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開自然香

王秀琴，學會了像男人一樣的思考，忘記了像女人一樣的書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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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總會經歷不同的階段，當一個人在某一階段學會并探索出了一種思考問題的理論和方法時，就會時刻使用這種方法來分析和探討一切，想要更換，則有待于她的人生經歷和知識結構超越于當前的量的積累和質的變化。因而無論是我讀王秀琴的作品，還是王秀琴本人通過作品體現出的生命思考，都有著這樣的時間特征。我唯一能夠保證的是，在現有的思想基礎、認知水準和辨析能力上，所說的每一句話都真實、真誠。

就目前的知識結構和理論水平，我所能接觸、感知并使用的理論工具仍然是女性主義的部分結論，分析方法是自我感受式的，沒有接受過高等教育和系統訓練是我受命和受約撰寫一些批評文章時必然要經歷痛苦折磨的一件事，眼界的不開闊，研究的不深入，思維的不透徹，使得自己的文章越來越不倫不類，硬著頭皮往下寫的過程越來越艱難，拖得時間也越來越久。尤其是對朋友的作品，無法下筆的艱難更加折磨人，捧場贊美與作品評判之間，熟可取熟不可取，只有本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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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熟悉的呂梁70后女作家里，雖大多有生長在農村的經歷，現在都以城市為生活半徑，但寫作方向和關注點卻不盡相同，秀琴與怡萍的目光始終徘徊在鄉村，包括對城鄉結合部的人們生存狀態的關注，目前仍然是她們下筆的著力點，鄉村是她們揮之不去的心靈棲息地。而活動半徑仍在縣城的月琴和已經走出呂梁進入省城文學圈的艷玲，則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都市和對都市生活的描繪與感受。可見閱歷的不同，對世界認識的不同，對文學理解的不同，對文字感覺的不同，會形成差異性的人生履歷和文學作品。總體而言，對文學的熱愛與執著追求、對名利的淡泊與超然態度，習慣并善于觀察生活和表達生活，勤奮多思、情感細膩是她們的共同特點，也是她們能夠區別于大多數女性而成為作家的根本理由。

如果從一個寫作者的角度看秀琴，她是勤奮多思的、情感細膩的、善于觀察生活、眾取百家的，這給了她足夠的條件成為一名漸漸合格的寫作者。如果從一名70后作家的角度看，她是基層的、民間的、尚待進一步挖掘的女作者，按中國作家成功的標準而言，道路似乎還很漫長。我們無法否認和漠視我們生活著的時代的成功標準，它讓寫作變成了什么，不得而知。

秀琴多年來積累生活的韌勁和探索表達方式的蠻勁使她在創作的道路上一直向前，虛心向學、積極思考、與名家探討是她作品不斷厚重的原因。從收入《小說和小說的自我詰難》的五篇小說不難看出，秀琴追求小說的包容、大氣、深刻、厚重，以人為本，對人的命運及社會給予人對生活選擇的空間、左右人在命運中取舍的因素常常于描繪中給出無言的答案。這種愿望其實一直是眾多堅守文以載道、道不遠人的作家一直想要實現的，十九世紀全景式的創作模式，為高山之巔，眾所仰視，一直深深影響著一代又一代的寫作者，挑戰著后來者們的思想境界、精神境界、寫作能力和身體承受能力的極限。秀琴自然是這其中的一員，僅從《《閘門》、《脈門》、《命門》的“三門”，《望春》和《血口》這五個題目去看，作品中想要表達的作家對時代、對人性、對社會強烈的責任意識和情感流露，都是一目了然的。然而愿望只是愿望，這樣的愿望一般很難實現，對于這樣的作品，列·托爾斯泰曾經有過高度概括，大意是這樣的：想要創作出一部優秀的文學作品，需要具備三個條件，站在這個時代的高處，對時代有個相對準確的把握，天賦的藝術才華以及能夠表達出來的能力，因而想要達到這樣的高度，非統攬全局者不可眾知，非心胸寬廣、心憂人類者不可抵達，非一流思想者及文字掌控能力者不能勝任，非一流藝術鑒賞力及實際操作者不能實現。由于不是所有的創作者都能達到如此完美合一的高度，因而心有余而力不足者比比皆是。在此種現實中，追隨者前仆后繼，另辟蹊徑者亦大有人在，畢竟所知所識有限，努力是必須的，但創作的模式卻可以不斷地變化和翻新。作為一個基層寫作者，秀琴能在此種愿望和理想的支配下，在集其所識所知所想所能達到的程度的基礎上，達到了今天的境界也屬成功，在她人生的道路上，已算一個成功的總結和嶄新的起點。

