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僅分開六天不到,你就宣布你在戀愛,在談男朋友了,我嫉妒著既高興又失望,才陡然承認(rèn)你已經(jīng)感動了我,而我卻故意將這種情愫掩飾得完美無缺,不讓你從中看到一絲一毫的端倪。
實際上,你也早已徹夜無眠失魂落魄。短短幾天里,不,甚至此前一年來,當(dāng)你翻來覆去地發(fā)現(xiàn)我無動于衷你的暗示的時候,當(dāng)對已經(jīng)結(jié)婚的我在倫理上在現(xiàn)實中不能燃起希望的時候,你就試圖從沉迷于我的世界之中把自己解放出來,那就是迅雷不及掩耳地進行一場轟轟烈烈為期三個月的戀愛,用一場突飛猛進限期完成的愛情來消滅我?guī)Ыo你深不可測、無所適從的情態(tài)。
六天前的那個晚上,我們還一如既往地相約去校園舞會跳舞。我還沒到的時候,你在室外寂寞的煎熬中不安地等待著。你是在數(shù)著數(shù)吧,或者在不停地數(shù)著天上的星星,以至于我路過你的身邊,你竟一時也沒有看到我。直到我走過你的身邊就要上樓的時候,你才興奮地從我的背影中認(rèn)出了我。來不及喊,你試圖跟上我,而我為盡量減少遲到的歉意,卻三步并作兩步?jīng)_上樓上的舞廳。
舞室里的燈光幽暗不定,但絲毫不阻礙我們以熟悉的背影來相互尋覓。正是那一抬眼的光芒,我就會驚喜地發(fā)現(xiàn)你已站到我的身邊,而我還不來及訝異,就情不自禁地用眼神向你表示歉意。
沒有猶豫沒有遲疑,我上步走近你的跟前,極其自然地向你發(fā)出跳舞的邀請,你默契地站到我的對面靠近我,順勢把豐滿的腰身駛進我的右手臂彎,纖細的右手搭在我的肩上,溫潤的左手放在我的手心中,今晚的舞蹈就此綿綿而起,一曲不落。節(jié)奏時而強弱分明,時而憂傷舒緩,時而快樂奔放,時而甜蜜輕靈,我們情不自禁地在音樂的森林中穿梭,在遼闊的草原上奔馳,在時光的隧道中流連,在芬芳的小溪旁倘佯,在藍天之下白云之上盡情地翱翔。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極不情愿地到了曲終人散的時候,我們又象以往一樣感到無比的暢快淋漓,無比地痛惜今晚再好的筵席也有散伙的時刻!
我們不愿就此天隔一方,各回各的住處。迎著黑夜,我們一同走向空曠的操場,走到素常難于光顧的草坪之上坐了下來。
之所以不愿在舞后道別,其實我們還想順著舞蹈的節(jié)奏繼續(xù)卡夫卡的談?wù)摚^續(xù)分享卡夫卡的憂郁和感傷。
在俗不可耐的塵世中,好長時間卡夫卡已經(jīng)從身邊消失了,從朗朗晴空從燦爛的陽光中隱去了,從洋溢著青春的世界從煥發(fā)著生機和活力的鬧市中退卻了,因為他的艱難和晦澀,他的怯弱和不安,他的荒誕和無奈,他的隱忍和渴望。而他竟出人意外地從你的嘴里跳了出來,我是多么意外多么欣喜,那該是請你跳舞的初次吧,從此便有了請你跳舞的理由,請你舞后去校園草坪一敘的動機。
