天明,飯后出動,卻沒有直奔農校,先去了趟公社,找到劉老師報了名,我說劉老師,我一黑夜想好了,報上吧,試一試,不一定真的去考,只要報上我就滿意了。

趕到農校,與貧管會代表老楊通了通氣,召集全體師生開會。會上,把從公社會上聽來的傳達了一氣,動員學生們踴躍報名。想不到我的三十多名學生,竟無一人敢報。這情況一點也不奇怪,這些學生還是有自知之明的,打死他也不會癡想通過考試跳過龍門,剝了農皮,揣個購糧證本本。個別人可能曾經心存妄想,靠他們的貧下中農出身,通過推薦離開農村,可后來看到那推薦早已變質,光憑出身絕無可能了,他們也便打倒妄想,安貧守命,乖乖地住了農校,試圖學個一技之長,比如開個拖拉機,學個果樹嫁接什么的,同樣是干農活卻總也苦輕。

有的同學問,老師,你不能去考一考?我們估計你去考,肯定能行。

我說我已帶頭報上了名。誰能想到,我們那貧管會代表老楊卻說,那咋任老師你還能報哩?不說成分啦?狗日的這世事變得,啊,不說啦?那你要走了,咱這農校還咋辦呀?我得和高書記說說哩,不能放你走。

老楊是榆皮窪大隊人,差不多就有60歲了。四七年土改時,他就是武委會主任,帶領著他們村十八家六七十口人鬧土改,先鬧本村的,一家一家過。當時時興揣領子厚薄,本村人的領子,誰還不知道個厚薄,他們村就沒有個厚成的,但他還是帶著人們一家家地揣了個遍。最終發現沒有多大油水,老楊便帶著人們打向鄰村黃柏。黃柏的貧農團正愁不好下手哩,便心甘情愿地配合,老楊帶頭整死三家財主,改回榆皮窪80畝好地方才作罷。第二年糾偏時,黃柏人全村出動,乘夜包圍了榆皮窪,捆走老楊,圈在一眼寒窯里拷打了半夜,臨明正要將他扔進枯井讓凍餓而死,卻被及時趕來的縣上的工作團攔下了,留了條活命。強強揀了條命的老楊不長記性,回村后便當開了書記。六七十口人的村子,不知夠不夠三名黨員,卻也成立了黨支部,他自任支部書記。在農村,支部書記一般簡稱支書,他則不然,硬要簡稱書記,村里不分老少男女長幼尊卑一律得稱他為楊書記。

老楊當書記足有三十年了。

去年春上的一天,榆皮窪全村出動,跪在公社大門口,把新調來的高書記鬧了個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村人哭訴,三十年來,榆皮窪村沒發展一名黨員,沒送出一個新兵,沒走過一個煤礦工人,全村現有老少光棍36條,斷了煙火的有三家,只留下十五家四十多口人了。

高書記問你們這是要咋?村民說要是還讓楊書記當著,他們就不回去了,哪里也是個死,來公社還能死在個明處;要讓我們回去,就把我們那楊書記收留回公社來,拴上根韁繩,不要再放出去禍害人了。

高書記正準備親赴榆皮窪問政,卻見扛著一根野柳棒的楊書記風塵仆仆地趕來。高書記將楊書記迎接到他的辦公室,關上門談了半上午,最后總算說通了,老楊同志答應調任新成立的公社農校貧管會代表,監督辦學工作。我從電站回來第一次到學校時,老楊已到校半個月了。

學校有座教室坐西朝東,后墻上不開窗戶,前墻上也僅有小窗小戶,上午光線也不太充足,下午就根本沒法教學。我便定了個上午上課,下午勞動。

老楊質問我這是誰定的?純粹是胡鬧哩,誰見過大天白日閑坐家中聽你們閑扯黑豆淡磨牙?趕緊給我改過來。

我說那時間有表在卡著,不管上下午都是四個小時嘛。

不行,鼓房家上午還不動響器哩,你給我成半前晌坐在家中念書哩?

我說這是高書記同意了的。

老楊說,連我你還沒問過就問高書記去了?你先給我帶著娃們前晌勞動去,我回公社找高書記去,不信這農校能由你個地主圪蛋說了算。農校沒電話,找書記必須回公社。老楊還是扛著他那根野柳棒,先到路邊去攔車,攔不住了就那么身子前傾一聳一聳地趕路,十二里路總得走兩個小時吧,晌午飯肯定得高書記給管。

這狀自然是告不倒的。下午回來后,老楊神情略顯沮喪,在院里家里尋尋覓覓,嘴里嘟嘟囔囔,世道變了?沒變嘛,華主席還是走的毛主席那路子嘛,咋就變了?

事后聽說,就我報名考試這事,老楊還真的回公社找過高書記,不過沒有說世道真的變了之類話,倒是極力強調我在學校的重要性,說我走了,學校可就和塌了一樣啦。

幾天后我回公社找劉老師,劉老師顯得有些吞吐地告訴我,說是縣上,文教部他們,不同意讓你報考,一是說你不算老三屆,胡子黑森森的,才三十歲?二是說你要上學走了,你那一大家子誰給養活呀?我可把那能說的不能說的全都說啦,不抵事,沒報上。看來得你自己上縣跑跑了。要跑還得快些些哩,考期可是不遠了。

從巡鎮上城關三十里大路,全是沿著黃河走。這時節,政治氣候似乎已是春天,可自然氣候卻正值嚴冬。縣城在巡鎮的西北方向,刮來的就是西北風,說文了可就叫朔風。我騎車逆風行駛,用了三個小時方才連滾帶爬地進了縣政府。這陣兒我已膽壯了許多,不用在大門口探頭探腦了。

縣政府沒有樓房,全是平房,一排一排的,很規整,門口都吊著厚墩墩的黑棉門簾,很肅穆。門簾上用白線轉著老大的美術字,政府辦,縣委辦,很莊重,讓人不敢隨便去撩去問。

其實門簾左上方都還釘有小木牌,寫著與門簾上相同的字,只是在遠處看不見罷了。我便一排排地尋找文教部。

大著膽子撩起門簾,推開緊閉的大玻璃門,一股熱氣撲面而來,室內的地爐子燒得正旺,前爐圈和后爐鏊烤得嫩紅嫩紅。工作人員都在低頭干活,沒人抬起頭看是進來個誰。我站到離門最近的那個桌子邊,彎下腰來問這是文教部哇?那人也沒抬頭,只是把吊到鼻尖上的眼鏡用食指頂了頂說,知道嘛問的個甚?

這還真遇上喪門神了,和我本家丑三一個樣。人們在村街遇上丑三挑著水桶,問,擔水去呀?丑三說,知道嘛問的個甚?女人們上地時見頭上飄過來云圪瘩,便問丑三,他叔叔,你看下雨呀不?丑三說,問天去!

總不能問天去,還得問人。便朝里邊走去,那人卻伸出手來將我攔住,不要進去了,就在這里問哇。我便踅回來,朝向他說,我想找你們管事的人報個名哩。

做甚呀?報名啊。報什么名?參加高考嘛。你叫甚?我說了名字,其他幾個人也都抬起頭來看我。

劉校長沒給你說過?你不能報。我說劉老師是說過了,我不信,還是想報哩。

這我們就做不了主了,你找于部長去吧,他就在隔壁辦公室。我便點點頭出來,臨出門聽到屋里半句話,這后生倒老成個這?

于部長正在,不知看著個什么文件。見我進來,便停下看文件,說你是——我說了名字,部長哈哈樂著,說知道你要上來哩,說吧,是不是還要報名哩?坐下說,坐下說。

于部長在我們巡鎮公社當了好多年書記,七三年我第一次在報上發表文章,又寫過一出七場大戲,他都知道,面也應該見過,只是我嚴格要求自己,不去腐蝕革命干部,從未找過書記,到現在便顯得生下了。

為了顯得親近,我還是稱呼他書記,我說于書記——誰知話一出口,便被部長攔下了,咦咦咦,早就不是書記了,不能這么叫了。我心上一圪登,壞了,這總是給叫小了,忙改口叫部長,于部長,聽說縣上不讓我報名?是咋哩?

部長笑瞇瞇地說,那劉老師真是老掉齒了,不會傳話,咋是縣上不讓報?是你的條件不行,你就不能報嘛,咋說是不讓報?

我說我不是老三屆,比老三屆還老一屆,又是考過一次的,我不以這報,我按學有專長報總行吧?

學有專長?部長遲疑了一下,你有甚專長哩?

在報刊上發過不少文章哩,能算個學有專長了吧?

部長想了想,說那學有專長嘛,該是會修個電動機,發明個遠紅外烤箱,或者能治了如今那吃人的癌癥什么的,才算哩吧,會寫點文章也能算哩?就說能算吧,那也得有個部門給作個證呀,不能你說是學有專長就學有專長了吧?

我說你這文教部就能做證。于部長直往外推,可不能可不能,我們管招生哩,還能給出那樣的證明?那不成監守自盜了?你找上個其他部門試試,看人家給你做不做吧。

文化局怎么樣?

文化局?也行吧,你就先找去試試吧,啊?說罷看了看表,嘿咦,這狗日的倒又該下班了。便站起身來。我說部長你下午還來哩不?我開下證明還得找你哩。部長說來哩,我不來還有其他領導哩嘛,不怕,你找去吧。

文化局我是知道地方的,就在文化館院內,離政府大院并不遠,但局長是誰卻不清楚。這時節已經晌午,大院的人都拉拉溜溜地出來,在大院門口匯合,出大門后便分開來,東南西北四散而去。騎車的極少,大都在步行,估計住得都不太遠。我跨上車子,只蹬了幾圈,便闖進了文化館后大門,險些兒將出來的一位老者撞住。那老者正要發火,我卻一眼認了出來,李老師,是你呀,實在是……

李老師也算勉強認出我來,說你這是風風火火的干甚去呀?

我支住車子說,我要找文化局哩,不知道局長是誰,估計人家也下班回去了。

李老師說你說是甚事哇?我便隔二撇三地說了個大概,急急惶惶地說,我咱趕緊尋人家去。

李老師便轉回身來,引著我往里走,邊走邊說,你這后生,就不知道我在文化局?