我向來不贊同人們以年齡來劃分創作階段，也不贊同以性別、年齡來預測一個人的創作潛力，倒是地域與生活閱歷對一個創作者的影響是不容忽視的，基層的寫作者很難有影響力大的作品，與此有很大關聯，讀書能夠積累閱讀經驗，動筆能夠整理思想，境界能夠通過閱讀與寫作提升，唯獨視野是需要行萬里路來實現的，沒有見過大象的人不可能對其特征有切身感受。沒有良師益友的環境和一個適宜已經成熟的寫作者繼續成長的環境，是許多基層寫作者無法逾越的障礙，這由中國這個各種資源都屬金字塔式的國度決定。我強烈反對一些專家、學者、編輯、成名作家關于基層作者心態焦躁、功利、不能沉下來等站著說話不腰疼式的所謂點評與衷告，因為基層寫作者的堅持并存在，本身就是一種沉下來的寫作，基層寫作者在當地常被看作是神經不正常、與窮困為伍者，從事寫作是酸腐、神經質的表現，尤其在這個物質至上的時代，被人取笑是常事。對于功利，其實基層的寫作者根本感受不到文壇的風風雨雨，所謂的功和利常常離她們非常遙遠，成名與否也與她們本身的生存狀況沒有太多關聯。因而，同樣是深受文學作品的滋養心憂人類與社會的寫作者，同樣是想要寫出一流文學作品的寫作者，只因身處在基層，資源有限而使部分能力有限，想要通過專家學者的點評使寫作能力得到提高時卻被批評為急功近利、欲望太強的她們，所遭遇的誤解是雙重的，所受到的雙重夾擊往往是嚴重而致命的，能夠堅持下來一直在寫的人，基本上是緣于一種純粹的愛，這種愛深深地滲入在基層寫作者的血液中、骨髓中，是一種真正的清教徒式的修行，伴隨終生。因而，其經歷的不易與苦難、生存的艱難和與周邊荒漠一般的環境抗爭與堅守的精神，是顯而易見的，在這種現實存在中修行是智慧的，需要尊重、需要認可、需要保護、理解并給予實質性的幫助。

基層寫作者所面對的困境，絕不僅僅是讀書和思考，因為讀書和思考遠遠不夠，還需要視野和境界，而視野和境界必須要有必要的方式來跟進，即使堅持民族的就是世界的，地域的就是世界的，也要讓寫作者對這地域的和世界的有一個理論和實踐上的認知過程，才能不會盲目地民族和世界，停滯不前而找不到原因。

也許跨越就在那一小步間，對于秀琴的創作，繼續要做的便是視野和境界的提升，閱讀之外的思考仍然重要，學步時期的模仿要漸漸結束，開始一種新一層次的創作嘗試很有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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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太習慣欣賞秀琴的作品是我此前很少閱讀她作品的理由，但這并不影響我對她作品的熟悉，這么些年來，她一以貫之的寫作風格從未改變，細瑣的語言，去中心化的鋪敘，消解性別式的表達，男權思想無時無刻不流露于其中的明顯，加之描繪的又是我所不熟悉的鄉村生活，常常帶給我閱讀困難和理解困難，嚴格地講，有時不是困難，而是一種莫名的煩躁，甚至憤怒。這是我長久以來因讀她的作品而郁積于胸的一種情緒，這種情緒因朋友關系而更加強烈。

其實，去中心化敘事、消解性別式的表達并不鮮見，蕭紅、王安憶等上一輩女作家都曾走過這樣的寫作階段，然而，去中心化敘事、全景式敘事、消解性別式表達，并不等于讓男權話語與思維在作品中肆意流淌，而秀琴的作品中，所謂的中性化表述里，意識形態和表達方式的男性化流露俯拾皆是。無論是《閘門》中的子丑、蘇蘇，《命門》中的豆花、未進門的新娘，還是《血口》中的水仙，都是我們在男性作家筆下似曾相識的女性，所思所想和其行為都那么熟悉，即使是唯一的主角豆花，也是性格要強卻十分不幸，所有的女性，沒有自己的意識，即使有，也是想當然的意識，而不是女性自己的意識，這是男性作家描述女性人物的通病，使得這種作品中的女性，無一例外地無法轉出一種宿命式的糾結怪圈，壓抑沉痛，無奈無語。