萬沒有想到,由于卡夫卡的緣故,你竟悄然走進我的世界,我也不能自已地走進你的花園。
每次坐下來,你都不由自主地想躺著歇一會。不介意那就躺在我的腿上吧,我盡量把它放平,讓它當(dāng)作你的枕頭,好歹它會替你默默地承受草坪上的灰塵和濕氣。
風(fēng)喃喃的吹來,遠處聚攏在一起的高聳的樹木嘩啦啦的輕聲作響。天上的星星因為云層涌起而逐漸失卻光芒,附近的樓宇閃爍著點點忽明忽暗的燈光。正是有你喜歡風(fēng)吹葉兒的聲響,喜歡在這樣萬籟俱寂的夜里躺在大地的懷抱里,夢想才得以帶著你踏上遙遠的旅途,去盡情地端詳卡夫卡的世界。
要是尋找動物,你盡可在卡夫卡的筆下發(fā)現(xiàn)不少讓人過目不忘的身影,那兒既有四處打洞以求生存的老鼠,也有越善于歌唱越陷于絕境的耗子,既有討厭上班而甘愿變成動物的蟲子,還有回眸走過五年進化不平凡歷程的猴子。
可惜,卡夫卡式的動物世界并沒有打動你,原來人們已經(jīng)染指太多,你不愿讓一味的重復(fù)剝奪你豐富的想象。正象世界上那么多偉大作家,你認(rèn)為只有選擇卡夫卡,才能讓你調(diào)動一切情愫全力以赴地來完成一篇有份量的畢業(yè)論文。
你想到了動物以外的的世界,想到了人們很少提及的樹和葉,山和水,海與河,地與土,荊棘和花朵,沙漠與綠洲,陽光和空氣······這些往往被人易為忽略的自然界一經(jīng)你的提醒,頓時從熟睡中活了起來,紛紛從成為別人的背景中走向前臺,從作為別人的襯托中恢復(fù)自己的言說。
比如,荊棘叢的意象就多么令人玩味啊!
我誤入一塊穿不過的荊棘叢,卡夫卡說,但我不可能從原路上走出來,原來我一邊散步一邊想事情的時候忽然發(fā)覺自己陷在里面了。公園管理員聽到我的叫喊就來了,但就是到不了我的跟前,要救我還得我耐心地等一會,他要先找工人砍出一條路,而在這之前還得先拿到公園管理處主任的許可。于是,傷痕累累的我只得還陷在這公園的野樹叢中。
荊棘叢果真是自然界的野樹叢嗎?你不安地疑惑著,為什么我能走進那里,就不能再從原路返回來呢?我能走進荊棘叢,為何公園管理員就不能走進去呢?援救身處荊棘叢中的我難道要那么艱難嗎,既須請示領(lǐng)導(dǎo)還須找人大動干戈?
一個荊棘叢的意象就這樣巧妙地牽出整個世界,道出存在的荒誕,人生的困境,拯救的艱難······
沿著你的思維,我似乎看到了一扇扇新奇的門窗突然開啟,繁多冗雜驚世駭俗的卡夫卡式自然風(fēng)光一下子涌現(xiàn)到我的面前,不由得眼前一亮驚嘆不已。
夜色朦朧,一陣風(fēng)來,校園林蔭道上那些樹木的真相越發(fā)看不清楚,甭提卡夫卡式神秘的自然景物了,所以我不由得向你抗議,因為不同情境昭示的自然景物特征千差萬別,而千姿百態(tài)的事物自然就存在著難于歸類和表述的困境?