我忙問,你在文化局給做甚哩?這下好了,有你就好找局長了。

李老師將我引到里院,掏鑰匙開門,我一看門頭上的小牌兒,才知道李老師就是局長。

李老師是我初中三年級時的語文老師,分析魯迅的《祝福》時,將我不算幼小的心靈震撼得一禮拜緩不過勁來。李老師還教導我要博覽群書,積累百科知識,多讀讀《紅樓夢》,看人家曹雪芹那知識夠多豐富,書中光藥方開出多少來?我上高中時,李老師好像是調回教育局視導室了,從此便沒了聯系。

李老師取出信紙,拔出筆來,你說怎么寫吧。我便把我近年發表過的一些東西一一數算出來,報紙上是哪年哪月哪日第幾版,雜志上是哪年哪月第多少頁,還有署著河南大隊通訊組的,注明系我的作品。寫好后折疊起來,交給我。

你保存好,下午就交給他們。老師長嘆一聲說,我不得不提醒你,報上后要好好準備一下,既考就要考好,考得出色點,才便于人家錄取。你這麻煩事還多哩,不會太簡單了。像這證明,你說文教部還不能寫這么個東西嗎?監守自盜?嗨嗨,本來就不需要寫這嘛,寫這給誰看哩?純粹是設置障礙哩。你們河曲家就這點不好,不說這些了。

我印象下李老師是外縣人,這下證實了。老師問,你覺得有幾分把握?我說這不好說。要是明天就考,大家誰也不復習,我覺得我的把握會大一些。要是拖上一段,比如一個月吧,我的把握可就小得多了,我是背不過那些小年輕的。李老師說可也就是,不過不能那么想,要抓緊時間,盡量多看點,你這就十二年了吧?還不是一直教書,大部分時間在受苦……

下午將證明交給于部長,聽部長說還真鬧回證明來啦?這還真有一碰哩哎,我便告辭出來,騎上環球牌回家。原想回家該是順風了吧,誰想風向卻又變了,還是頂頭風……

第二天把情況給劉老師匯報了,便瘋跑到農校安排了一下,說我回家復習去呀。楊書記拽住車子衣架不讓走,說是你不能走,你走了咱這學校可咋辦呀?那些學生們我可管不住。我說抖起你那老威風來管吧,這比你家榆皮窪還不好管嗎?我瞅他不注意松了手,猛推著車子跑了幾步腿一蹁,上車一溜煙沖出來。走出老遠還聽見老楊那宦官嗓門銳叫著:反呀,反呀,反山西呀……

將保存完好的高中課本翻檢出來,準備大干一場。估計還有半月時間可資利用。

有限的時間,無限的功課,怎么復習?語文,歷史,政治,就連物理化學我也不怕,最怕的是數學。不是我學不好,而是沒有好好學。好在回農校后,給那兩位老師分課程,一個搶了語文,一個攬下農牧,硬將數學丟給我。誰知教了沒幾天,縣里辦了個數學培訓班,我便被集中到縣城強化培訓了一個月。教課的還是我上高中時的數學老師,學員則是全縣各校高初中數學老師。我自知原來學得不好,既然被集中回來了,便不敢虛擲光陰,狠狠地學起來。剛開頭我比人家吃力,可是進入解析幾何,他們便不如我自在了,因為他們誰也沒有專門學過這門課,只有我們65屆高中畢業生是完整地學過的,我雖說當時沒有用心學,但畢竟是學過的,便很自然地當起了別人的輔導員。有這一個月的強化培訓,再突擊突擊,估計我的數學也就能應付了。

正準備這么著好好復習,劉老師卻找到我的家中,報告了一個不好的消息,縣里還是不同意我報考。我倒沒有五雷轟頂的感覺,很淡然地說,還不讓考就不去考了,也省得我勞心費力。劉老師說,你是不是再去跑一趟哩?再爭取爭取,給領導們說點討下情的話,多彎腰,多低頭,那又不丟你的人,你這后生就欠缺這方面的功夫哩,出身不咋的,自尊心還那么強,那不行。聽上我的,再去跑一趟吧,啊?礙不過劉老師的苦口婆心,我便又去了一趟縣城。

部長不在,接待我的是一位老同志,高高的個子,細溜溜的身條,白凈面皮,姓田,外縣人。記得這老田是電影隊的,寫的一手好字。電影隊到巡鎮放映,一般都在大禮堂,我們上學就路過這禮堂。他家的海報不是寫好了貼,卻是由小后生先將五色紙貼到墻上,爾后,老田執著長長的扁扁的畫筆,在上邊龍飛鳳舞。他寫過我們村里的年輕人,劉三姐,大浪淘沙,還有很早的山間鈴響馬幫來,不都是我親眼見他在寫,而是從筆體上推斷出來,一定也是他寫的。

我稱老田田老師,他沒有謙讓,因為從年齡上推斷,田老師比教過我的老師們也大。田老師說你知道了?我說劉老師告我了,我又找上來問問,看是咋啦我就不能考?

田老師很難為情地說,縣里對這件事抓得比較認真,直怕給搞不好哩,因為這是第一次改革高考嘛。可我看也有點過分認真了,國家正是用人之際,誰想考讓人家考就行了,哪用費那么大的勁?有幾個初中畢業生要報名,縣里認為條件不夠,孩子們硬要考,部里便要先把他們考一考,今天部長就是帶著幾科教員出題去了。有這個必要嗎?你這個事情,是我提議請示一下地區文教部,區里答復讓考,可是部里又研究,還是不行。

我說田老師,能不能再請示上一次區里邊,你們再給我研究上一次?我就這么個機會了……我眼窩熱了,聲音有點哽咽。

田老師說行,我再給招集人,看能不能叫全吧。咱倆并不認識,但我知道你的情況,很同情你。可我在這兒只是個跑腿的,我是從電影公司臨時抽調過來幫忙的。你家河曲這事情啊,難辦哩,我盡力而為吧。田老師匆匆離開大辦公室。

這大辦公室盤有一副小炕,小炕上鋪有一副床板,床板上是一套被褥,占了半個炕的地方。沒床板的地方其實還有葦席,我便上了炕,盤腿坐在葦席上,只一會兒工夫,屁股便被燙得欠起來,一遞一下地捯替。

辦公室地下擺放著六張辦公桌,兩兩相對,加上六把椅子,還有墻邊豎著的兩個文件柜,便只留一進門那個前后口子的地爐子了。爐子里的火還是那么旺,前爐圈和后爐鏊眼看又要烤紅了,屁股下就覺著更熱。

觀察室內設施,捯替著屁股暗想,這地方倒也不錯,今兒他們要是還給我說不成個話,干脆,不回了,就住這里算了。這想法顯然有點黑皮勁,是我從心底慢慢滋生出來的。這么多年了,一直謹小慎微,從來沒有黑皮過,這世道雖說專門培養黑皮,但培養的卻不是我這類人。我見過的村干部,據說差不多都是土改時候冒出頭來的。入社時,牲口多土地多的,帶的投資也多,沒牲口有地的,投資就少,連地也沒有的,便連投資也不繳。農業社的頭兒全是不帶投資的主兒。鬧文革那陣兒,一股霍亂風卷出來好多不務正業的人,都當了各級各類文革主任,次一等的,才是普通紅衛兵。我連個紅衛兵也不能當,發的一本毛主席語錄還沒有我的。

正這么瞎想著,幾個干部陸續進來,田老師最后進來,隨手關上了門。田老師說,炕上坐著的就是想要報考的青年,民辦教員,還是巡鎮公社農校的負責人呢,你們大概也都認得吧?那幾位說認得認得,還有不認得這后生的?

田老師說,我剛才和部長通了個話,部長說由咱幾個定了吧。我看這樣吧,咱幾個里邊,屬我和他沒關系哩,我是原平人,也沒教過書,他叫我老師也是看我年歲大了點吧,咱這么吧,就守住這位報名的青年,要通區里的電話,區里要是說不能考,他也聽見哩,他就不用考;區里邊要是還說讓考,就讓人家考吧,你們說哩?大家都說就這么辦吧,老田你就給咱要電話吧。田老師便當仁不讓地抓起話筒,狠勁地搖手柄,讓郵局給要區革委文教部。

總算好命,一叫就通。田老師剛說了幾句,便被對方很不客氣地截斷了,這個問題不是答復過一次嗎,怎么還定不下來?報考條件還是那三條嘛,絕對沒有關于出身的規定。還有你們那幾個初中畢業的,不要專門考一次了,你們就讓人家報上吧,能考上當然好,給國家多出人才嘛,考不好他們也就沒怨了。其他縣也有類似情況,可人家就和你們縣處理得不一樣,還怕自家縣多出兩個人才哩?

聽電話的時候,我早就出溜下地,站在老師們的身后了,可是接完電話的田老師舉著話筒還是朝著炕上說,你全聽到了吧?我忙說聽到了,謝謝老師們的關心。

田老師便安排人給我取表,填報。填好表,眾人又將我送出院來,囑咐我趕緊回去復習吧,這可實在是沒日子了。我眼含熱淚,頻頻回首,告別了文教部幾位好心的領導,騎上我的環球牌,想一路順風趕回去,這天卻出奇的暖和,西北風,東南風,哪種風也不刮了……

總算領到了準考證,可離開考只剩五天了。五天,不睡覺,不吃飯,也只有120個小時,而我在拿到準考證之前這一段,實際上未能安心復習過一天。今天回去,我要破釜沉舟背水一戰,大干五晝夜,給老天長長臉。

家中只有三間房子,一大一小兩個家,我們五口住大房子,鰥居的老父親住小房子,根本騰不出一間空房來。問題是眼下正是數九寒天,即使有空房子,不燒火也是不能容身的。到院里?上房頂?都不是辦法,怎么辦?