在一個男權制相對強大的國度，女性的幸福指數的確比較低，幸福的標準也相對單一，但是，在表達與表達之間，我們的前輩女作家已經給出了很好的表達方式，字里行間的溫情與明亮、女性做為人的意識的不斷流露，都給我們的心靈帶來安慰和享受。因為國情不同，國外女作家就不例舉了，只舉中國女作家，蕭紅、張潔、嚴歌苓、蔣韻、葛水平等作家的作品中，即使作品的主角是男性，你也看不到一句歧視女性的語言，一句臟口。我個人認為，這縱然與作家的修養有關，但不排除女性作家對男權話語霸權侵蝕的刻意回避，一些活躍于當代文壇的女性作家里，同樣如此，即使有語言粗獷、凌厲，臟口偶爾，各種描寫大膽直白、讀去很痛快灑脫的作品中，比如盛可以的《北妹》、《水乳》、《無愛一生輕》，笛安的《東霓》，落落的《剩者為王》，六六的《雙面膠》、《蝸居》，七堇年的《瀾本嫁衣》等，一樣有讓女性意識或自然或清晰地流露，讀來舒暢，糾結但不憤憤。

這些女作家，其實都是十分理性且深具女性意識的女作家，她們的作品，大都并不因中性化、全景式敘事而讓男權話語霸權在作品中顯露，相反，作品中流露出的往往是她們對女性深沉廣博的愛，她們會描寫一些女性主人公為生存和改變人生而一次次在失敗的痛苦中掙扎，比如王安憶的《長恨歌》，蔣韻的《心愛的樹》等，一樣是中性化的表達，一樣是命運悲慘的女性，但我們從中感受不到讓人憤怒的男權化表達與表述。她們也會盡情展現女性的纖弱、依賴、簡單甚至愚蠢，比如葛水平的《喊山》、蕭紅的《生死場》、盛可以的系列作品等，她們讓女性意識在其中自然流淌，發出自己的聲音，喊出自己的需要，雖然我們能夠從中感受到女性活著的不易，讀后沉痛難過，心情因此而灰暗，但卻不會感到憤怒。仔細思考，得出的結論是，她們沒有用男權的思維去思考世界和社會，她們知道社會是什么樣子，但卻沒有傳遞出男權的聲音。她們的作品，傳遞出來的是女性怎樣活著才會有尊嚴的信息，應該如何策略地活著才算成功的信息，雖然有對女性恨鐵不成鋼的失望，有對無力改變現狀的無奈，但她們希望女性活著的狀態是：獨立、平等、自由、堅強，并且以此為標桿，即使生存和生活異常艱難，也不和強壓在她們肉體和精神上的命運枷鎖相妥協，她們身體力行地堅持著真相、真理和尊嚴底線，是值得中國女性深深敬重的幾代女作家。

當然，當男權制的歷史經驗已經滲透在世界的每一個角落，當男權思維把兩性不平等變成生活常態進入意識領域中時，我們允許一部分女性無視自身正常的生理與心理需求，用習慣性的男性的眼睛和思維去看待和評價女性，當男性化的思維模式想當然地覆蓋為全人類的思維模式時，用這樣的思維去看女性、兩性關系以及整個世界，不是女人的錯，秀琴所代表與無意識流露的正是這樣的思維模式。在現實生活中，無論女性還是男性，不能對文化、習俗和制度對社會現狀的影響有清晰認知的人不少，但是很正常，我能夠理解，我不能理解的是，作為一個寫作者，尤其是一個女性寫作者，秀琴對女性生存環境普遍不容樂觀的現實不能相對正確地認知就有點令人失望了，因為一個寫作者首先就是一個思考者，不論這種思考是男性的還是女性的，如果她（他）連同類都思考不清楚的話，又怎么會相對客觀地思考世界、思考人類、社會和兩性關系？當人類社會進入所謂的文明時代，卻還存在著諸多無法解決并釋然的非文明行為和事實時，當我們每天都在追求公正、公平、平等、和諧的生存環境，卻因為那么多背道而馳的現實打擊著我們的心情甚至活著的信念時，作為女性作家，如果想不清自己所處的環境，思考不清癥結所在，又怎么會正確地把人類世界另一半所遭受的困境與苦難富有情感地表達出來？又怎么能挖出真實的人性來？即使挖出來了，又是誰的人性？當人性都被文明異化了的時候，我們是不是有必要把人性來重新定義和解讀一番？

