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漢字識中國

漢字是表達的工具但又不僅僅是，它還帶著與生俱來的歷史溫度和文化內涵。陳寅恪先生說：“凡解釋一字，即是做一部文化史。”確實，每一個字的誕生，都有諸多構成因素以及變化與演進特點。其中一些漢字甚至記錄和承載了文明的進程、文化的特性、民族的特點、國家的發展，它們構成了中華文化的核心，樹立了中華文明的旗幟。

1915年6月，正在日本東京忙于協助章士釗編辦《甲寅》雜志的陳獨秀，接到好友告知妻子生病的信后，立刻打點行囊，乘船回國。不久，《新青年》創刊。陳獨秀為雜志撰寫了《本志罪案簽辯書》一文，主張將孔教、禮法、貞節、舊倫理、舊藝術等一并革除，主張惟有“德先生”（民主）與“賽先生”（科學），才能“救治中國政治上、道德上、學術上、思想上一切的黑暗”。此文一出，立刻在國內思想界掀起了軒然大波。

在《新青年》撰文抨擊禮教的還有四川人吳虞。被胡適稱贊為“只手打倒孔家店的老英雄”的吳虞，早年便與父親關系不睦，視家父與魔鬼無異。父親去世，吳虞寫信給在寄宿學校的兩個女兒，告知“老魔徑赴陰司告狀去矣！”其歡快之情流于筆端。不僅如此，他對子女也甚為苛刻，胡適曾勸他每月從260塊大洋的薪水里拿出一些供女兒吳棱讀書，不料卻反遭譏諷。“寧愿我負人，莫教人負我”，就是當時這位反禮教的老英雄給予胡適的回應。

這股“打倒孔家店”的熱潮，使樹立千年的“禮義廉恥”的大旗驟然倒塌，中國人在動蕩的時局中頓時失去了精神上的依靠，很多人變得茫然無措，信仰缺失。于是有人疾呼：“今救中國，舍宗教以外，誠無他途矣！”然而有識之士都明白，中華文明是農業文明，長期靠天吃飯，因此沒有生成宗教，也不需要宗教。那么外請洋宗教也必然無濟于事。

怎么辦？于是展開討論。陳獨秀提出“以科學代宗教”，讓形而下的“賽先生”一身兼二職，取代形而上的宗教，顯然是不可能的。時任北大校長的蔡元培就針對性地提出“以美育代宗教”。美與真（科學）、善（宗教）均為人類社會所必需，故只能相融，而不能取代，再說美的東西中聽中看而不中用，因此蔡先生之說也是有其想而無其能。

這時，蔡元培先生聘請了一位教授印度哲學課的講師梁漱溟。梁是新儒家的代表人物，畢生致力于儒家學說和中國傳統文化的研究。梁先生說，我們不必外請，不要舍己從人，我們中國有自己的形而上學，有自己的類似于宗教的東西，這就是禮樂。禮樂有著與宗教近似的兩大功能：一是涵養每個社會成員的理性；二是以倫理安排社會。于是梁先生逆潮流而動，提出他的主張“以禮樂代宗教”。

“禮始于天而成于人”

東漢許慎編纂了中國第一部字典《說文解字》。許慎對“禮”解釋是：“禮者，履也，所以事神致福也。”禮是一種行為，用來“事神”，即交好、招待、服侍、祭祀“神”，以求得到神的福佑。所謂“神”有二，一是上天，即天道自然神；二是祖先，即人道祖先神。人為什么要交好、服侍、祭祀上天和祖先呢？戰國思想家荀子說：“天地者，生之本；先祖者，類之本。”《中庸》開篇即講：“天命之謂性。”人的生命來源于天，人的行為離不開天，沒有上天就沒有萬物生靈，就沒有人類生命。沒有祖先就沒有后代的個體生命。因此我們要知恩報恩，感謝、回報大自然和祖先，回報其化育之大德。如何回報，空口無憑，只有送禮。那么，如何送禮？我們每個人都有經驗：投其所好嘛！上天喜歡什么就送什么，祖先喜歡什么就送什么。中國古代的先民基于對天的了解或感知，歷史性地、明智地選擇了山川之精——玉作為向上天貢獻的主要禮物，作為溝通天人的主要媒介。為什么做如此選擇？