鎮上有個獸醫站,就在我們村的南街上,我的表兄是站長,我常去他們那兒,認識站上的臨時工小王。聽說小王也報上名了,也想試試,還正準備讓我給他輔導輔導哩,我便沒用去請,親自送貨上門,入住他那間迎街的小辦公室。

小王說自己也算高中畢業,還是我的一位同學教出來的。那位同學我當然了解了,人還聰明,可惜65年考入山西大學化學系,只學了半年,66年春天就去嵐縣建呂梁分校,勞動鍛煉去了,直至鬧開文革,方才撤回學校。所以他們的實際水平,還是個高中畢業生。老師是這樣,學生就可想而知了。

小王說他要考農學院畜牧獸醫系,畢業出來正兒八經接他父親的班。他現在最愁的是數學,他們那二年就沒有正經學過高中數學,他猜想他的老師們估計就沒有學好,哪能教好他們呢?我答應幫他復習一下數學,盡我所能吧,因為我就沒有好好學過。我在幫他復習的過程中,正好把在縣教育局強化培訓的那部分重溫了一遍,這才真是教學相長呢。

他說還想讓我給猜猜作文題,聽他老師說,65年高考時我就猜中了當年的記敘文題,是給越南青年的一封信。我說是哩,有這么回事。

那天他打回二兩散裝酒來,就著兩個水果罐頭,讓我給講講作文。我推讓不過,只好就著燒酒瞎諞。

處于大變動時期的開科取士,作文題多少之說,總要與當年發生的大事緊密牽連,是之謂時文。1965年時,越南戰爭打得正烈,南越吳庭艷配合美軍,一路北上,眼看就要將河內也搶占了,中國迫于形勢只好出兵,卻受制于熱帶叢林戰,擩不開手腳,幫不上大忙。怎么辦?給鼓鼓勁吧,便讓我們這一屆的舉子們給越南青年寫一封信,向青年們高喊:千萬頂住啊,可不敢松勁啊,一松了勁可就會兵敗如山倒呀!以壯聲威。結果怎樣?猜了個準。

今年國內什么事情最大?連上去年,什么事情最大?

小王說,毛主席逝世,最大了,會不會寫悼念毛主席的文章?

我說不會,人已死了,你又叫不活來?死了胡屠戶,不吃帶毛豬。

那粉碎“四人幫”呢?會不會批判批判“四人幫”?

我說不會,大批判搞了這么多年,搞得人們都煩了厭了,還跑到高考作文上來再搞批判?不可能,不可能。你倒是能從四人幫身上想開去,捕捉點東西,比如,那四人幫是誰粉碎的?是人民?是你我?是我們河南大隊的貧下中農?不是不是,根本不是,你不聽那歌中唱的,是英明領袖華主席,一舉粉碎了四人幫!英雄史觀被批倒批臭的時候,人類的命運還是掌控在英雄的手中。華主席無可置疑地成了我們的救世主啦。

小王似乎恍然大悟了,那會不會出個歌頌華主席的題?我說極有可能。估計會讓咱怎么歌頌呢?我說這就不太好說了,按說,歌頌也不會像寫給毛主席的效忠信那樣,讓你極盡肉麻吹捧的能事,啊,偉大領袖華主席,你是我們的再生父母……會讓你向華主席抒發點感情。抒發感情的最佳文體是詩歌,可是高考作文是不允許寫詩的。次一等的是什么呢?那就是書信體了。書信體肯定是第二人稱,你如何如何,你怎樣怎樣,而抒發感情的最佳人稱也是第二人稱。再說了,任何文體都不能頻繁地出現,書信體只有1965年出現過一次,十二年過去了,除了當年的考生,誰還記得這回事?十二年沒有考過了,要讓我當了這個出題的主官,我就敢做主出這么一道題。

小王硬是讓我說得一愣一愣的,頻頻點頭。半晌,他突然叫我,任老師,你說要真的出來這么個題,那可該咋寫哩?咋開頭哩?

我說你也把那動動腦筋,這可是猜題哩,不是我給出題,你還得想想其他可能,可不敢就鉆在這個窟窿里死摳,一旦出來的不是這道題,你還不得抓瞎?小王卻說,一旦就出來這個題了,我該怎么寫?老師你不能估你,我可是實在不會寫呀。

沒辦法,我便又給他瞎諞。華主席是哪里人?交城縣的,是咱山西老鄉,這關系可是比其他省的人近得多哩。但你不能把這些感情流露出來,一點也不能;你要是沖著這個思路來,那可就壞事了,那不就鬧成會說五臺話便把洋刀挎了?

小王說是哩是哩,不能不能。可你說……你給咱再往下說啊。

我說干脆這樣吧,我就給你開個頭吧。為了不陷入五臺人感恩閻錫山的誤區,你可以一開篇就把這個問題提出來,讓得它徹徹的,如果我只以一個山西人的身份向你傾訴衷腸,華主席,我的感情豈不會顯得庸俗而狹隘?如果我僅以一個被愚弄多年的瞎農民的名義向你奉獻愚忠,華主席,這豈不會令你失望萬分?不,不能這樣,我要以新時代的一個有為青年,祖國大家庭的八億分之一,向你袒露心胸,將憋在心中多年的話兒毫無保留地說給您聽。你看這么開頭怎樣?接下來有話說了嗎?

小王忙著找本本,說你重說上一遍,我咱記下來。我說你不用記,這只是個大致的意思,我是用這來引發你的思路哩,不要死記。

五天,那真是一眨眼的工夫就過去了,我們心中像揣著幾只活蹦亂跳的兔子,惴惴不安地上了縣城。沒有得意,沒有激動,只有萬分惶恐。

考場設在城關中學。我上高中時,只有我們巡鎮中學才有高中部,所以巡鎮中學正式的稱謂是河曲一中,城關中學只有初中,叫河曲二中。經過十二年的變遷,城關也有高中了,還把巡鎮中學教過我的些老師調上來,成了完全中學,便叫成了河曲中學,巡鎮中學名稱不變。

我們巡鎮的幾個同學,當然是比我低的66屆67屆的同學了,相跟著上了縣城,就沒有個落腳的地方。旅店肯定有,但身上根本不帶住旅店的錢,便動腦筋想找個住處。最后還是66屆的杜五保將我們安置在他父親那個兩間大的辦公室里。他父親原是糧食局長,現在算是退了,但辦公室還給留著。

吃飯也是個問題,飯店是有,同樣存在錢的問題,便不敢放心大膽地去下館子,又且飯店是不賣早飯的。便在五保家吃過一頓,又在韓向前家吃過一頓。

教育局視導室就在城關中學院內。我不期然地遇上了于部長。部長把我和高六班的王彩云叫進去,很隨意地問了我們些問題。部長問,要是有人想抄你的卷子,你咋辦呀?我說彩云你說,咋辦呀?彩云說,誰也不認識誰,他們哪里就能知道我們會答題?說不準我們也答不來呢,沒人來抄。

部長說,咱就假定有人要抄,你咋辦嘛,你說說看。我說要是有人想抄我的,只要不讓監考發現,我會讓他抄個痛快。

部長說你這想法不對,人家抄上你的考好了,不就把你頂到后邊去了?我說我不怕頂后去,只要對娃們有用,我是甘愿奉獻。對他們有用的,對我不一定有用。我能考一考就滿不錯了,不敢奢望真的住上。

可惜沒遇上個好命的小伙子,與我同桌的那一位一場也沒考,每次發下卷子來,下堂時再如數收回。當時我想,這小后生,或許小姑娘,報上名卻不來赴考,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該不會是像某些全國人大代表和黨代表吧,選是選上他們了,報也報上去認定了,到開會時卻出事了,不是病故便是犯錯?這些娃們不外是受人們的鼓動膽子一壯就報上了,到考時,一想這可是動真格的呢,什么也不會還敢去那兒丟人現眼?他早知道挨的是我這樣一位叔叔輩的老考生,只要他敢抄便讓他好好地去抄,哪怕替他去做哩,一定會跌腳叫屈,因為說不準我還真能把他給考進去呢。

那堂語文是下午考的。中午我們幾個在街上的飯店“共進午餐”,還喝了點薯干酒,幾個都喝得有點過量,我頭皮麻絲絲的,腦袋有點暈。趕到考場時,人家已經開考,跑到我的考場門口,監考見我面帶酡顏,說喝酒啦?不看是做甚哩,進去吧。我不認識人家,人家可認得我,便沒有攔住不讓進。進去一看考題,我在心里高喊了一聲:好狗日的!便又到教桌上取下墨水瓶來,從上衣口袋里掏出那桿破蘸筆,答起來。說來慚愧,不知何因,我生在黃土高原上的晉西北革命老區,并不是西藏等剛進行過民主改革的少數民族地區,書念到高中畢業,已經是公元一九六五年了,卻從未用過鋼筆,沒點過電燈。就這,我還無數次熱情洋溢地歌唱過生我養我的社會主義新農村呢。

我用很短的時間做完基礎知識題,便手托麻絲絲昏沉沉的頭皮,構思作文。心緒是紛亂的,感情是復雜的,說得文雅一點,可就是感情激蕩心潮澎湃什么的了。我像與親人失散多年的野孩子,忽一日找到了親人,最好是親媽,瘋跑著撲向媽的懷中,鼓勵著自己,千重苦,萬重仇,當著親人的面,有淚盡情流啊——老實說,那篇作文寫得真好,感情充沛,聲情并茂的,要多好就有多好,心想有這一篇作文也不愁住個把大學了。

從云中回河曲,得先坐火車到陽方口轉乘汽車,汽車回來后,先在巡鎮停一下,放下巡鎮下車的人,再拉上從巡鎮上城關的人。鎮上便有好多閑人每天這個時候要去接站。接站最勤堅持最久的要屬“大量宣傳”,這老漢我叫叔哩,本名王大亮。大亮叔有一個兒子在綏遠省政府行走,據說當得不小。老漢有兒子每月接濟的十幾元錢,衣食無憂,便不去農業社干活,專在街上蹓跶,接站便是最主要的一項業務。他每天都能掌握鎮上外出和歸來的全部情況。

那年九大開過,縣里接回新聞紀錄片來,大亮叔只在車門外聽電影公司的同志略為解說了幾句,便跑到向榮橋頭的雜貨業門口演說開了:喝呀那個九大呀,是個團結的大會,勝利的大會,那么多代表從大會堂排隊出來,喊著口號,團—結—起來——爭—取的更大—夸—夸夸—夸夸——要多氣概有多氣概……

這天接站,大亮叔聽抄分回來的同志說,巡鎮的誰誰誰可考好啦,語文94分,卷子報了省里啦,理化政治也不錯,連數學還打了60多分,是全縣文科考生中數學惟一及格的。獲悉這一重大新聞,大亮叔馬上顛到向榮橋頭的雜貨業門前,作“大量宣傳”:快聽來啊,頭號新聞,咱村長峁巷三合堂任掌柜家三小子,一舉粉碎了四人幫,二舉考上了好大學,語文考下94分哩,其他的也都不賴呀——

旁邊有人就說,我操他那個祖宗,這世道啊,還能叫他再考大學哩哎,按蹋了十幾年,那狗日的還沒叫按蹋死哎,還行哩哎,我操他那個祖宗……我估計,他們也不一定就是操我的祖宗。

過幾天,傳抄回來兩篇作文,其中一篇就是我的。

心中的話兒獻給華主席

如果我只以山西人的身份向您傾訴衷腸,敬愛的華主席,我的感情豈不會顯得庸俗而狹隘?不,我要以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一個普通公民、人常說的八億分之一、一個有志青年的名義,向您掬獻我的心!