愛情是永恒的主題，其實，很多作家作品中總在探討的是兩性關系，因而確切些講，兩性關系才是更為永恒的主題，秀琴的《小說和小說的自我詰難》中同樣對此有所體現，而且她的著墨和用筆大膽直白，很為灑脫。當然，由于秀琴的思維模式是男性化了的中性化，因而對于兩性關系的定位和描寫，字里行間所帶出的情感取向，也是相當男性化的，在此不再贅言。

行文至此，關于中性化的問題，希望能夠引起秀琴的思考和重視，所謂的中性化，是不是不加入任何調料的客觀的中性化，面對我們這個時代，面對人類文明走到今天令人不斷置疑的困窘之境，面對中國的鄉村和生活在其中的人們，面對人類幾乎一半人口的女性，包括她最熟悉的中國鄉村的女性，如何表達與再塑造，我希望能夠在今后的秀琴的作品中，看到更多理性思考的表述，看到一絲亮色和溫暖，通過觀察、分析和總結，以她所生存和生活的現實環境為依托，將男人和女人所遭遇到的困境再好好地思索思索，不僅印證并挖掘出女性在人類歷史進程中所起到的巨大作用和當代女性對人類世界所能承擔的重要責任，也要對男性整體在男權制社會中角色的漸變有所認知，畢竟社會是兩性共同存在的世界，平等、公平、公正、自由、和諧地活著，是任何一個生命體都需要和向往的生活方式，這是一個思考者并作家應該具有的精神品質，作為女作家，更有必要發揮女性自身排斥暴力、追求和平的優勢，為這個時代做點什么。也許還原自己的女性身份，秀琴會看到一個溫暖明亮的世界，描繪出一個更加美好的社會和人類未來。

李怡萍，小家碧玉式的漸次綻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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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萍的小說要結集出版，是早在孕育的事，同事七載，別的不了解，創作歷程的熟悉，是別人無法替代的。從第一篇小說《夢了又夢》到這本書的成型，除了她的家人，每一篇小說誕生后，我幾乎都是第一讀者，精彩與否，她改還是不改，都會拿出意見。七年一本書，時間有些漫長，對于寫作者和這個相對浮躁的時代來說，步伐還是慢了些。盡管如此，出還是不出，她仍然猶豫了許久，不是作品不夠多，而是作品夠不夠分量，有沒有價值，作為一個寫作者，出這樣一本書，對自己對社會到底能夠起到多少作用，有多少意義，她在思考，這是每一個嚴肅對待文學的寫作者通常都要考慮的出書因素。

人生在世，雁過留聲，人過留名，不管這聲這名留得怎樣，既然寫了那么多東西，耗費了許多精力，也因此而擔了文人的名，縱使有多少想法，結集出來總是對自己有個交待。人生有階段性，創作同樣有階段性，對于這個階段，就讓它成為歷史，成為這個階段付出于文學創作的一個總結，在此基礎上，結束一種心境，開始一種境界，這是量變到質變的飛躍，是打開一個新世界的窗口。

很少寫書評給認識的人，原因不外乎兩個，不客觀和怕惹人。客觀很難做到，過于了解就更不容易客觀，惹人也很難做到，除非腦子進水或不知深淺。因而沒有特殊感覺的作品，不愿意拿起批評的武器，卻說一通不痛不癢的話，對作品無益，對創作者更無益。給怡萍的書評，在我看來，客觀根本不可能，強制不帶感情色彩也無法做到，拿捏不準和遲疑不決令這篇書評的寫作難而又難，不如充滿著情感，反而更真實些，可正因為真實，語言貫有的風格反而離我越來越遠，帶著情感的表達一向是我的弱項，劍戟般的淋漓才會讓我有沖鋒般的豪邁。

