釣夏

初夏的日子，一個神秘的釣魚人，出現(xiàn)在雙江河邊。大地上芳菲褪盡，草木滴綠，翠碧連天。

他的裝扮倒也素樸：天晴戴一頂舊斗笠，下雨披一件塑料雨衣，身上永遠(yuǎn)斜挎著一只魚簍，胸前還懸掛著一只裝魚餌的小盒子，隨著身體的動作輕輕地晃。但他釣魚的方式卻很特別，別人都選寧靜的水潭垂釣，釣線上設(shè)有浮標(biāo)，人閑坐潭邊注視動靜，一待浮標(biāo)抖動或沒入水中，迅即握緊釣竿扯拽上來（感覺里，這不像釣魚，倒像在磨煉人的耐心，這是我不喜歡釣魚的一個重要原因，我沒耐心）。他卻在湍急的淺灘上劃釣，俗稱劃灘——將魚餌穿上釣鉤，拋進(jìn)急流中，手握釣竿扯緊釣線不停地逆水劃動，一會兒甩起一尾活蹦亂跳的條子魚旋即收進(jìn)簍中；而后穿上魚餌再拋出去，不一會兒，又一尾魚被嘩啦拽出，抖落一大串水淋淋的陽光……

如果不是他頻繁地收獲讓人眼熱，我想，我是絕不會對釣魚產(chǎn)生興趣的。

清澈的雙江河煙霞繚繞，魚兒們成群結(jié)隊(duì)地在水面浮游，稍有響動，便打著旋兒，往深水里或石縫里去了。捕魚的方法其實(shí)很多：釣魚，網(wǎng)魚，罩魚，傘魚等等。很長一段時(shí)間，我熱衷于罩魚。黃昏時(shí)，我在淺水處壘起一圈卵石；第二天清早，從家里扛來罩雞用的竹籠，罩住那圈卵石，而后從竹籠頂部的孔眼里將卵石一塊一塊地搬出來，那些玩累后翔游進(jìn)石縫里過夜的魚兒便成了甕中之鱉，任憑我一條條地抓捉了。

誰知，我遭到了泥鰍的嘲笑。他說你這叫捉死魚，沒能耐的人才這樣做。

泥鰍是我的好朋友。他很有些能耐，上山捉竹貍就是他的拿手好戲。竹貍又名竹老鼠，貓一般大，生活在土洞里，它的食物是叢生的金竹。哪面山的金竹發(fā)黃了，那兒就有竹貍活動。泥鰍帶著我，扛著鋤頭往山上跑。他先找到竹貍進(jìn)出的兩個洞口，讓我燒草，把煙吹進(jìn)洞去，他則攥緊鋤頭在另一洞口守候。洞里的竹貍被煙一熏，昏頭昏腦地趕緊往無煙的出口跑。就在竹貍出洞的一剎那，泥鰍一鋤頭下去，把竹貍砸暈了。竹貍?cè)庀闾鹂煽冢芎贸浴Ｄ嵌螘r(shí)光，我常常坐在泥鰍家的火塘邊，手筷并用，滿口生香。

除了捉竹貍，下河捉魚泥鰍一樣得心應(yīng)手。

泥鰍捉魚的方式跟我不一樣。他水性好，常到深水的石縫里去摸魚。他深呼吸后潛入水中，不一會便噗地冒出水面，口里銜一條，手里還抓著兩條，丟給我，又鉆進(jìn)水里去了。好像他能嗅到魚的氣味，知道魚藏在哪道石縫里。

我想，自己總得有些事讓泥鰍稱道吧。不然老被他嘲笑，只好屁顛屁顛地跟著他跑。釣魚人的出現(xiàn)讓我看到了機(jī)會。劃灘，多好啊！新鮮刺激，簡單易學(xué)。釣鉤劃動處，魚一條接一條地追過來咬、咬……于是，許多個晴明的早晨或黃昏，我背著書包往返經(jīng)過雙江河時(shí)，總要貓?jiān)诓輩怖镉^摩釣魚人一陣。

我自信已經(jīng)掌握了劃灘的技巧！

快樂的暑假終于來臨，我去山里砍了一根小竹子，燃起樅膏火將竹子熏制成釣竿，再去供銷社買來釣鉤和釣線，扎在竹尖上，一根簡易釣竿算是做成了。然后去畬里挖蚯蚓做釣餌。我想，釣魚人一定也是用蚯蚓做釣餌的，雖然我沒有近距離看過他的盒子。