此時此刻,我思緒翻騰,萬語涌唇,一時間反倒不知該從何說起……

——我不由得想起難忘的1976年。

是的,正是在1976年,我才認識了您;而在此之前,對您的名字我還不太熟悉。

去年9月9日,噩耗傳來,使我渾身顫栗。偉大的領袖和導師毛主席過早地離開了我們,作為一個關心國家命運的子民,我是何等的傷心。痛心之余,又不免暗暗耽心,一伙喪心病狂的東西就要興風作浪了,這一點我們早有預感,亦有耳聞;只怕傳言不實,預感不真,久久地、久久地抑在心中。

我們被驅使著喝過兌了鹼的井水,念過改了一半的毛主席臨終遺囑。那味道,華主席,您一定也想象得到。

沒過多久,我從夜半夢中被同志們推醒,振奮人心的喜訊使我熱淚飛迸,我和同志們端上顏料,拿起刷子,在天橋電站二分部的大院墻上,奮筆疾書:

熱烈慶祝粉碎四人幫篡黨奪權陰謀的偉大勝利!堅決擁護華國鋒同志任中共中央主席、中央軍委主席!

敬愛的華主席,是你以無產階級革命家的偉大氣魄,一舉粉碎了禍國殃民的四人幫,挽救了革命挽救了黨,使我國人民免遭一場大災難,使中國這個世界革命的根據地更加鞏固和堅強。

敬愛的華主席啊,是你把毛選五卷早早地送到我們手中,是你使毛主席紀念堂高聳入云。毛主席號召學大慶,你親自帶領;毛主席樹起大寨旗,你巨手高擎。五業興旺,百廢俱興,工業農業科學文教衛生再展新容!

我將提到喉嚨口的心啊,放回了胸中。

對于戰士,最大的獎賞莫過于向他發布命令。華主席啊,你在黨的十一大上,提出了抓綱治國的八項戰斗任務,葉副主席代替你吹響了攻關的號角,盡快實現四個現代化是當務之急,正式提到了議事日程。

讓我不無驕傲地說吧,我還算一個有志青年,我愿將自己有限的知識、本領和山背后的日子(長著哩)奉獻給祖國的四個現代化,奉獻給壯麗的共產主義事業。今天,我坐在高等學校的入學考場上,接受祖國的挑選。華主席啊,這一幸福也是你帶來的呀,要不是你一舉粉碎了四人幫,認真落實毛主席關于知識分子的政策,我不是依然頂著臭老九的罵名,為教育事業的慘遭破壞搖頭嘆氣嗎?

遙想三年之后,你抓綱治國的戰略決策大見成效,偉大祖國更加繁榮昌盛,偉大的黨更加團結堅強,偉大的人民更加勤勞聰慧,我們的科學事業名列世界前茅,對人類作出了更大的貢獻……敬愛的華主席啊,在紀念堂安睡的毛主席,臉上將漾起更加欣慰的笑容,人們會聽到一疊連聲的“放心,放心”!

敬愛的華主席啊,毛主席放心我們放心,希望你對我們也放心。你的人民已經警醒起來,感奮起來,主席的教導牢記心上,階級的重托勇敢擔承。等著吧,抓綱治國的捷報會頻頻傳進北京城!

心里的話兒一時半日咋能說盡?華主席啊,等著吧,等著我攻關的喜訊!

隨著作文的傳抄,收到老同學的一封來信,信中說,他正參加高考閱卷,閱出一份語文卷子來,他從筆跡和用語習慣上分析判斷可能是我的,按規定作文不給滿分,扣1分,文中有一個詞叫“子民”,帶有明顯的封建色彩,扣1分,作文得58分,這篇作文是你的嗎?我沒辦法給他回信,只好等日后見了再說吧。

細看那篇,文長2400字,氣勢磅礴,一韻到底。憑經驗,我覺得在考場上,就那點有限的時間內,做完基礎題,再要寫出那樣的作文來,可能性不大。以我的功底,只寫了1300字,檢查了一下,時間就到了。再說文章內容,我寫的是,若不是粉碎了“四人幫”,對華國鋒這個名字我還真不熟悉呢,而這個考生卻連華國鋒在湘潭當地委書記時修過什么水庫他都清楚,這人也真日能呀。我覺得,這樣的文章,就是古代的蘇東坡,現代的郭沫若,德國的歌德,英國的莎士比亞,將他們圈在考場上,不得參考任何資料,他們也寫不出來。可這,莫不是又出了比那些大師還偉大的神童啦?后來,4月7日的《人民日報》上登出來了,是山西考生,聽說還是閻錫山的小老鄉,我可是真的折服了。

我的第一志愿報的是南開大學中文系,第二志愿是山西大學中文系,第三志愿是雁北師專中文科。報南開是我印象下南開中文系遠勝北大;報山大,是65年高考后,我的四五位同學都住了中文系,連每次都讓陳老師將作文本子從教臺上扔下來的那位本家同學也住上了;報雁專,是為摟個后手,拖家帶口的,住專科還少念一年,也能湊乎了。

考慮得夠周到了,因為我畢竟考過一次,有點閱歷了。十二年前報志愿,年輕,幼稚,又無人可請教,全靠自己動腦筋。第一志愿是北大圖書館學系,第二志愿是北京外國語學院俄語系,好像就沒報過第三志愿。當時是這樣考慮的,中國到處在抓階級斗爭,那社科類專業,如中文歷史什么的,肯定不會要我這個地主崽子,我報個圖書館學系,給你們去管理圖書嘛,還能影響了你們的無產階級專政?我在昏暗的書庫里給你們一本本地登記圖書哩,你們那無產階級專政的大廈卻忽喇喇地垮塌了,那也能怨我嗎?該怨你的大廈修得不牢固哩嘛。報外語,一是因為我俄語學得不錯,二便盤算,我搞翻譯嘛,到外交部當個譯員或是到譯文出版社當個編輯,與你那年年月月天天講的階級斗爭不沾邊了吧?我就不懂,國際關系是更大更劇烈的階級斗爭啊。這次不一樣了,十二年過去,我學業上是沒有長進,或許還退步了許多呢,可我思想上卻成熟多了,你們若單看成績,就讓我住個南開,要嫌年齡大不讓出省,就讓住個山大,要說我類乎妓女從良有損貞節,就讓住個專科,這還有什么問題呢?我便放心大膽地等開了錄取通知書。

等待的過程中,趁空憶起與命運抗爭的悲壯歷程。

1967年那個寒冬,正式結束了本來就已相當勉強的教書生涯,回了村。面對現實,我清醒地意識到,該學點有用的本領了。那些當干部的,教書的,一個個被打倒了,灰頭土臉地下放農村,先當黑幫,集體改造,后當社員,和貧下中農同吃同住同勞動,卻不掙工分。惟有醫生,不用受那些土罪洋罪,依然坐診出診把脈開方受人尊敬。因為造反派也是父母生下五谷養大肚底走風的,還能沒個病病痛痛?便萌生了學醫的念頭,收羅下一堆醫學課本,準備從《基礎醫學》入手,依次背湯頭、脈訣、藥性,卻不想讓剛一接觸的胸腔腹腔便搞得煩躁不安,失掉了深鉆細研的信心和決心。

又將目力伸向三教九流。經考察,發現目前能耍的手藝,所帶工具最小最少掙錢卻最多最利手的,莫過于劁豬騸卵。經過多次觀察,我已搞通了劁騸的主要流程:手提小豬一條后腿,將其仰置于地,伸左腳踩其右耳,右腳踩其左腿,使其腹部緊繃裸呈,出左手輕擊卵巢外部,定準部位,出右手從口中拈下柳葉小刀,挑個小口,雙手擠壓,一團纏裹著的蚯蚓狀子腸便破口而出,從根部割斷順手一扔,便完事了。不足五分鐘,便可掙到兩毛錢。這是劁母豬。公豬更簡單。

某個集日,因伏天亢旱,小豬價猛跌,每個僅賣二毛錢。跑回家找了條破麻袋,心想捉上十來只小豬,請獸醫表兄手把手教來,一個一個地操刀實驗,不信學不會這門技術。誰想全家翻遍,找不出一塊錢來,又派老婆四出借錢,跑了八九家,僅借得一塊二毛錢,心想能買幾頭算幾頭吧,飛奔到集上一看,集罷了,賣豬人早已背著小豬四散。長嘆一聲,這次學手藝行動只好告吹。

繞樹三匝,無枝可棲,這才又想起自己從小便愛上的文學。

1973年夏,也是合該出點奇跡了。那天,我被派到大隊綜合加工廠去抹房。這抹房屬重體力勞動,我們要將一大堆河澄泥搗碎,拌上鍘碎的麥秸,加水和勻攪拌成泥,然后一叉一叉搭到房上,再一鍬一鍬鏟給師傅,由泥水匠用“泥子”(工具)一下一下地抹平就成了。我皮片不好,掌“泥子”的技術活輪不上我做,不是我沒有那門技術,而是怕我故意把房頂抹得出不了水;我體弱,搭泥那樣的重活做不了,只好在下邊和泥,或是上房鏟泥。這抹房不做日工,從來都是包工,叫老牛灣的筏子,一篙到岸,一天的活,你們一口氣吹完也算。那天,我們到中午便干完了,我掙了1個工(10分)和1棒掛面得勝回營。