無論如何，這樣的文字必須要寫，就如同遲早要寫給父母、某些前輩一些文字的愿望，緣分到了就要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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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揣文學夢的人很多，能堅持和從事下來的人卻不多，在基層尤其如此。和怡萍共同的導師馬明高曾在《我們與文學，與寫作》中用發自肺腑的筆調闡述過這樣的觀點，為熱愛文學或悲或喜的經歷和情緒，我想沒有什么文章能夠再比它表達得更為激情和深刻。某種意義上講，怡萍是幸運兒，其幸運一半來自上天賦予她的才氣和這才氣給予她早期顯示出才華的點滴基礎，一半則來自支持她走到今天的幕后男人——這位使她重新找回寫作之筆，走上嚴格意義上的創作之路，默默奉獻、無怨無悔的幕后英雄，就是她的丈夫蔣建林。如果說遇到建林之前，引導怡萍者為其父母和他人，那么在這之后，真正提供給她從事文學創作優越條件的人，便是蔣建林。沒有建林，今天的怡萍或許仍然處于失語狀態，即使不致失語，這語的力度也不會有今天的厚重。“詩必窮而后攻”的古話是天才解釋給大眾聽的，有才卻不是天才的人，被客觀環境扼殺在襁褓之中的數不勝數，中國不缺乏人才，缺乏的是讓人才變成天才的搖籃。從事文學創作的人，不可能每個人都是路遙，為了理想妻離子散，用咳血的生命鋪就出一片璀璨的光輝。作家有很多種，路遙只是其中的一種，他不算天才級的人物，但絕對是有才者走向成功之路的代表人物。路遙的悲慘和這悲慘所成就的業績令所有立志嚴肅文學創作的寫作者敬慕、仰望、無語，卻并不能下決心傾其所有地學習和追隨，原因很簡單，當一個寫作者無法確定自己的才華是否足夠被挖掘和是否有可挖掘的空間時，當他（她）的才能有挖掘的空間卻無力擺脫生存困境與創作之間的矛盾時，通向路遙的路也許就是激情燦爛綻放、長夜漫漫籠罩、生命暗淡之后的默默死亡，相信路遙一樣不愿意看到更多的寫作者繼其之路，悲壯余生，這并不是文學賦予人類最基本的價值取向和生命準則。路遙是成功者，而付出了許多卻毫無結果的人比比皆是，文學創作這一對藝術天賦有特殊要求的行業，尤其如此，才不具莫努力，努力亦無益，方向不對亦莫努力，努力也無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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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萍真正意義上的創作生涯是從調入文聯開始的，之前發表在報紙和電臺的小文章，不過是人生感悟式的片斷，不能稱之為文學創作。從首部小說《夢了又夢》到后來的《真相》，怡萍的創作歷程經歷了一個從關注小我到關注社會的過程，在經歷了翻揀情感、表達愛情的創作模式后，掃向社會的目光使她的創作日斟厚重。

許多女作家，早期作品大多與情感有關，在山西乃至全國很多女作家的早期作品中，我們都能找到相關影子。怡萍并不能免俗，雖然這類作品很少，只有兩篇，《夢了又夢》和《溫柔罌粟》，卻仍然是她這一階段的代表作。怡萍屬70后女作家，70后女作家在中國文壇被標之以美女二字，其寫作風格為“身體寫作”。任何一種標簽，都只能代表一部分人，“身體寫作”只是一部分女作家寫作風格的代稱，大多數成長在全國各地的70后女性寫作者，在“身體寫作”風頭正健時，多處于埋首讀書的學生時代和寫作練筆成長期，地域間的差異、教育環境之間的差別，會使一些同年齡段的寫作者處于不同的起點上。“身體寫作”的代表人物自然是幾顆早熟的西瓜，她們刺激的只是局部的神經，盡管她們曾經引領過時代的潮流，但并不能囊括所有70后女作家群，對于主流話語外的、散落在民間的、存身于基層的寫作者，也不能與此緊密掛鉤，因而70后還是70后，美女也是美女，“身體寫作”就得在此隱身了。

