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因為胡弦首先是一位詩人,所以他寫出的散文總有一種精致。他攜帶著一顆詩心漫步時就形成了散文。這散文,讀著筋道,語言藏著詩的鋒芒。
此文是一組散文《陣雨》中的一篇。在作者筆下,雨不再是單純的云和水,有時變做人生的道具,有時又分出雨和雨聲。這雨聲是改變了的雨,單純的雨落下大地時被賦予各種各樣的道路和方向。
沒有人類參與,大自然中雷雨風霜依然會演繹發生。雨是天上云變的,風源于空氣對流,而人一出現,雨便不再是無色透明的,它有了色彩和情感。“唯心”理論在這個角度并不是偽科學。
這些雨,因雨發生的情節故事,在有心人那里才能成立,因為雨如果落向夜晚沉睡者,便無意義。“雨,也許從不會無緣無故地落下,它只落向醒著的人,只落向那些保持光亮的起伏的心。”雨在落下的剎那,就已不再是云的來世。它“有著更遼闊的思想疆域”。天和人,在需要時總是合在一起的。
根據氣象學的論述,雨,是由從地面升騰的水汽凝成……原來,所有的雨都來自生活,或曰曾經就在我們身邊。可它們是自由的,比我們要自由得多,能隨時抽身出來,云游物外,并在某個時辰,重返生活。
這中間,有怎樣的路徑需要掌握呢?我仰望天空,并意識到,所謂渴念,或者思想的泛濫,均由此產生。
同樣是氣象學的論述,云的形成,據說與氣壓和溫度有關,當壓力減小且溫度下降時,它才出現。這么說,它迷戀的,是低溫中的生活,以及沒有壓力的自由。而在此之前,它是看不見的。高處的一卷云,也許到過我們幽暗的體內,在我們的細胞里踩下過腳印,造訪過我們自己也不知道的隱秘房間……此中過程,不被看見即是不存在的,被看見時,才是苦難。
在我們體內的一縷微小的云,也許曾把我們的紅血球和白血球當做過星辰,但它又是注定要離去的東西。它無聲無息,在不可見中藏好自己的羽毛。當它出現在高處,才會擁有自己的天空。
云是悠然的,雨是辛苦的,此中,有循環不已的勞作。我的父親能看云識天氣,但他對自己的命運一無所知。小時候他給我講神話,講云彩上的天堂。后來我稍有知識,告訴他云就是些水汽,連一片樹葉也托不住。他對我露出不屑的神情。如今我反思自己過往的生活,知道了我自以為清醒的認知其實是糊涂的。就像我在飛機上,目睹了機翼下的龐大云陣,仿佛什么也沒有。其實不然,神話是存在的,只是需要我們閉上眼睛而已。
只有少數云會變成雨,而多數,飄著飄著就散了。這些散去的云,是怎樣重回我們低處的生活的?只有少數云會帶來電閃雷鳴。我小時候,曾被教導不要做壞事,因為據說雷電會找到那些壞人。這是真的嗎?每當我有所懷疑的時候,雷聲就會在空中響起,以至于,它成為了盤踞在我心靈里的唯一歌聲。
所以,對雨的分析和結論也許最后都是錯的。因為,它們早已離開雨獨自存在。這有點像雨聲,當雨在下落,雨聲就離開了雨獨自飛翔——只有雨聲來到了我們的耳朵里,而雨,正在窗外的大街和原野上奔跑。
雨落在屋頂、路面、水面、樹葉、廣告牌上……聽起來像是不一樣的雨聲。但是,把這聲音說成是屋頂、路面、水面、樹葉、廣告牌的聲音也未嘗不可。從沒有過單純的雨聲,雨,在空中時幾乎是不發聲的。所謂雨聲,是雨在即將消失時發出的聲音——正是雨聲在拆開雨的一生。
我一直喜歡聽雨聲,類似于我置身某種命運的幻覺。但雨落在我心上,已不再發出聲音。所謂雨聲,只是我的心收集的回聲而已。
有許多夜晚,我躺在屋子里聽著雨聲入睡。“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雨聲,讓我感受到了在北方從沒感受到的詩意。
當雨落下的時候,也正是許多東西開始霉變的時候,而我對此一無所知。霉變之物,這是雨和聽雨者的沖突所在——總是在一些悲劇性的事情發生以后,我們才能重新認識生活。雨,有著更遼闊的思想疆域。
是的,天已經放晴了,霉變的東西就擺在我面前。但我并不著急,我要坐在氤氳散發的霉味中,點一支煙,把許多事情好好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