午后,想了想用不用去干活的問題。出了那么多力,流了那么多汗,掙了往日一天的工分,還有1棒掛面,這一天也夠意思了吧?再干可就有點對不住自己了。那就算了,不去干了。

可不去干活該做點什么呢?總不能大天白日就睡覺吧?最近一段內心有點躁動,他媽的,我念了足足12年書,學下一肚子文化,好好地教著書呢,唱開“下定決心不怕犧牲”后,人家不用咱了。回來自家村,更不行,會計出納不用咱,看機器抽水不用咱……這么說吧,凡是動文化的,耍技術的,苦輕干凈掙大工分的,都不用咱,那些活都是貧下中農干哩;只有又臟又累工分又少的活,如掏廁所出石灰等等,放臭放爛也是我的。

得想辦法改變一下這種處境了。

這就想到寫文章。多年不寫了,三天不練就手生,這七八年不動筆了,還能不能寫點東西呢?今日得了寬余,不妨試它一試。說干就干,從家中搜尋了點廢紙,找出個墨水瓶和破蘸筆,就趴在炕棱上,用一個多鐘頭,把我最近琢磨的問題寫成了1200多字的散文,又找了點信紙謄抄出來,隨即跑到郵局給《云中地區報》寄去。

時隔不久,也就是4月20來號吧,我那篇散文讓《云中地區報》給登出來了,只是沒署我的大名,卻署了個“河南大隊通訊組”。天知道,我們村哪來個通訊組?再說,即使有吧,通訊組還寫散文哩?那梁效羅思鼎也是只寫大批判文章,從來不寫散文的。還有,也真神了,報社咋知道我這名字不宜見報?既然人名不能見報,那你們又登我的文章干什么呢?不過這只是自個兒思謀,連對老婆也沒說,她不懂這些。想不通也不礙事,攔不住暗自高興,一黑夜不知能笑醒幾回。

一天上地的路上,遇到大隊團支部書記樊志瑛,他是我初中時的同班同學。志瑛逮住我便問,你給地區報寫過稿子嗎?我想說沒有,我哪會寫什么稿子呢?可是話到嘴邊又變了,我說寫過。是讓曲峪之花遍地開放吧?我說是哩。他說我猜就是你寫的,咱村再還沒有這種人才哩。我哼哼了兩聲,實在沒辦法接應他的話。他說支書讓給你記3個工哩,你回頭到大隊去記吧。我說行。

于是,我便又掙了那孫子3個工。連上那天抹房掙的1個工和1棒掛面,這就是4個工外加1棒掛面了。當時我們村1個工能分1元錢,還有8兩糧(高粱),4個工3斤2兩高粱,也值1元錢吧,那棒掛面值5毛錢,合起來可就是5元5角錢了,還沒算不幾天收到的那個64開塑料皮采訪本呢。雖說沒有稿費,可這收入也不算少了。再說,寫稿子的初衷本是為了體現自身價值,改變眼下處境,并不是為了掙錢啊。

事后聽縣里的同志說,地區報一收到那篇稿子,編輯們贊不絕口,都要搶著上。報社領導說還是慎重點吧,他連個單位章也沒蓋,不保險啊,問問作者情況吧。

編輯們有點作難,到哪里去調查這個名不見經傳的農民作者呢?恰好這時我們縣的書記在地區家中住著,那天正巧到報社去了,編輯們便向書記打問。說這稿子寫的情況屬實嗎?書記說屬實。曲峪大隊是省里的學大寨先進單位。其實曲峪大隊出名比大寨早,總支書記王海元當全國勞模也比陳永貴早,這些話書記當時不敢說。又問了解不了解作者情況,書記說不了解,縣委通訊組也沒這么個人。編輯們說,那該咋辦呢?要不你給問問通訊組的人吧。書記說好,我這就問。便用報社的電話,要通了縣委通訊組。通訊組的人說,知道這個人,全縣唯一在鄉的文革前的高中畢業生,會寫哩。只是出身不咋地,好像是地主吧?書記將這些說給編輯們。編輯們對那篇稿子有點不舍,說,書記,這稿子你也看了,寫得不錯吧?恐怕你通訊組的人也寫不出來哩,你說咱就發了吧?書記說只要稿子沒甚出入,我看就給發了吧,為了保險起見,可以不署他的名,給化個名,或者干脆叫成他們村通訊組不行嗎?編輯們給領導匯報了情況,報社領導經過慎重研究,最后決定,發出去再說。

文章是這樣的:

讓曲峪之花遍地開放

曲峪,像一朵濃艷欲滴、芳香醉人的鮮花,盛開在黃河岸邊的呂梁山麓。英雄的曲峪人民,大災之年奪得高產,拿出100萬斤糧食,100萬斤蔬菜,100萬斤飼草支援國家,貢獻可謂大矣。然而,曲峪人民并不以此為滿足,在黨總支書記王海元同志的帶領下,繼續艱苦奮斗,向生產的深度和廣度進軍,把這朵農業學大寨的鮮花栽培得一天比一天更加絢麗多彩。

我們河南大隊與曲峪大隊隔畔種地,相依為鄰。曲峪的童山禿嶺我們見過,曲峪的爛河灘我們也走過;曲峪人民與天斗、與地斗、與階級敵人斗的英雄事跡,我們最先領略,感受最深。

曲峪是一朵花,曲峪人民便是辛勤的花農。我們河南人卻像一位滿懷激情的賞花人,站在花下,嘖嘖稱贊,翹起的大拇指長時間縮不回來。外縣外省來曲峪參觀取經的,人來車往,絡繹不絕。我們也一次又一次地去參觀,真是“蜂蝶紛紛過墻去,卻疑春色在鄰家”。不論是哪里來曲峪參觀的,都要路經我們大隊,我們也曾聽過從汽車上飛下來的只言片語:樹不如曲峪的高,莊稼不如曲峪的好,社員上地不如曲峪人早……聽到這些批評,誰都會滿臉飛紅,無地自容。從曲峪參觀回去后,經過自下而上的努力,很多地方的面貌也開始變了,一朵朵艷麗奪目的鮮花盛開了,那些地方的人民也都像曲峪人一樣,成了可敬佩的辛勤的花農,我們河南人卻依然是一位激情滿懷的賞花人!

是曲峪人不關心鄰居嗎?不是。他們把最好的種子換給我們,最大的樹苗送給我們,把最有經驗的技術人員派給我們,真是有求必應,關心備至。然而我們的面貌還是沒有發生根本的變化!

是隔墻賞花,還是動手栽花?針對這個問題,大隊黨支部組織大家進行討論。經過對唯心論的先驗論的徹底批判,廣大社員都清醒了頭腦,端正了態度,清算了條件不好、無所作為這一觀點的細賬,認為只當賞花人,盡管激情滿懷,也是無濟于事的,要想河南變,關鍵在于不能再充當無所用心的賞花人角色了。大家一致表示,堅決以曲峪人民為榜樣,革命加拼命,拼命干革命,為讓河南換新天,脫皮掉肉也心甘!

讓那可悲的條件論見鬼去吧,我們向大自然進軍的號角吹響了!山坡上炮聲隆隆,車聲轔轔,一塊塊水澆園修了出來,四級五級高灌站陸續建成;黃河畔錘聲叮叮,鍬光閃閃,刨開亂石,填進好土,一株株茁壯的樹苗栽了進去;綜合加工廠即將建成,多種經營也要大放異彩!

我們河南大隊的廣大人民,決心在黨支部的帶領下,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永遠甘當辛勤的栽花人,把我們河南大隊這枝含苞待放的花也培育得濃艷欲滴、芳香醉人!

動手栽花吧,讓曲峪之花遍地開,百花齊放春常在!

這篇文章的威力是不可估量的。時隔不久,大隊支書和我商討,要搞個創作班子,由他(領導)、池老師(專家)和我(群眾)三人組成,正與當時提倡的“三結合”方針合拍。支書定了的事,沒有辦不成的,沒用幾天,我們這個三結合的創作班子便成立起了,著手編一出大戲,只用了一個半月時間,這出叫《浪激南灣》的七場歌劇竟真的搞成,并在舞臺上立了起來,參加了全縣的文藝調演。正準備修改加工后參加地區的調演,遇上省里邊的晉劇《三上桃峰》出了事,我們這個同樣沒寫階級斗爭的革命現代戲便不敢大肆聲張了。

這個春天到夏天,我又發表了幾篇散文和詩歌,都是署的真名。這下子,我在縣里的影響是越來越大了,秋天開學時,有多家學校想搶我,最終還是被我的母校巡鎮七年制學校要去,當了民辦教師,開始了我的第四次教書生涯。

春節過得不錯,盡管物質條件并沒有大的改觀,但有住上大學的希望之光在心頭閃爍,整個人整個家都顯得十分的興頭。暗藏心底的秘密在最隱秘的地方潛滋暗長,用不了多久,我就可以脫卻金鉤,搖頭擺尾地去了,這生活了三十年的故鄉,讓那些以欺負人為樂的我的鄉親們長住去吧。不知道我離開這里后,他們可又該去欺負凌辱誰們了?

大學的錄取通知書陸續發下來了。先是頭類學校的通知,沒有我的。后是二類學校的,還沒我的。最后連三類學校的也來了,還是沒我的。這可真是貓道窟窿擩回逑來了,來頭不對呀。我考得那么好,怎么連雁北師專的通知也接不到呢?我就連雁北師專那點分也沒考下嗎?別說我其他科目考得也都湊乎,數學我還及了格嘛,理化政史咋哇不打個七八十分了?再說,我的語文是報省卷子,光那一篇作文吧,不住個雁北師專了?這可真是奇了怪了。

過罷元宵節,兩歲的兒子住院了,小兒肺炎。這小子生于1976年臘月十三,按陽歷已是七七年的元月五號,節令早已立春,兒子尚未取名。入院時需要登記姓名,一時沒了辦法。

大夫說,你有文化呀,咋還沒給兒子起下個名字?

我說,這事情一起趕著一起的,就沒有想過還得給他取個名。

大夫說,有那么一肚子墨水,這陣兒也不愁即興來兩個字,說吧,叫個甚呀?

我想了想,說,就叫逢春吧。

哪個鋒沖?