《夢了又夢》和《溫柔罌粟》是以情感為主線的小說，隱秘的情感經歷和豐富的想象在這兩篇作品中得到顯性展現，《夢了又夢》情節簡單，昔日情人多年后因機緣使然再次相見，細節過程和女性細膩的感受在其中隱隱流淌。之后的《溫柔罌粟》，則像是一種延續，在婚姻平淡無味的煎熬中，該出軌的出軌，該死亡的死亡。表達與表達之間，不同的作家有不同的處理方式，盡管技術上有所不足，選材和表達上仍顯稚嫩，但作為早期練筆之作，兩篇小說還算成功。我個人認為，這兩篇作品，任何一部日后的成功之作，都不能替代它們所承載的情感厚度，在真實與虛構之間，不成熟的作品往往表達的正是最真實的生命體驗。

一些作家，不僅是女作家，表達自我時展現出的卓越才華，會在某個階段內使之如一匹黑馬在文壇脫韁而出，之后就銷聲匿跡，多年轉換不了思路，空間日益狹小。表達與表達之間能否順利轉換，是決定一個成熟的專業性的作家能否順利成長起來的關鍵。2010年，成為中國文壇年度話題人物的山西青年作家李駿虎，就是這兩種表達之間成功轉換的代表人物。當李駿虎的表達在幾年之間日漸從個體轉向群體、從城市轉向農村、從一個時代轉向幾個時代、再從幾個時代轉向人類命運后，一部《母系氏家》終于墊定了他在中國文壇的位置。當一個作家從關注自己轉向關注時代，再到關注人的本身后，成熟大氣的風格便日益突顯，這一點，怡萍的作品同樣令人欣喜。

從《橋下》開始，怡萍的目光在逐漸放遠放寬，她筆下的人物在生活中隨處可見，生動的題材和戲劇性故事的講述，使怡萍的創作從一個起點向另一個起點在漸漸過度和提升。怡萍的小說大多都有一個很有意思的故事，大多富有戲劇性，大多講述平凡無奇的小人物，大多有對人生的無常和無奈充滿命運乖謬表達的傾向，常帶有強烈的諷刺意味，加上對人物心理刻畫的細膩深刻，入情入理，終于形成了自己的寫作風格。《橋下》講述的故事，是孝義鐵南立交橋修建過程中發生的一件真事，車禍具體過程如何我們不得而知，但怡萍把它變成了一個很有意味的小說，于是，車禍不再是單純的偶然事件，而是一個人命運的事。新婚當夜的寶成老婆被從天而降的汽車軋死，是偶然還是必然，是寶成命不好還是他沒住對地方，怡萍靜靜地把故事講完，只剩下寶成孤零零抱著老婆留下的孩子固執地守在橋下的身影，讓我們長久地無語。《白天不懂夜的黑》同樣如此，撞人未死返回頭再把人反復碾死的事如今如時有發生，使得人性之惡盡情暴露，如同《朗讀者》中不識字的女看守為二戰中因自己的決斷無端喪命者不能負有責任而理所當然地辯護一樣令人匪夷所思，卻又顯得極其正常，從人類自私有化形成之日起，就常常打著某種不得已而為之的幌子，義正辭嚴地把殘忍進行到底。對于同樣屬于偶然事故的車禍，怡萍的處理仍然特別，事故只是事故，事故中的人才是她真正想要講述的東西。于是，碾死人的鎖孩在怡萍的筆下經歷了無盡的折磨，良心譴責為其一，害怕被抓是其二，最終鎖孩選擇自首，《白天不懂夜的黑》這一題目因此而來，鎖孩的內心世界和鎖孩碾人之后所遭遇的事情在怡萍極其細膩的筆下得以盡情展示。之后的《撿漏》、《饑餓》、《胎夢》、《丫丫》、《失蹤女人》，都屬于這類型小說，其中的每一個人物都能在現實生活中找到原型，怡萍的寫作特點則在對這些人物內心世界的挖掘中得以漸漸形成，那就是如流水般細膩的情感滲透進小說每一個情節，命運的乖謬在這種氛圍中陰霾住讀者的情緒，難以釋放。

