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果果,一元錢能買半火車。”意思是面果果不值錢。這是早年的事。2010年國慶長假,我專門上大青山找,竟沒見著。
面果果是這么一種東西:血紅,比櫻桃略小。櫻桃是林黛玉,面果果是史湘云;櫻桃是蜜斯安娜,面果果是二閨女。灰楚楚的窮山中,那么一點(diǎn)響亮的艷麗。這就是面果果,大青山里的一種好東西。面果果樹,山里人叫白楂子樹,像樺樹,但很矮,比成年人的身體略高,上面有一寸多長的硬刺,結(jié)出的果實(shí)叫面果果。吃起來微甜,很面。山里孩子喜歡吃。
我從紅山口的溝里走,往山的身體里走,往深處走。忽然我想找面果果,看看,嘗嘗,饞孩子似的,想得到面果果。
一個羊倌,半山腰里,拄著羊鏟看山。他說哪有面果果,早先有,一元錢半火車,這陣兒沒了,見不著了。我看稀罕碰一棵,樹又低又朽,上頭的面果果又稀又小。
“那?怎回事?”
“怎回事?面果果怕人,人來就走了。好東西都怕人,就像雞怕黃鼠狼,像花兒怕蟲子。”老羊倌搖搖頭,“人這種東西,唉!”聽口氣,就像他不是人。
有意思,怕人,樹還怕人?驢啃樹的皮,啃了樹皮樹就死了,人又不是驢。再說樹也沒腿,走了?怎走?往哪走?我說找找看,到人不大去的地方。羊倌說,找也白找,我放羊腳印踩遍這一帶的山,也沒見過一棵像樣的面果果樹。要找,得往山深處走,要不就回到多年前。廢話,誰能回到多年前,除非神仙。
一心一意爬山,在一道溝里,陰坡上滑落了一片山體,從下望上去五六百米那么長一片,山體的皮膚被揭去了,一毛不掛,赭黃丑陋。而其他地方則植被長得黑壓壓的。走,上!荊棘草木扯你腿,拉你的衣裳,橫在面前,擋你的身子,走一步,打架似的。搏斗半天,沒走幾步。拉倒吧,上不去。呼呼喘氣,仰頭望,心里不甘。
連年雨水沖刷,滑坡的裸處,全是些指頭肚大的小卵石,立腳不住。山坡又陡,身子又得斜扦著,扯著草木。那個別扭,費(fèi)勁,受罪,沒法說。想返下去,才知道比上更費(fèi)勁。只好過河卒子往前走。揪草木的那只手,被劃得血糊糊的,衣服也扯破好幾處。在太陽快落山時,才攀到離山頂不太遠(yuǎn)的地方。抬頭,眼前一亮,一片血紅,紅瑪瑙似的,撒了一大片,半畝多大一片,在夕陽中燃燒,放射出柔和的紅光。哈哈,面果果!
進(jìn)入面果果樹林中,身體蕩漾在一片無機(jī)心的歡笑中,紅色的笑靨,靦腆在周圍。一片血紅色的笑靨,溫柔美麗,進(jìn)入神話世界里似的。日常的破瓜爛棗,雞毛蒜皮,在這里全忘了。這里在世界之外,人是不來的,無論從上還是從下,來這里都很困難,受這罪,誰沒事吃飽了撐的。
看飽了,吃飽了,摘飽了,從山頂上攀出去。回首,面果果隱去了,一點(diǎn)兒也看不見了,像從沒出現(xiàn)過,根本就沒有過。想起老羊倌的話:面果果怕人,人來就走了。
后來,我領(lǐng)著愛爬山的伙伴,找那半畝多大的一片面果果,讓他們開回眼界,看看這片世外的紅瑪瑙。可從山頂上很多地方下去,也找不到。后來從山溝里找山坡的滑落處,想循舊路上去,可發(fā)現(xiàn)有好幾處山坡滑體,我也說不清是哪處。
羊倌說得對,面果果怕人,人來就走了。我疑心她還有靈性,躲著人,會藏身。早些年,人們無機(jī)心,她坦坦然然,就在山坡上立足。后來就藏起來了。我上次見她時,沒機(jī)心,她們笑嘻嘻簇?fù)砦摇:髞眍I(lǐng)人來了,有機(jī)心了,要摘她們的果,折她們的枝,所以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