這正應(yīng)了卡夫卡的哲理,希望是有的,真理也是存在的,但卻無路可達!你一臉的滄海桑田一臉的無可奈何。
既然無法尋到希望到達真理,何不轉(zhuǎn)換對路徑的尋找?我試圖勸你,干脆從抽象的真實出發(fā),說不定還能到達真理的附近,比如卡夫卡式殉藝的藝術(shù)家,殉職的絞刑官,殉情的兒子和丈夫。在卡氏的筆下,藝術(shù)家饑餓不堪,但找不到可口的食物寧愿虔誠地餓死自己。酷愛使用機器絞殺受罰者的軍官一旦找不到受絞者,就寧可自己權(quán)當(dāng)機器絞死的對象······
即便轉(zhuǎn)換路徑,不停地翻山越嶺跋山涉水,希望卻總在前方,可望而不可即。你苦笑著說,一腔卡夫卡式的感傷,等到你有朝一日停下來,就此告別對希望和真理的尋找,它們卻不約而同地找到你的門前對你說,我們就在你的身邊,我們從來都是對著你敞開著,可是這時你已經(jīng)了無一絲重新站起來的氣力。
一陣落寞一時無語,空曠的世界瞬間吞噬了我們的存在。
夜色太深,等我們明白時間不會因為我們思索卡夫卡式的思索而停下來的時候,早已過了第二天的凌晨。平常你總會義無反顧地折回宿舍,硬著頭皮叫門入室,這一回你顯得不太情愿,想必不愿驚擾那些熟睡的酣夢,或者逃避管理宿舍的阿姨和室友們的責(zé)難。
到我那陋室里來吧,那兒還有間空房。你沒有多想,竟不顧一切地來了,也不深究同居一室的孤男寡女會發(fā)生什么。
然而,夜里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彼此之間相安無事。你故意先讓我去房間睡覺,而自己打開電視說是看一會節(jié)目再到另一個房間休息。時近晌午,我還在做夢之際象是聽到什么聲響,骨碌爬起來一看才發(fā)現(xiàn)梳裝整齊的你早已躺在舒適的滕椅中攬閱卡夫卡了。
那一夜,你果真睡了嗎?是大大咧咧的睡覺呢,還是出于對我這個男人的擔(dān)驚受怕抑或激動萬分而徹夜無眠呢?
從旭日東升到日薄西山,你在那小小的陋室里,不是背靠在那張經(jīng)年累月與我相伴的躺椅上,就是倦了順勢睡到就近的單床上,手里一直捧讀著近來我也一直拜讀的卡夫卡生前未曾發(fā)表的《一條狗的研究》。
終于,我無法抵擋卡氏的魅力,無法抵御你的誘惑,坐到你的身邊躺在你的身旁,仰望那一行行迷一樣的文字,動情之處不停地靠著你貼著你,在感悟著卡氏呼吸的同時感受著你溫潤的體溫,禁不住大聲地朗誦起來。
還記得嗎,那只狗獨樹一幟的研究:“土地從哪兒取得食物”?本來他是只狗,怎么關(guān)心起土地來呢?難道他也希望知道生存的根基!本來,這只狗明白“一切知識,所有問題和答案的總和,都蘊含在狗之中”,所以他完全只研究狗類的事情就行了,可他竟然不心滿意足,偏偏走得更遠,不惜放棄一切娛樂和享受,從年輕走到衰老,始終不渝地把這個有史以來困擾人類的問題當(dāng)作他畢生的事業(yè)。
可還記得那些通常呆在空中的空狗!
真不可思議,這些狗居然游手好閑、怡然自得地飄浮在空中,除了滔滔不絕地大談自己的哲學(xué)思考之外一無所能,要是問他們究竟是干什么的,他們總會驕傲地回答:我們在為科學(xué)做出巨大貢獻!若是對此質(zhì)疑說:不錯,但你們的貢獻毫無價值,很討厭。他們就會聳肩、轉(zhuǎn)移話題、滿臉慍怒或哈哈一笑。
當(dāng)時讀到這些真是開心,我笑得氣喘吁吁,前俯后仰,你也情不自禁爛漫地笑著,帶著一腔青春的矜持和想像,尤其是那像萍果似的白里透紅的臉龐,誘得我好想美美地含在嘴里。
后來這只狗的研究竟出現(xiàn)了混亂!