同樣是對命運乖謬的表達，怡萍還喜歡用譏諷的方式，《葉落歸根》、《吉祥如意》、《真相》都極具這種味道，最突出的特點便是題目與內容的大相徑庭，《葉落歸根》中八十年代回鄉的臺灣僑胞，最后因無錢而為錢聚擾于他身邊的親人們付出而孤老自殺，葉落是否歸根使這個題目更加醒目和刺眼，主觀愿望與世俗世界的背道而馳令人真切地感受到了人性之惡的殘酷，讀后祥林嫂的影子會倏忽間閃現于眼前。《吉祥如意》中的王小菊，被近年來屢遭禁止的傳銷所害，不得已走上賣身之路，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小說中傳銷公司的名稱為“吉祥如意”，如此鮮明的創作用意，是怡萍小說的另一個特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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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萍喜歡研究人，琢磨人，對人生、命運無常的感慨常常溢于言表，她相信命理，相信神秘力量的存在，這一性格特點無論在現實中還是在小說中，她都非常突出。怡萍的記憶力非常好，有計算機的美譽，無論多小的事，無論多么復雜的經過，只要怡萍聽過看過，什么時候問她，來龍去脈都講得一清二楚，因而她的作品總是很細，甚至達到了鎖碎的程度。怡萍生在鄉村，長在鄉村，鄉村是她永恒的溫暖記憶，她曾經生活過的那個小鄉村，三分之二的人是她的親戚。怡萍如今生活的城市，五分之四來自鄉村，五分之五與鄉村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熟悉的人物之多，故事之多，足夠她去發現和挖掘，她的每一篇小說，都有一個生活原型，甚至就是她對某一個人物的親切懷念。怡萍溫柔善良，同情弱者，具備人道主義精神，具有正常的女性意識，卻也關注男性的受難，正因為如此，她的作品中才會出現如此多的被諸多偶然事件影響生活和命運的小人物。這些人物不分男女，都是掙扎在底層的普通人，在共同的社會背景下，焦慮著必然的焦慮，疼痛著正常的疼痛。怡萍正是通過對這些真實生活的深刻挖掘，使得小說顯示出了越來越強的張力，成為這個時代最貼切的記錄和最真實的再現，在這種生活經歷和思想背景指引下的寫作經驗，也為她日后創作出更有力度、深度和廣度的作品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怡萍和秀琴一樣，身處基層，視野有限，雖談不上大氣，卻追求精致，喜歡深挖細掘，心無旁鶩，不透不休。這種精神值得肯定，但也存在問題，那就是基層作家常常存在的視野問題。傅書華先生在太行文學筆會上演講的《中國現代文學中的“漂泊”母題》中提到，山西作家在“晉軍”之后普遍存在文化視野、思想資源與國內當下的前沿有相當差距的問題，因而山西“晉軍”之后的一代作家始終達不到“晉軍”的水準、成就、聲勢，特別是基層作家尤其明顯。也就是說，我們的作家在立足現實的情況下，在什么樣的文化視野下，用什么樣的思想資源文化資源透視現實，是必須要引起很多山西基層作家重視的，這一點，不得不再一次重申一遍，否則怡萍和秀琴，包括很多基層寫作者，永遠都只會在這個水平線上徘徊、郁悶和掙扎，最后無奈地放棄或隨波逐流，享受基層作者某種意義上的自在逍遙。

決定一個作家創作出什么作品的因素不外乎三個，先天稟賦、生活閱歷和思想境界，先天稟賦和思想境界的具備已經使怡萍走向了一個成熟作家的行列，生活閱歷每個人都有，怡萍并不例外，有所區別的只是她的生活閱歷是她的創作資源而不是別人的，獨享性地專屬于她。這個獨享資源具不具有大眾性則在于她是否愿意把它們變成大眾肥料，在于她是否具備超強藝術表達能力把這些肥料變成好讀的故事，在于她是否能從個性中找到共性，并使之共享化，這是一個優秀作家區別于一般作家的一個區別。

怡萍喜靜不喜動，不愛看電視，喜歡讀書學習，玄思妙想，是一個重感情、有想法的人，還是一個相當固執、相當精明、相當浪漫、相當現實卻又相當勇于把理想付諸行動的人，總而言之，是一個相當矛盾卻又在矛盾中不斷尋找自己的人，這樣的性格特點，有助于她把生活和創作之間的矛盾處理得很好，也有助于她在條件具備的情況下創作出更優秀的作品來，相信怡萍在經過多年訓練和創作經驗的基礎上，在未來并不漫長的歲月里，能夠吸取經驗、眾取百家、細心琢磨、精心構思、厚積薄發、再出精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