這些工作全部完成后，我攜著工具迫不及待地趕往雙江河。

太陽剛剛偏西，光線仍然很烈，釣魚人還沒來到。我暗暗竊喜，興沖沖地走到他日日釣魚的位置，手忙腳亂地將蚯蚓穿上釣鉤，學(xué)著他的模樣拋進(jìn)急流里。

“咚——”我似乎聽到了釣鉤落水的聲音。

當(dāng)我興奮地劃動釣線時(shí)，問題出來了：釣線怎么也劃不動！任我左劃右劃，前撥后撥，它硬是紋絲不動了！我走到釣鉤入水處，用手去探摸。原來，釣鉤一落水便嵌進(jìn)石縫里，隨著水流越嵌越深。我只好翻開石塊，將釣鉤取出來，穿在鉤上的蚯蚓早已被急流沖脫了。

我以為這只是個意外，便將釣鉤重新穿了蚯蚓，再次拋入急流里。

釣線終于能劃動了，我大喜，抖著手連連劃動起來，一邊劃一邊想：魚呀，快來咬勾吧。可是沒幾下，釣鉤又嵌進(jìn)了石塊里……難道位置不對？我前后左右轉(zhuǎn)了一圈，確定位置沒錯。這就奇怪了，明明是釣魚人的位置，明明他能自如地劃動，為何我就不行了呢？這里邊難道還有什么秘訣？

仿佛在跟誰比拼一樣，整個下午，我不斷地將釣鉤甩來甩去，然而就是不能好好劃動釣線，更別說釣到魚了。我精疲力竭地癱坐在河邊的草地上，想不到看似容易的事，做起來卻這么難。

太陽很快就要西沉了，夕陽堆積在西邊的山嶺上，將雙江河映襯得流霞溢彩。霞光迷亂處，數(shù)不清的魚兒躍出水面，爭相撒歡。

釣魚人終于來了，他瞥了一眼垂頭喪氣的我以及丟棄一旁的釣竿、空空如也的魚簍，微微一笑，什么也不說，徑直走進(jìn)河水里去了，穿勾甩釣地忙乎起來。也真是奇了，他一進(jìn)水后，便能使釣線拋揮如虹，使魚在空中飄飄如月，與落霞長天相映成趣，渾然一體。我被他嫻熟的釣技和眼前圖畫般的美景深深吸引了，竟然忘記了自己的笨拙與先前的煩悶。

泥鰍知道了我劃灘的事，當(dāng)晚，他跑到我家。一見他我就別扭起來，以為又要被取笑了，誰知他也早有學(xué)釣魚人劃灘的想法，并為我比他先走一步而欣羨不已。他說他也準(zhǔn)備好了，明天跟我一起去釣。泥鰍說，我們不要去釣魚人的地方釣，我們到上面的水潭里用老式方法釣，看似互不相干，然而我們可以悄悄學(xué)他。我被他說得異常興奮起來。

第二天，離釣魚人不遠(yuǎn)的水潭邊，探出了兩根樅膏火熏制的釣竿，愣頭愣腦地挨在一起，像在密謀著什么。哦，他是否知道，就在他劃灘的時(shí)刻，我們卻在竊取他劃灘的秘密呢？他一定不知道的，要不，他就不會那么友好地常常將臉朝向這邊，露出微笑了。

泥鰍說：他的釣餌可能不是蚯蚓，要不，魚怎么老咬他的，不咬我們的。

泥鰍說：他甩劃灘很有節(jié)奏，該快時(shí)快，該慢時(shí)慢。

我問泥鰍：那什么時(shí)候該快，什么時(shí)候該慢呢？

泥鰍拍拍腦子：我也不知道啊。

泥鰍說：你看，他又釣滿一簍了，他要走了。

泥鰍說：我們怎么老是釣不到魚呢？我們的魚是不是都被他釣走了呢？

有一天，我們將釣竿擺了好半天，卻始終不見那釣魚人來。而先前，他幾乎每天都與我們同時(shí)到達(dá)的。我和泥鰍焦躁不安地在河灘上走來走去，不時(shí)朝他日日劃灘的地方張望。

然而，他始終不來，他硬是不來了。

泥鰍說：要是他再也不來了呢？

是啊，要是他再也不來了呢？他再也不來了，這和我們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可以肯定的是：一個神秘的釣魚人，像一個突然發(fā)跡的商人那樣，懷揣著兩個少年的夢想悄然遠(yuǎn)去了。而我們，連他是哪里人，姓什么叫什么，都一無所知。我們是多么粗心！

懊惱間，忽聽泥鰍一聲大叫：快看，你的釣！

我聞聲望去，只見浮標(biāo)在水面劇烈地抖動起來，很快就沒入了水中，釣竿也在往水面嗤嗤移動。我驟然驚醒，快步上前抓住釣竿，穩(wěn)住身子用力往上扯，“嘩啦——”一尾活蹦亂跳的夏天被拽出了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