枯木逢春,枯木逢春那個逢春。

大夫是北京人,還聽不懂巡鎮方言;醫術不太高明,文墨尚可,沉吟片刻,恍然徹悟,噢,這名字具有極強的政治色彩喲。

錄取通知書來的大勁已經下去,鎮上有幾家領到的,灰暗的門楣驟然顯出了光耀,闔家老少彈冠相慶,親戚朋友上門祝賀,隔兩天就有宴請親朋的喜炮爆響。

獸醫站臨時工小王竟真的領到了農學院的通知書,還就是畜牧獸醫專業。小伙子稱心如意了,拿著通知書跑到家中看我,說是他的作文就是按我教的那樣子開的頭,那開頭贏人哩,后邊倒寫得不咋地,可也鬧下兩分了。見我神色黯然,小王憤憤不平,還安慰我說,任老師,不怕,我才不相信哩,還能沒你的通知書?

鎮上引起了一場熱議。

還以為毛主席的世道就這么變呀,還沒變嘛,你看人家還是不要他哇?他家那皮片?還不行!甚時候也是揣領子厚薄哩!

那要是給漏了呢?上邊說的不看成分了嘛。

末后成福,末后成福,最后來個最大最好的學府也說不準呢。

…………

老支書跑到家來,讓我慌了手腳。

韓支書說,你這事情還怕真有問題哩,得想想辦法呀。

我說能想什么辦法呢?

支書說,恐怕你得找找人了。

能找誰呢?

你這幾年外邊也走動得不少,還發表文章嘛,就沒認下一兩個像樣些的人?

我想了想,無奈地搖了搖頭。

支書說,你們姓任家三和成院有個任步青先生,你聽說過沒有?

我想了想說,好像聽說過,不是在北京當大官嗎?

支書說,對了,原來是在中央當部長,可如今回山西來了,在省政府哩。

我說那咋撈探哩?我們家和人家一點聯系也沒有呀。

這我就給你說呀嘛,三和成你安邦哥一直和你大爺有聯系哩,十來年前你大爺的大閨女回村插隊,人沒回來,就回來個關系,那就是任安邦給辦的。他叔侄倆差不多同年,從小又是同學,關系好著哩。你去把你安邦哥請起來,讓他帶上你去一遭太原,找到你大爺,我看這事還說不準能成呢。

當晚,我便去找安邦哥。他家我倒挺熟,不是祖上那層關系,我們已經出了五服,只有紅白事紀走動走動,平時已沒有什么交往;是他的二小子叫二順的,比我小幾歲,一直跟著我給大隊辦宣傳隊,我拉板胡,他敲揚琴,還在一起扣磚坯澆夜水,滾戰多年,叔侄倆又成了“忘輩交”。這天晚上也是二順領著我去見他父親的。

一見面心就涼了半截,安邦哥在炕頭靠窗臺坐著,臉上身上皮貼骨的樣子,披著的褂子像被大雨拍過,空落落地下垂到漆布上。他原來就是個瘦人,教了幾十年書,當了一二十年校長,把點血肉都熬干了,如今六十大幾歲了,一眼看下是在那兒強支著哩。

我的情況他是了解的,一進門大概就猜到我要干甚了。還沒等張口,安邦哥就說,是想下太原去哩?我說是哩,想請你和我去一趟哩。老人家說,你看哥這架套,還能到了太原?可不能啦,你后生家,去找上一回吧。

我沒見過大爺,大爺更不知道我,咋尋哩?

老人家說,不知道你還不知道你爹?弟兄哩,他們沒出五服。

我說恐怕早忘了,我父親那人沒本事,窩窩囊囊的,沒人能記住他。

那他總會記著你爺爺吧?你爺爺可是咱家的有本事人,沒眉三嘛,威震巡檢司哩,在后套更有名。

我說提說我爺爺我父親,那也得見了面才能哩哇?怕連面也見不上哩。

老人家說倒也是,那該咋?

給我寫上封信說說情況,我拿上你的信去見,估計就好見了吧?

老人家說,也只能這么辦了,可信也得你寫哩,哥連筆也捉不住了。

便從口袋里掏出紙筆來,爬在他家的漆布上,寫了一頁信紙,讓安邦哥簽了名。老人家確實是不行了,頭無聲地搖著,手索索地抖著,費了好大勁才寫成任安邦三個字。老人家說,放心大膽地去找吧,長輩一見你這手好字就會喜歡上你,步青先生是會幫忙的,你那些文化水兒枉不了啦。

從安邦哥家出來,順腳到了老支書家。見我信已拿到,老支書信心給鼓足了,說,有你安邦哥這三個字,沒問題了,只是你準備咋辦呀?我說明天打問上個車,坐到陽方口,再坐火車,就能到太原嘛。到了太原想辦法進了省政府大門,就好說了吧?

支書說,你還打問上個車?倒正好有順車哩?快不用節省那兩個車錢啦,你買上票走哇。最好是現在就把信寄起,信比你快,等你去了時,你大爺已經看過安邦的信了,對你有了印象,你才好進去見哩。

我說郵局早關門了,還咋寄哩?

支書說,就不能叫開門讓他們給你把這封信發走?趕快行動。

這便離開支書家,跑到郵局,真的是拍了多少下門板,叫了多少聲“老張”“老王”,方才叫應里邊的人,讓我從后大門進去,找出信封來寫好,貼上郵票蓋上郵戳,裝進封好的郵包,方才回到醫院。

那個極富政治色彩的兒子還在醫院輸液呢。

前天晚上給安邦兄和老支書吹了一牛,說我敢下太原哩;其實呢,真的去時還就是有點怯場。那太原夠多大呀?到底是個什么樣的地方呢?不怕人們笑話,這是1978年3月份,我已32歲了,還就是從沒到過太原。古人倡導要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我萬卷書讀夠沒有?估計差不多了,可行萬里路則肯定不夠。河曲離太原據說不超過370公里,我32歲了才第一次趕赴省城,說出來恐怕有人不信。可是想想這么多年一次次的革命和運動,想想那駭人聽聞的鉗口之術和畫地為牢,只許人們規規矩矩,不許人們亂說亂動,像我這黑幾類,哪敢離開村子一步,到外地去轉悠?文革初期,多少低年級同學慫恿我和他們出去串聯,我都沒敢應承,乖乖地窩在家中臥薪嘗膽呢,我就沒當過一天為所欲為的紅衛兵,連一本遍地都是的小紅書都沒資格領取。

一出火車站,真像《子夜》里的吳老太爺進了大上海,耳聽“笛笛笛”“啵啵啵”,眼見沒頭蒼蠅般亂躥的大小汽車,真是一步也不敢朝前邁了。我要去的是省政府,過去閻錫山的督軍府,在哪條街上,該咋走呀?步行太遠,還得問路,太原人給指嗎?坐公共汽車,卻不知道路線。實在沒辦法,坐了一輛三輪車,告給蹬車人說去省政府。不知那條漢子拉著我繞沒繞路,反正到了督軍府門前下車,要了我10元錢,倒還告我一句得到傳達室去登記。

顧不來心疼錢,緊走兩步進入傳達室。怕人家鄙薄我的河曲話,我還扭捏著操了普通話說,同志,給登記一下。

傳達室里是個大骨架老頭,驢臉,戴副眼鏡,右邊鏡腿斷了,用膠布纏著。老頭面目猙獰,一臉寡氣,狠狠地盯著我問:你找誰?

我說任步青,任秘書長。

老頭淡然地說,沒這么個人。

我說不能哇?告我就在省政府嘛,咋能沒有呢?

老頭毫無表情,始終一臉寡氣,沒有就是沒有嘛,到這兒胡攪蠻纏來啦啊?快點走吧,不要擋了別人的道。

我說從老家河曲來找伯伯,你讓我走,我該去哪兒呢?

我不管你那些,走吧走吧,沒有就是沒有嘛。說罷這句,再就不吭聲了。我知道這家伙肯定看見我是從三輪車上下來的,我還穿著一領白茬子老羊皮襖,從衣著打扮儀容儀表上,一眼就能認出是從鄉下來的,說不準會給首長帶來什么麻煩呢,所以硬要打發我走人。今天時氣不順,起得早,算是遇上鬼了,再麻纏也不抵事,只好作罷了,便從傳達室里出來。

站在陰森森的督軍府門口的東苦腮,望著出來進去的汽車和行人,我有點憤憤不平。只道是一說伯伯的名字,家伙們就熱接熱待地給登記了,再從室內送出來,給指一指幾號樓幾號屋,再給兵們說一聲找秘書長的,進去吧,推我一掌,我便進去了;卻不想遇了這么個鬼,油鹽不進。這可該到哪里?找誰去?怎么才能進了那個大門呢?

想到一位高中時的同學,他在省戲校當教員。以前信上說過,他們學校在府西街多少號的乃生堂。乃生堂是不是舊社會收養孤兒的養生堂?這些就來不及考究了,先問清地方再說。

經問,原來戲校離省政府很近,朝西過了解放路走不多遠就到。

解放路被挖得一塌糊塗,亂七八糟,說是葉劍英元帥為華國鋒主席的家鄉整容哩,要重修解放路。我繞了好多路,總算找到了乃生堂。

賀曜正干他的老本行,坐在鋼琴前,很隨意地彈著,有幾個男女圍著他,跟著咪咪嗎,咪咪嗎的,很單調地練著。我走上前,低低地叫一聲賀曜,他扭頭一看是我,忙將學生驅散,邀我進里間坐下。沒用寒暄,我直奔主題,說了遭遇,向他討教主意。

沒想他出語驚人,一下子便解了我的憂愁。他說我伯母前不久曾找過他,讓給小閨女輔導鋼琴,給他留過家中的電話,但鋼琴卻至今沒有輔導過。我們馬上找出電話來,他撥通,我講話。我說我從河曲來,要見我伯伯,現在行不行?伯母說,伯伯今天不在太原,晚上才回來,你明天上午到辦公室見吧。我說好吧,只能是明天了。賀曜便帶我回了他家。

第二次進入那個很瘆人的傳達室,又見那個驢臉老頭,膽氣比昨日壯多了。我抓過像當鋪一樣高的柜臺上放著的小登記本,掏出筆來就寫。老頭也沒有制止,任由我在那上面寫好,伸給他。老頭穿過纏有膠布的眼鏡看了看我寫的字,又抬頭審視著我問,誰讓你來的?我說伯伯。你是他的什么人?我說叫伯伯嘛,你說是什么人?電話聯系過嗎?聯系過了。見你嗎?我說你問吧。老頭說,我得電話上問問。