有三個原因：一是“精”，在我們先人眼里，玉是天地化育之精華。二是“理”，玉具有理性，理即紋理、肌理，肌理即事物的內在構成。就是說玉不僅有外在美，更有內在美。古人講“瑜不掩瑕，瑕不掩瑜”實際也是這個意思。因此孔子贊揚美玉：“遠而望之，煥若也；近而視之，瑟若也，一則理（內在美）勝，一則孚（外在美）勝。”他說：“文質彬彬，然后君子。”于是就產生了中國特有的一種觀念：以玉比德。君子配玉，相得益彰也！三是“美”，《說文解字》說：“玉，石之美而有五德者。”石是什么？石器也。石器主宰了人類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歷史。因此把石頭中最美麗者作為禮物獻給上天，這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因此我們說，以玉作為禮天的主禮器，是人們與生俱來的“石崇拜”觀念的理性升華。

那么，給祖先送什么呢？與祖先相對容易溝通，他們生前與我們一樣要吃要喝。于是我們的先人就選擇了所謂犧牲（肉食）、黍稷（主食）和酒醴（飲品）。《禮記·禮運》有這樣一段話：“夫禮之初，始諸飲食，其燔黍捭豚，汙尊而抔飲，蕢桴而土鼓，猶若可以致其敬于鬼神。”這段文字看似艱澀，表達的意思其實淺顯明了：人們向神靈奉獻飲食，燔燒好黍稷，撕開豬肉，鑿地為尊，用手掬水，再用草枝和泥做成鼓槌以敲擊土鼓為樂，如此以虔敬之情報答祖先神靈。這反映的當然是祖先崇拜早期的情況，后來向祖先所貢獻禮品便逐漸固定或規范為犧牲、黍稷和酒醴。而給祖先送禮一定要鄭重其事，一定要有特殊的包裝。盛裝這些禮品的特定盛器就是青銅器。盛牛、羊、豬、犬之類犧牲的叫犧牲之盛，以鼎為首；盛黍稷黃粱的叫黍稷之盛，以簋為首；盛酒醴的叫酒醴之盛，即尊、彝兩大類；為表示虔誠恭敬，祭祀時一定要潔身沐浴，用于盥洗者即盤、匜、鑒之屬。這就是青銅器的主要功能。典禮時需要營造氣氛，激揚情感，于是就又有了青銅鐘、鈴之屬。為保證儀式正常有序地進行，就需要武裝保衛，于是就有了青銅鉞、戈、矛之類儀仗器及車馬器。于是，一整套禮器系統就這樣建立起來。而其核心就是一個字：“序”。即送禮要講程序、次序、秩序、順序，要成序列，要有等級，要講資格等。比如誰有資格給天送禮？只有天子，諸侯則只能給其管轄范圍內的山川送禮，以下大夫、士各有對象，到了庶人則不必多禮，因為庶人血緣關系遠，社會地位低，更重要的是他們財富有限，連肚皮都填不飽，哪有力量置辦禮物？因此古賢說“禮不下庶人”，這體現出一種人文關懷。

孔子學說的燦爛主線

這種祭祀上天和祖先時的秩序規定，最主要的意義其實還是在于生者，即祭祀者位置的安排和規定。朱光潛說：“行禮時，尊卑長幼，各就其位，升降揖讓，各守其序”，“每個人都覺得置身于一個條理井然紀律森嚴的團體里”。于是從祭壇、宗廟推延到民間，推延到日常社會生活，一個以血緣宗法關系為紐帶，嚴整的社會等級政治秩序就建立起來了。所以孔子感慨：“明郊、禘之禮，治理國家，如示諸掌乎。”王安石云：“夫禮，始于天而成于人”。最終如荀子所說：“禮者，人道之極（則）也。”禮終于成為人的行為準則。

禮的基本精神是“序”。“有序”是人類的理想狀態，也是人類社會與動物世界的主要區別。北宋思想家程顥、程頤說：“禮只是一個序，樂只是一個和，只此兩字，含蓄多少義理。”秩序與和諧是天體宇宙運行的大準則，我們的祖先也用它來規劃社會運行模式。這就是孔子所說的“唯天為大，唯堯則之”，充分體現出了孔子的智慧。

