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峙與我有一段淵源,談不上深刻。只因它是印在青春期的記憶里,便顯得珍貴而難忘。
第一次聽說繁峙,是在讀中學的時候。班里有個漂亮女生,一度時期,我們交往甚密。某個漫長的暑假開學后,她曬黑了許多。我問她,你去哪里了,怎么曬得這樣黑?她說,一放假就回老家了,我們村有條清澈的小溪,我幾乎每天都要去溪邊玩耍,捉泥鰍、捕小魚、洗衣服,不曬黑才怪。她說的這些我并不稀奇,我的老家也有小河,兒時的我也常去河里捉泥鰍、捕小魚,跟著大人洗衣服。只是那時已經遠離鄉村,聽她說起來,心里忍不住悵悵的,不無羨慕。我問,你老家是哪里的?她說,繁峙。我愣了一下,脫口而出,凡是?還有叫這名字的地方?她笑了笑,用筆在紙上寫下“繁峙”兩字,解釋道,是這兩個字。哦,我認真看了一眼,從此記住了它。初中畢業后,漂亮女生沒有繼續升學,而是回了老家繁峙。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見過她。她如今是否還在繁峙,我不得而知。然而,每當看到或聽到這個地名,我就會第一時間想起她,想起她漂亮而嫵媚的臉,想起我們短暫而熱烈的少年友誼。
不過,我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會去繁峙,因為它沒有聞名遐爾的名勝古跡,亦沒有開發出景觀奇特的險峰峻嶺。若不是這次采風,我想我可能永遠也不會去這個地方。然而,緣分到了,我終于還是來了。
大巴車駛離靈丘縣后,繁峙便到了。正是盛夏,路邊一側仍舊是青翠的,連綿起伏的大山;另一側則同樣是青翠的,是蔓延不絕的莊稼地。那個下午,天空藍得刺眼,沒有一片白云。透過車窗,我一直在尋找河流、小溪,想象著若干年前我的漂亮女同學曾在哪條溪邊浣衣、戲水?車子經過一條林蔭道,高大挺拔的白楊仿佛站得筆直的士兵,夾道歡迎。樹梢頂端的葉片在陽光下閃爍,光線不斷變幻。它們時而像搖曳的白色花朵,時而在背光的暗影里,宛似倒映在天空的一段鉛色素描。就在這段不長的林蔭道邊,我望見了河流。它們藏在白楊樹的后面,一路歡快而跳躍地跟隨著我們的車。河流細弱卻清澈,白色的浪花在巖石上翻滾。我見到了浣衣的村婦,頭戴草帽,裸露的胳膊紅潤而結實。河邊的石頭上,以及旁邊的谷子地里,晾曬著洗凈的,花花綠綠的衣物。我俯過身子,整張臉貼在車窗上,記憶在那一瞬間轉了一個彎。我的久未謀面,早已失去聯系的漂亮女同學,她伴隨著我們一同逝去的青春期,撲面而來。她為我描繪過的,詩情畫意的繁峙、小橋流水的繁峙、美麗動人的繁峙,撲面而來。
當天晚上,夜宿繁峙縣城。晚飯后,跟隨同來的女伴一道逛街。據說,繁峙有金礦和銀礦,這里的金銀首飾比外邊便宜。女人鮮有不愛首飾的,大家雀躍著,在當地人的引領下,一起去買首飾。縣城的夜景,張燈結彩,火樹銀花,仿佛過節一般。懸掛在頭頂的,密如繁星的燈飾,讓我想起平遙古城的風韻。我由衷地說,這里不像一座縣城,更像一座三線城市。
路上的行人很多,我再一次想起我的女同學,不由得盯著每一張女人的面孔看。路邊賣小吃的婦人、推著自行車趕路的婦人、牽著孩童散步的婦人、挽著男子胳膊的婦人。我盯著她們看,我在尋找什么?我想碰到她?可能嗎?我還能夠認出她嗎?我知道不可能,可還是一個個看下去,看她們的臉,看她們的手腕……
是的,當年,我的漂亮女同學,她細瘦的手腕上戴著一只鐲子,一只沉甸甸的絞絲銀鐲。大多時候,鐲子藏在衣袖里,偶爾從袖口露出一角,現出獨特的美。現在想來,那只鐲子定是產自繁峙。她曾經說過,鐲子是母親送給她的,年代久遠,傳了幾代人,傳到了她的手上。我當時多么羨慕她,羨慕她的鐲子。長大以后,我一直想買一只同樣的銀鐲,粗拙、笨重的絞絲鐲,卻有著樸素、厚重的質地,可我一直也沒買到。我篤定那只鐲子一定還在她的手腕上,她的手腕,曾經纖細的手腕,如今一定變粗了。像路途中見過的,田野小河邊浣衣的村婦。我心里驚了一下,那位戴著草帽的村婦是不是就是她本人?冥冥中的命運會不會以這樣一種方式,讓我們擦肩而過?
遐想中,終于到了首飾店。柜臺里的飾品與別處慣常見的沒有太大區別,問起價錢,懂行的同伴說,價錢確實便宜。大家紛紛挑選。我擠過去問,有沒有絞絲鐲?店主說,現在誰還戴那種鐲子,那種鐲子容易藏污納垢,不好清洗。雖是預料中的答案,卻還是微微失望。盛產銀飾的繁峙都見不到絞絲鐲,只怕沒地方可以尋的到了。最后我買了一只鐫刻著滿天星花紋的鐲子,經過特殊處理的現代銀飾,不似老銀暗沉,亮晶晶的,可與鉑金媲美。
第二天,我們冒雨徒步尋訪一座藏在深山里的寺廟。雨越下越大,我不時低頭看一眼手腕上的銀鐲,它與雨水混合在一起,閃著幽微的光澤。寺廟終于到了,寺名竟然叫“秘密寺”,這奇特的名字叫人過目不忘。它是不是如同柬埔寨的吳哥窟,是個收藏和包裹秘密的地方?神龕上,香火繚繞,高高在上的佛像面露慈悲。我點了一炷香,跪伏在殿前。那一刻,手腕上的鐲子一定聽去了我的心聲。
現在,這只鐲子戴在女兒纖細的手腕上,當她伶仃站立在我面前時,我總是不自覺地掃一眼那只鐲子。它來自繁峙,來自我少年女友的故鄉。也許我這一生都不會再去那里,就如同我一生都可能見不到早年的女友。然而,多么欣慰,我曾經去過那個美麗的地方,還戴回一只美麗的鐲子。那段早已逝去的少年友誼也因此而愈加深刻的,存活在我的記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