我想也沒想就說,你問誰呀?他說,問任秘書長啊。我說,你不是說沒有這么個人嗎?咋又有啦?老頭一點也不難為情,說,我說過沒有嗎?我說的是不在。說著,電話通了,老頭說,在傳達室呢,好吧,讓進去吧。放了電話,過來柜臺邊拿起一個小本來說,你得在這個上邊填寫哩。我一聽就火了,心想這家伙可夠壞的了,看見攔不住了,又想在這小本本上出壞呀?我說咋……老頭脾氣倒變好了,說進五號樓是用這個紅本兒哩,你填吧。

一看原來那本,印的都是黑道道,便明白了,趕快填起,老頭接過去寫了幾個字,可能是時間?又用一把小尺子壓住小本,撕下一張來給我,說,進去吧,出來讓簽個字。我說不出來了,就在里邊住呀。真解氣。

進門后,見有兩個老同志在沙發上坐著,哪一位是伯伯呀?正自判斷,卻見身個不高的那位胖胖的老者看著我說,你就是存弼?滿口河曲話,弼字發的還是入聲。

我趕緊說,四大爺,我就是。

伯伯站起來,走到寫字臺邊,拿起一封信來,說,安邦的來信收到了,我剛看罷。你坐下。

我說,我就站上一陣吧。

伯伯說,不用拘束,坐下說坐下說。我還是固執地站著。

你是我三叔的孫子?嗨嗨,咱家數我三叔有本事哩,人家咋能掙下那么大的世事來?哎,我沒記住你爺爺是什么時候歿的了。

我說我生得晚,就沒見過爺爺,聽說他三七年就去世了。

噢,三七年?三七年那陣我干甚哩?我正在太原上國民師范哩。你考得很好?現在還沒一家學校錄取你?他們這做得可不對。伯伯轉向沙發上那位老同志,我們晉西北那個窮地方,出個人才難哩,你看看考得這么好,語文94分?光作文就58分?還沒一家要的?你看看,這得給劉舒俠同志談談哩。小楊——伯伯叫秘書,秘書應聲而入,不知道這一陣秘書是在哪兒呆著的。小楊,你帶存弼去找找舒俠同志吧。

我說大爺,我不用去啦,你看我這樣子……秘書也說,下來我和劉部長談吧,恐怕他見了部長也說不成什么。伯伯說,也行。又轉向我問,你住下沒?我忙說住下了住下了,住得很好。其實我哪里住下了,還好什么哩?我是怕讓他老人家發愁哩,找來辦事,還得給你安排食宿?伯伯說,住下就行,你先找找你的熟人,同學,瞅空進來見見你大娘。我說行,就跟著秘書出來了。

榮祖剛從縣里借調下來,學習當編輯,南華門東四條《汾水》編輯部有他一個床位,我就在他那里把兩個寫字臺拼在一起,鋪上一塊門簾湊乎著。

白天,實在沒事,便跑出去坐四路公共汽車,到體育館下車,再趴上另一輛準備開出的車,一圈一圈地轉。中午轉到哪兒算哪兒,隨便找個小吃鋪,吃三兩餃子,喝一碗湯,也就交待了。有時覺得潑煩,便打二兩散酒,要一碟油炸花生米,淺斟慢飲,消磨時光。

有二兩酒下肚,竟能興奮起來。

想我這人,說命好吧,自幼聰明,一直是好學生,忽一日抓起了階級斗爭,不小心就成了準階級敵人,考大學人家不要,教書人家不叫,受苦人家欺負,過日子養不活妻孥,三十而立啊,我將立在何處?

說命不好吧,眼看山窮水盡了,國家就給咱恢復了高考,考是考好了卻沒人錄取,急等絕處逢生,天上就掉下個四大爺來,對我這個蹦出來的侄兒還很看好,顯見得是要挽抹起袖子往出打撈呀。

這么癡想著,不覺就哼開了家鄉小調:

在家中無生計西口外行,

到口外數不盡艱難種種:

上杭蓋掏根子自打墓坑,

下石河拉大船二鬼抽筋。

上后山拔麥子兩手流膿,

進后套挖大渠自帶囚礅。

在沙梁鋤糜子腰酸腿疼,

高塔梁放冬羊冷寒受凍。

大青山背大炭壓斷背筋,

走后營拉駱駝自問充軍。

翻壩梁刮怪風兩眼難睜,

小川河耍一水冰斷兒根。

東三天西兩天無處安身,

饑一頓飽一頓飲食不勻。

住沙灘睡冷地脫鞋當枕,

鋪竹芨蓋星宿難捱天明。

遭瘟疫躲不過九死一生,

回口里遇土匪險乎送命……

原本是哼著的,誰知哼著哼著便聲高起來。

我在村里搞過十來年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大戲都演過,不消說是哼個小調了,既哼出來便是有韻有致的,這便不小心吸引了店家和零星食客,人們圍過來聆聽,聽著,看著,便不免小聲議論起來:

這后生是咋啦?喝醉了吧?

不像醉了,二兩酒就能醉了?是神經有問題吧?挺帥正的個后生嘛,卻兩眼無神,像是丟了個貴重東西似的?

有人便過來杵杵我的胳膊,嗨后生,你是咋哩嘛,要唱給咱大聲點唱呀,就這哼哼吱吱的,倒還好聽,可正聽又聽不清……

醒過神來,不好意思地笑笑,說坐得久了吧?我得趕緊辦事去哩,走呀走呀。便搖搖晃晃地離開那家小飯店。這情況出現最多的是在柳巷和鼓樓街交叉的那個地方,那家飯店的老板和小伙計都認住我了。

晚上回到南華門,不敢打攪榮祖,他正在拼命地編故事,寫小說哩。他以前寫過小戲,散文,報告文學什么的,還沒寫過小說,這陣兒借到省作協這個文化圪洞來,強手如林,還都是靠寫小說起家的,他必須盡快顯示自己的實力,不快點寫兩篇小說撐撐能行?我便不去打擾他,顧自用幾枚鋼兒打卦。

打的是金錢卦,本的是李淳風地母經,算出來的有時準,有時不準。

后來又用諸葛神數測字,這種打法不在準與不準,主要是一打出來便是一首古詩詞。

比如寫救世主三個字,先數筆畫,救字11畫,世字5畫,主字5畫,第一字筆畫作百位數,10以上的數取其個位,第二字筆畫作十位數,第三字筆畫作個位數,便能按155來查找了。

經查,得卦詞為:鼎評足,車脫輻,有貴人,重整續。卦詞一出,便全靠自己去點評了。考是考好了,評議鼎沸,評價是給足了。可是車輪的輻絲卻脫了,掉了,這車明顯不能走了。不想命中有個貴人,便有希望改變定局,別開生面了。

出的是救世主三字,卦詞中說有貴人,這不是很準很準嗎?再查!

又出秘書長三字,查出了這么一段:一重水,一重山,風波道坦然。壺中信,猶隔兩重山。山重水復疑無路了不是?波折是有,面前還是坦途啊。可惜我所反映的問題要得到解決,還遠著呢,隔著兩重山啊。不行,再查。

出任步青三字,這可是我伯伯的名字,直接拷問諸葛,這事成也不成?查得:

天上風,天邊日,月白風清,兩兩相當。

不好解讀。天上風,那當然是老天想刮才刮哩,不能是你地上凡人誰想刮就刮;天邊日,想掛多久掛多久,掛得煩了便從西邊墜了下去,一般人你是攔不住的。要想呼風挽日,需得神通廣大法力無邊才行,伯伯有這個能耐嗎?月白風清的夜晚,多么安恬靜謐,是誰驅風趕日迎來這美妙的夜景,伯伯能行嗎?恐怕未必,人家說需得兩兩相當,人定勝天才算兩兩相當吧?那還得毛主席才能辦到,其他人,想來也沒有毛老人家的神威,不敢和自然力去抗衡。看來大勢不妙。

這么著胡亂猜著測著,測著猜著,不知猜測到什么時候才睡著,結束了這難熬的一天。

第二天起床后,胡亂擦上一把,便到作協灶上用餐。玉茭面硬面窩頭,小米稀飯,切成細條條的咸菜。心中很想吃個白面饃饃,卻碰不上,細糧是控制著的,說是百分之四十。

這便無形中認得了穿一身寬大的勞動布工作服的瘦小的李銳,高大威猛滿臉橫肉的張石山,文靜如大家閨秀的王子碩,也見過滿臉疙瘩的馬烽和絕代佳人段杏綿,干巴精瘦的孫謙,和藹可親的西戎,豪氣十足的胡正,比教授還像教授的李國濤先生。他們的作品我大都讀過,如今追上門來面見或是認識,也算三生有幸了,卻不想是在這種神不守舍心境情境都不佳的時候。

就這么著熬煎了十來天后,又進了一趟省政府,去家中認了認大娘。

半上午,龍行舊道,找到正門傳達室去登記,又遇上那個驢臉老頭值班。

老頭看了看,想了想,似乎才認出我來,說你進家屬院就不要從這里進了,轉過去從西大門進吧。我說西大門上有沒有你們這種人守著呀?老頭倒沒生氣,說也有,不過手續沒有這邊繁雜,你去看看就知道了。我說謝謝大爺。大爺說不用謝,謝得多了折陽壽哩。

轉到西大門,見有兵把著,卻沒去探問,直正就往里走。快走進去時,聽那兵哎哎了兩聲,我扭頭啊了一聲,伸手朝里邊一指,說回家嘛,兵便不作聲了,我也就硬著頭皮直走進去。進去拐了兩個彎,發現又有一處門崗,便走上前說,秘書長家。那兵大概是秉持著禮多人不怪的傳統道德觀?沒來由地給我敬了個禮,說請電話聯系。我說你給聯系一下嘛,多少多少。兵就拿起電話,只說了一句,便說進去吧,西三排。我不知道是大娘怕我找不到才提醒的,還是那兵發現我就從沒來過順口告的,總之是解了大惑,省我不少事。

大爺上班去了,大娘一個人在家。我進去先叫了一聲大娘,再就自報姓名,大娘很熱情,拉住我的手上下端眊著說,好后生,高高大大的,長相也不錯嘛,咋就生在那么個家庭?受了不少罪吧?這下好了,有出頭之日了。