《禮記》講：“夫禮者，所以定親疏、決嫌疑、別同異、明是非也。”這是說“禮”的具體功能。如何理解禮的功能，或者說禮究竟如何發揮其維護社會秩序的功能呢？

首先要明確，禮的基點是“分”，這就是《禮記》所謂“禮別異”。其實禮就是分化的結果，明確地說就是分化混沌的產物，禮是中國文明誕生的重要標志。所謂“分”有三個：一是天人之分，二是人人之分，三是身心之分，這是人類社會進步的三大工程。只有天人分開了，人和自然、和自然生物分開了，天人秩序方能建立起來；人人關系理清了，人倫秩序也就是所謂父子、兄弟、夫婦、君臣、朋友五倫的定位才建立起來；身心之分開展得晚些，孟子第一次把人分為身、心兩部分。身、心分開了，人的身心秩序就建立起來了。分的目的也可概括為三：一是明分，明白你的本分；二是得位，找到你的社會位置；三是知宜，知道你該干什么，不該干什么。禮的基本是要求每個社會成員做到：各守其分，各安其位，各行其宜，進而實現社會的良性運行，實現社會和諧。這就是我們所說各行其道謂之禮。

孔子說“禮本于仁”。“仁”是孔子的核心思想與主要學說。孔子最主要的歷史貢獻就是把“仁”納入“禮”的概念體系。“仁”的字形作“二人”，指向人與人之間關系的處理。但要處理好人際關系，則離不開外在自然環境，更離不開內在身心依據。因此“仁”是一個大概念，是旨在人與人之間，乃至天人之間、人的身心之間建立一種和諧關系。人類行為無非是這三大關系的處理。如何處理這三大關系呢？孔子告訴我們，“仁”是最高準則或最適中方法和途徑。

我們應當如何做，才能使三大關系達到理想狀態？《論語》中“仁”字達一百余條。孔子針對弟子們的不同提問，對“仁”做了不同解釋。以前常有人引用孟子的“仁者愛人”這句話，說明仁的主要內涵是“愛”。但事實上，孔子并沒有特別強調愛，只是回答樊遲問仁時說過一次“愛”。中國國學從來不強調“愛”，原因很簡單：愛是人的自然本能，無師自通，與動物共有，長于感性而失于理性。同時愛有等差、有時限、可拒絕，尤其是愛以占有為目的，至于結親與否，有無結晶，是在所不計的。因此愛并不是人的高尚道德概念，而充其量只是人的一種道德底線。如果一個人沒有愛心，那就不是人，而且不僅不是人，連禽獸都不如。總之，愛并不構成仁的主要內涵。因此，用如是之“愛”來處理天人、人人和身心三大關系顯然是不可能，也不可以的。

那“仁”的基本含義是什么？只有一個答案：“敬”。孔子回答仲弓問仁時說：“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又說“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都特別強調“敬”。孔子說：“不敬何以別（犬馬）乎？”“敬”才是人的專有特性，動物之間只有爭奪，弱肉強食。“敬”沒有等差、時限，主和而不可拒絕。因此《左傳》講“禮，國之干也；敬，禮之輿也。”敬是承載禮的車子。程子說：“人道以敬為本。”朱子說：“敬之一字，真圣門之綱領。”儒學中所謂忠、信、智、慈、孝、悌及愛等無不建立在“敬”之上。處理天人、人人、身心三大關系必以“敬”為前提，為出發點。即敬天、人人互敬和珍重個體生命。敬則包括積極和消極兩個層次，即“忠”和“恕”。“忠”即孔子所謂：“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盡心盡力之謂忠，正面處理天人、人人、身心關系就是忠。“忠”以“信”為基礎，要相信天，人與人之間要互信，對自己要自信。

消極的“敬”就是“恕”，即孔子回答仲弓問仁時所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朱熹說：“盡己之謂忠，推己之謂恕。”恕就是推己及人，將心比心，就是對他人他物寬容、理解、包容。《中庸》講“天地之大也，人有所憾也”。老天爺也會犯錯誤，有時狂風驟雨下冰雹，還有海嘯、地震。對上天大自然要既忠而恕，何況“人非圣賢，孰能無過”，人是有限的存在，誰都會犯錯誤，誰都有缺點和短處。而且缺點和錯誤都是相對的，都是此一時彼一時。因此對他人既要忠更要恕，要學會理解和寬容；對自己也同樣要忠要恕，嚴格要求但不能過于苛刻，決不能挑戰所謂生命極限。忠、恕相較，更有價值和意義而又最難做到的是恕。所以孔子在回答子貢所問“有一言可以終身行之乎”時，不假思索地說：“其恕乎！”現代社會自上而下所缺乏的不是別的，正是“恕”。