他竟然斷言科學(xué)成了值得尋味的簡單化傾向。根據(jù)他的研究,食物的來源分為兩種,一種源于土地,一種從天而降,前者表現(xiàn)為我們極易理解的真正的土地耕作,后者則是補充性的精耕細作,表現(xiàn)為咒語、舞蹈和歌唱,民眾朝天而行的所有儀式就是如此。
艱難與晦澀不期而遇地在我們面前發(fā)生了,為躲避他們,我竟顧不上深究這只狗在此折回到科學(xué)與傳統(tǒng)的“混亂”歸納,試圖朝著眼前嫵媚的你尋求幫助和意義。終于,我失卻了自己,倒在你溫柔的懷里。
為使研究取得創(chuàng)新和突破,這只狗還另辟蹊徑進行一次怪癖的實驗,以證明當(dāng)他避開食物時,不是土地斜著往下拽食物,而是他自己吸引著食物跟在他的身后。為此,他避開各種誘惑,日日夜夜深居淺出,在一片偏僻的灌木叢中自愿進行絕食試驗。就在他餓得癱軟無力奄奄一息之際,音樂狗的意外出現(xiàn)使他獲得拯救,由是此后他將食物研究進一步擴大到音樂科學(xué)研究。但是,這條多年堅持不懈進行科學(xué)研究的狗本以為憑著開拓創(chuàng)新、精益求精的精神,憑著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品格,晚年一定會有所慰藉,然而他居然后來發(fā)現(xiàn)自己竟地地道道是個科學(xué)的無能者,連科學(xué)工作者的最低一級臺階都沒有踏上去!
多么偉大的研究,多么辛酸的無奈啊!
不過,我們當(dāng)時并沒有體會到這一點,因為我們還試圖隨著這條狗的創(chuàng)新研究取得新的突破。隔著薄薄的白色連衣裙,我在你的懷抱中嗅著吻著,清新和自然沁入心脾。你的勁部耳部一定感覺到我的尋找了吧,他們是多么柔嫩多么潔白無暇!慢慢地,我那不安分的嘴巴竟怯生生地游向你那櫻桃似的紅唇,一番東躲西藏反復(fù)試探之后它們終于會合在一起,隨即象兩張帆船一樣共同迫不急待地?fù)P帆起航。
你貪婪地吃著我的吻,我忘情地含著你的舌,但你誘人的紅唇居然在換位的剎那,還不由自主地記誦著那只狗的研究心得:“我覺得在這荒誕的生活中,最荒誕的事比最有意義的事更有可能發(fā)生”。
那時候,甚至在此之前,我雖然知道這句名言在現(xiàn)實中很重要,但萬萬沒有想到六天后它的效用就發(fā)生在我們身上。不,若說準(zhǔn)確一些的話,其實從我們的第一次舞蹈開始,它就早已潛移默化地發(fā)生作用了。原來,我們一直跳著卡夫卡式的舞蹈,一直在闡釋著卡夫卡式的哲理,以至于你熟記于心,出口成章。
烈火燒得我汗流浹背,燒得我心馳神往。你一定清楚地看到我那揮汗如雨的臉膛,強烈地感受到我下身那硬邦邦的難堪。不能這樣,我心里千萬次地告誡自己,越是愛你越是不能傷害你!
你似乎既察覺到我的隱忍,又感受到我的渴望,嘴里禁不住喃喃地說,這就是愛嗎?
我默默地點點頭,汗水有如淚水一樣在臉龐上肆意流淌。
別——陷——進——來啊,你痛苦著哽咽著。
那該怎么處置呢?我無助地問自己也問著你。
我會把它放在心里,你指著心窩,強烈地壓抑著從那兒涌上來的激動說,我會把它深深地藏在那兒。
六天之后,你果真把它藏在那兒了。
責(zé)任編輯 維平
作者簡介:
原名付少武,男,1972年生,河南信陽人。南京大學(xué)影視戲劇專業(yè)博士,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在《國外文學(xué)》、《紅樓夢學(xué)刊》、《名作欣賞》》等期刊發(fā)表多篇評論文章。現(xiàn)供職于江蘇省文聯(li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