在家時聽說這個大娘是長治那邊的,見不得河曲老家的人,讓我見了要多加小心。這陣兒見了,我就沒有那種感覺,大娘對我比大爺還要親熱呢,只是她的話我有多一半聽不懂。

大娘的熱情讓我丟了拘謹,局促就更沒一絲兒了,我說大娘,我能給你做些甚哩?這幾天一點事情也沒有,閑得還難受哩。大娘說,這家里什么事情也沒,就我和你大爺,噢,還有個健健在家住著,沒事沒事。你來家看看就好。沒事就常來呀,和大娘說說話,一個人真還悶得慌呢。

我其實是想打問一下事情能辦不能辦?辦得怎樣了?卻不好開口,便說,那今天就和大娘多坐一會兒,說說話。大娘便將我按在沙發上坐了。

大娘說她沒去過河曲,不知道你們河曲是個什么樣子,能比我們黎城還窮?可是看你們河曲家來過的人,都很清秀嘛,那地方不一定苦焦吧?你大爺在我們縣當縣長時,家屬病故了,人們撮合著,讓我隨了你大爺,我當時在村里當婦女干部,才十八,做工作已經五年了,比劉胡蘭還早些。尋了你大爺,我也就到了縣婦聯,成了正式干部,后來跟上他進了長治,到了華北局,又到中央,這又跟上回來山西。回山西是王謙同志讓回來的,去年春上開“兩會”,王謙同志去家看我們,見你大爺還沒解放,就說快回咱那吧,葉落歸根嘛,就回來了。我原來,文革前吧,在海淀區法院工作,回來山西,讓安點在高檢,還算處長,可也不是工作的時候了。

就這么有一搭沒一搭地啦呱著,不覺就晌午了,大娘說,就在家中吃飯吧,你大爺今天接待外賓哩,不能回來,你就留下隨便吃一口吧。我趕忙推托,說中午還要和個同學見面哩,我得趕緊走哩。便出來了。哪有什么同學和我見面?根本沒有,是聽村里人說,可不敢一留你便在下,求人辦事,什么禮也不帶,反倒紅口白牙地吃人家,丟人不說,全怕壞事哩呀。我是犟著出來的。

這天晚上回到住處,榮祖說,幾家大學今天都開學了,你打問來沒,事情辦得怎樣了?

我說我就不敢去問大爺,不問還好,總好像有希望在前頭向我招手哩,一問說不行,辦不成,那可咋辦呀?我是受不了那種驚嚇的。

榮祖說那你也得探個底細呀,不能就這么自己哄自己,等待戈多哩?及早問見不行,好再想辦法呀。

我說要是我大爺這兒不行了,還能再想什么辦法呢?

榮祖說,聽說各大學都要擴招一批學生,叫走讀生,省城大學只要省城戶籍的,你看能不能想辦法納入走讀生的行列,混著進去?我想這倒是個路子,只不過就是去走讀,也得由大爺出面去說呀,再就好歹沒個說處嘛。

榮祖說,我今天也不寫什么了,這兩天寫的那篇總算結稿了,讓他們給看去了,咱再用你那諸葛神數算一算,就算走讀生三個字,看怎么樣吧。

我說行,便拿出我手抄的神數,測算起來。經測,出來二十個字:山窮路轉迷水急舟難渡萬事莫強為出處遭奸妒。

得先斷句。

榮祖斷為:山窮路轉迷,水急舟難渡,萬事莫強為,出處遭奸妒。五言四句,物韻。

我斷為:山窮路轉迷水急,舟難渡,萬事莫強為出處,遭奸妒。長短句,七言雜三言,物韻。

榮祖釋他的卦說,走出萬山圈子時,前路反倒有點迷茫。風大浪急,無舟可渡。做任何事情都不能強求,否則成與不成都會遭人嫉妒。結論:耐住性子,靜觀其變。

我便也強打精神釋我的卦說,山窮方才有路,有路無須轉彎,霧重水急飛舟難渡,凡事不可強求,強求則將遭妒。

結論與前大致相同,只有山窮一詞存在歧義。山窮水盡是沒有盼頭的意思,山窮路轉與之恰恰相反。這里的山窮是將山都走盡了的意思,也就是沖出萬山圈子了,視野豁然開闊,大有希望啊。正值萬山圈子里,一山過后一山攔,就沒到山窮的時候,你還得再往出走。這山已窮盡了,不用再鉆了,眼前是坦蕩如砥的大路呀。我看想鉆走讀生的空子不行,因為我是河曲考生,就不是太原人,急切里咋能變過戶籍?但這件事總的來說還是挺有希望的,山已經走盡了,平路該好走了吧?那就再等一等吧?趁這兩天打問不出個明黑,不如先回家看看,走時兒子還正住院哩。

這個決定榮祖倒挺贊成,便邀我早點入睡,明天一早上站坐火車,坐回五寨去再坐汽車,能省好幾塊錢呢。

坐汽車沒敢在巡鎮下車,提前在化肥廠下的,然后步行回家。因為一進了汽車站,那就屁股賣給陰陽神,天知地知了。

回家一看,逢春已然出院,折騰了一回,損了孩子的元氣,原本能走了,現在倒退為爬,前炕往后炕挪擦哩。住院花了二十多元,老婆把媽給賠嫁的綠毛衣賣了。

夜里悄悄溜到安邦哥家,匯報了情況。安邦哥說,甚情由也沒問下,回做甚來啦?我說老哥哥,那日子可不是人過的,沒明沒黑沒抓沒拿,上不沾天下不著地,心上急得就像是貓兒抓哩,可就是沒個打問處,我四大爺那兒又不能常去。

安邦哥卻說,咋不能常去?你天天去哇怕甚哩?你不能給他家掃地抹桌子打煤糕?自家的侄男望女,甚也不要怕。咱那個嬸子不是對你還挺好?那就好,全怕人家嬸子不待見哩,她要是親熱,你就常去嘛。我只有唯唯點頭。

從安邦哥家出來,又順腳鉆進支書家。支書一見就說,還沒鬧成嘛,回做甚來啦?我說就沒個商量的人,上抓無拿,沒著沒落的,很想聽聽你對目前形勢的分析,還有對我們的任務的判斷。

嘿咦,這還是毛主席的話哩。我分析,你大爺既要是答應給辦,那就一定會辦,人說真龍嘴里沒空言,人家大干部,要不不答應,答應下就不會落空,辦不成是丟他的人哩,你又不丟,他們就丟不起那人。再是你得叫他知道你就在太原住著,死等著哩,就沒退路。還有,你必須顯出很精干的樣子,讓他從你身上看出姓任家后輩兒孫還是有希望的,不是沒人啊,大人物是很看重這一點的。不用遠比,你要是他家三和成院那個誰誰,他們倒比你近,可是一看那架套,老漢就失望了,那叫甚甚扶不上樹來?對了,死貓扶不上樹,一看就不是攆狼的狗,那就不行。你把家里安頓安頓,天明趕緊往下走哇。我說好,天明就上路。

第二天天不明就出發了,步行到化肥廠,那也是三里路哩,等到車下來,站在當路去攔。上車后才發現,其實車上人不滿,三月二十來號了,出門的人已不多,司機才給停下來,要不然,徒然坐不上,還得挨一頓惡罵呢。

二次進省城,按支書的安排,政策上有所調整。先理了個發,顯得精神了許多。又換了件不太顯舊的褂子,還把那雙改造過的翻毛皮鞋在海子邊好好擦了一遍,全身上下便光堂了許多。又讓榮祖在出言吐語和舉手投足方面調教了半夜,去掉了畏畏縮縮探頭探腦局促不安的窩囊氣,調動出我原本就具有的很有些張狂的氣質,先到府上看了大爺大娘,還大著膽子和二老共進了一次晚餐,自我感覺尚可。只是他家那碗太小,還不如李玉和臨行喝他媽那壯行酒的碗大,舀過三次面,最終也沒有吃飽。又單獨見了一次秘書,五臺人,比我小兩歲,是地區黑師專畢業的。秘書說是還得等等,錄取是結束了,擴招也基本搞定,還有些遺留問題,省里會統籌解決的。又到柳巷的太原飯店樓上樓下轉了一遍,那座樓讓省招辦全包了,幾天前還是全封閉,這兩天方才解禁,讓人出入了。

在那兒居然碰了位河曲老鄉丁大姐,她已搞招生多年,推薦那時就被抽調出來了。丁大姐說你安安心心地住著,可不敢回去,一有情況我就告你。兩天后她便將電話打到榮祖的編輯部,讓我馬上去太原飯店多少號,有急事。我去了,丁大姐說,招辦領導讓你在考前填報的表上,在社會關系一欄填上任秘書長。我說我們已經出了五服了,填上不是有些牽強嗎?丁大姐癟著嘴說,咱河曲家凈些這扛逑不換肩的把式,人家領導教填嘛,你可管他那遠近哩?便取出表來讓我填。她說你這份表從始至終沒離過這地方,你們年齡大的,老三屆吧,不出省,所以就沒投過南開的檔。山大家見過你的檔案,沒人取走,雁北那就更沒影兒了,沒敢動這些保留的檔案,以為是要送哪里的。對了,填伯父,不要填咱那大爺,大爺那不就是個路人了?

又等了幾日,又坐著四路環行轉過無數圈,又到柳巷和鼓樓街交叉處的餃子館吃過幾次后,又一次上了太原飯店三樓,去見丁大姐。丁大姐一見面抓住我的胳膊急撲撲地說,我剛給你同學打過電話,讓你來,他說你到街上轉去了,你回去過了?我說還沒哩,我是上來瞎碰哩,看見著你見不著。

丁大姐拉著我出了樓道,聲音不低卻顯得很神秘地說,批下來了,你能住山大中文系了,趕緊往回走哇,回收拾行李去吧,這兩天就發通知呀。我說不能在這兒拿上再回?她說你不知還想咋哩,能讓你從這里取走?我告你,你可不敢給外人說啊,你們這是發的省委文件哩,那話就是命令口氣,叫河曲考生某某某住山西大學中文系漢語言文學專業。一共五個,還有一個是外交部一位副部長的女兒,叫個什么來?住山西大學外語系英語專業。行啦,你趕緊往回走哇。

回到南華門東四條,和榮祖告了別,提上那個化肥袋行囊,轉到并州路賀曜家說了聲,上了火車站。準備坐一趟夜車,半夜回到陽方口,臨明趕到汽車站,乘長途車直達巡鎮,大膽地將屁股賣給陰陽神,讓天知地知吧——

總算能住大學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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