總之，正如曾子所說“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禮—仁—敬—忠—恕”在孔子那里構成一條燦然主線。這就是孔子所謂“吾道一以貫之”、“朝聞道，夕死可矣”之道，這就是孔子所揭示的人的生命之道、人之個體生命運行的應然之道。這就是孔子的智慧，是國學的基本意義和價值。我們每一個人只要堅持走這條生命之道，就一定會達到生命的理想境界。當每一個生命個體都能達到理想境界，人類大生命、人類社會就會達到它的理想境界。《易系辭》說：“形而上者謂之道。”孔子所闡明的這條道，實質上就是中國傳統社會人的個體生命運行乃至社會運行的內在依據，用現代話語表述就是形而上的本體論。

“禮之用，和為貴”

《論語》說：“禮之用，和為貴”，“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這講的是“禮”的基本功用和目的所在。我們應該如何理解？這里必須要講到“樂”。禮樂一體，不可分離。《禮記》說：“樂者天地之和也，禮者天地之序也”，“禮節民心，樂和民聲”。禮的基本精神是“序”，樂的基本精神是“和”。“序”是“和”的條件和前提，“和”則是“序”的目的或歸宿。“禮主敬，樂主和”。朱光潛先生說：“‘和’是個人修養與社會生展的一種勝境，而達到這個勝境的路徑是‘序’。”

“和”是一個大概念。古人講“陰陽得適謂之和”，“萬物各得其所，便是和”。“和”是天體宇宙的基本存在形態，是人類社會的理想運作形態。如果再深入考察，“和”則是“陰”、“陽”這生命化育兩大要件之外的第三大要件。在這里，道家做了更為深刻的思考，顯示出其非凡智慧。老子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一”是混沌，即宇宙的最原始狀態；“二”即天地、陰陽、男女。但為何“二”不生萬物而是“三”生萬物呢？“三”是什么？老子所說的“三”不是別的，正是宋人所揭示的“太極”。太者，大也。極者，則也。這個大的原則是什么？就是“和”。“和”是萬物化生的媒介和根據。天地不和，無以生萬物；男女不和，無以生后代，“萬物各得其和以生”。而要達到“和”，達到和諧狀態，其惟一條件或前提，就是“序”。《中庸》說：“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這就是“禮之用，和為貴”的真正含義。孔子還說“不知禮無以立”，不知禮，必“與物對”，必無序，必失和。

總之，對天、對人、對己都要以禮相待，即都要敬，都要行忠恕之道。只有這樣，才能最終達以“和”，實現天人和諧、社會和諧、身心和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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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字釋義

仁：中國哲學的核心概念，也是宗法社會的德行所在。仁者愛人，十分溫暖愜意。但從“仁”字的構成看，似乎并非一種普世之愛，而僅限于兩人之間，即你我語境之中。施與他者的愛需要額外演繹。

義：狹義指社會和人際關系的規范，廣義指一切文化。荀子曰“人能群而有義”，從而區別于禽獸，其“義”就是文化。殺身成仁，舍生取義，不僅儒家提倡，當世也表揚。

智：在儒家的道德規范體系中，“智”是最基本最重要的德目之一，也是儒家理想人格的重要品質之一，被視為“三達德”“四德”及“五常”之一。

信：從人，從言。人的言論應當是誠實的：人言為信，人無信則不立。信是理想社會存在的基礎，也是作為人與其他人發生聯系的紐帶。中國傳統社會不是規則社會，而是人情社會，不需要什么法律的憑證，但只要言從口出，就要一諾千金，為之負責。

忠：中心為忠。最大的忠誠不是忠于外表，而是人的內心。正如老百姓所說的，做事認真，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恕：曾子概括孔子之道時說：“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孔子回答子貢問“有一言可以終身行之者”時說:“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今人把恕道的這八個字稱為“道德黃金律”。它的前提是對對方自由、自主的充分尊重，這對于任何文化體系都適用。“如心”，也就是現今所說的將心比心，互相理解。如果人人做到恕，那么世界上的爭端就會減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