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通往王剛家是一條很窄的泥巴小道。
一側是野草和蘆葦壘成的籬笆,遠處田間一茬一茬伏倒的油菜與小麥;另外一側則是用磚頭隔開的農家菜園。
多年來,王剛都是沿著這條坑洼小路上學,放學,直至成為張豐村第一個大學生。然而畢業后他10年杳無音訊,直至最后一次躺在擔架上回家。
7天后,這個曾讓父母肝腸寸斷的大孩子終于再也無法逃離。他的墓地在村東一塊麥地,離家不過百余米。沿途走去,石礫間還有朱紅的鞭炮殘渣。
最后七天
王剛的家就在這條泥土小路盡頭。一間低矮的磚瓦房,門口歪倒著兩個糞桶,旁邊的棗樹上倒掛著已經風干的絲瓜瓤。
回憶起他,鄰里大多都是一句話:“這伢乖,是我們這里第一個大學生。”至此再無更多印象,因為他“有些內向,很多年沒有回來了。”
張豐村二組位于天門托市鎮以南,不過五六十戶人家。青年大多出去上學或務工,剩下些婦孺和老人。
多數人還記得1997年王剛舅舅送他去武漢上大學的風光場景。“這伢讀的是天門高中,那一年我們這里考上大學的就他一個。”張菊英老人住村口,曾去看望過病榻之上的王剛,抹淚后硬是塞給其母親孫國香50元錢。
而實際上王剛并未從武漢化工學院(現武漢工程大學)真正畢業。大二時候他的輔導員通知家長:“王剛沉迷網絡游戲,長期曠課,多門功課不及格,長此以往,恐怕學業難以為繼。”
心急如焚的父親王道洪立即從天門趕到武漢。當時王剛承諾:一定痛改前非,好好學習。然而此后他依舊沉溺網絡。
2001年7月,大學四年結束的王剛返回家中。因多門功課不及格,他沒有取得本科畢業證和學位證。后來他曾回憶,當時其實可以拿到肄業證,但“沒臉去學校拿,最后也沒有要。”
一個月后,王剛決意“去武漢找工作”。8月28日,他在下火車后給母親打電話:“已到武漢,很好,請媽媽放心。”
然而此后10年,王剛突然像人間蒸發一樣,再也沒有任何訊息。
當時還在大隊小學教書的王道洪趁著節假跑遍武漢三鎮,在深夜街頭偷偷張貼尋人啟事。這對老實巴交的農村夫婦不知道自己兒子到武漢后,究竟遭遇了什么,是死是活。
直至2011年5月7日,母親節前夜,像是一個巨大的黑色幽默,孫國香突然接到村治保主任電話:“你的兒子找到了,他在武漢一家網吧,病很重,被公安送到了救助站。”
兩位老人一夜無眠,次日凌晨4點包車趕往武漢。上午10點多,他們到達武漢岱家山醫院。
望著眼前這個骨瘦嶙峋的年輕人,王道洪根本不敢上前相認,直到在他“右鼻孔和左手上找到兩顆痣”。
當天下午,他們以1300元的價格雇了一輛救護車,將兒子拖回天門市第一人民醫院。
然而入院不久,院方就向家屬下達了《病危通知書》——經過初步檢查,王剛患有左側自發性氣胸,繼發性肺結核、雙肺損毀,結核性腦膜炎,肛周寒性膿腫等病癥,病情極其危重,治愈成功幾率很小。
傷心欲絕的父母只得把兒子帶回家中。回到家后,王剛只能側躺著蜷縮在床上,一旦平躺則胸痛難忍。不僅如此,他每天都只能吃一點流食,即使在稀飯里加幾片青菜葉,也需要煮得透爛,因為此時的王剛幾乎已經喪失咀嚼食物的能力。就連用吸管喝水,也經常喘得上氣不接下氣。
即便如此,命運之神也未曾眷顧這兩位蒼發老人。5月15日下午,一直習慣側躺的王剛突然平躺下來,開始說胡話。王道洪只聽清其中一句“真有意思”。他俯身問兒子什么有意思,已經陷入半昏迷的王剛含糊回答:“你不會知道的。”
當天晚上22點53分,王剛心跳停止。此時距離他32歲生日(農歷十月十七)還有將近半年時間。
而他回家,也僅僅不過7天。
游戲十年
武漢市武昌區虎泉路,聚朋網吧。
通往樓上網吧的樓道破敗不堪,蝕爛的水泥地和樓梯扶手,遍地“辦證刻章”的牛皮癬,墻面糊滿各式廣告,灰塵厚積。
網吧像一個密封倉庫,窗戶很小,光線昏暗,頂部懸掛的吊扇銹跡斑斑。越往里走,那種長期不流通的空氣混合著泡面的酸腐味撲面而來。
王剛的最后7個月就是在這里度過。網吧的常客大多見過他,其中一位網友指著卡座區最后一排的沙發說:“那個人(王剛)之前就是坐在那里,從不跟別人說話,那個位置也成了他的專座。”
那條沙發不過一米來長,上面堆滿雜物,一個不銹鋼飯盆放在旁邊的桌子上。
每天中午、傍晚和深夜,都有附近的小店過來叫賣快餐。其中一位老板對王剛記憶深刻:“看上去還是個年輕人,但是走路顫巍巍的,像個80歲老頭,臉上沒有一點血色。”
直到5月6日下午,王剛躺倒在沙發上開始喘粗氣,網吧工作人員發現后報警。隨后,卓刀泉派出所民警趕到,將王剛帶走并送至到武昌救助站。
在救助站,王剛語息微弱地重復:“我爸爸叫王道洪,媽媽叫孫國香,我想回家。”
將兒子接回家后,王道洪曾試圖和他交談。
但彼時王剛每說出一個句子都艱難無比,表達不了完整的意思。在咳嗽和喘息間隙,他用一些零碎和斷續的詞,簡單還原了在武漢的10年。
2001年8月,到武漢找工作受挫的王剛很快把身上的幾百元現金花光,只好找同學借錢度日。2002年春節,他一個人在母校寢室凄涼度過。
此后4年,他一直浪跡于華師、武大等高校周邊,以收購舊書的微薄收入勉強度日。期間有空就去網吧,用模擬器玩諸如“三國戰記”之類的游戲打發時光。
2008年,一款名為“地下城與勇士”的網絡游戲出現,王剛開始主攻這一游戲,并通過一個名為5173的游戲交易平臺出售裝備掙錢。在這個游戲中,他掙得的第一筆錢是以320元的價格出售了一把“寶劍”。
3年間,王剛已經擁有20多個“地下城與勇士”游戲賬號,其中5個賬號都在55級以上(最高級別為60級)。
回家后,病榻之上的王剛曾表示過“后悔”。他告訴王道洪,他曾經兩次給家里寫信,卻都在寫到一半的時候將信紙撕碎扔進垃圾桶。
除此之外,連說完整句子都困難的王剛再也無法表達更多信息。沒有人知道到他這十年如何度過,以及流離間有過的矛盾、迷惘和悲歡,只是母親給他用吸管喂水的間隙,突然流淚。
王剛沒有給這個世界留下多少影像,除去天門高中一張發黃的舊照,還有蜷縮在病床上被各大媒體轉載的兩張照片,另外則是一張朋友替他保存的在網吧用電腦攝像頭照的模糊自拍。
他QQ最后一條簽名是“星野琉璃最高”,顯示日期為2010年10月17日。他曾在2004年5月10日的一篇博文中寫下幾句簡單的話:“感謝我的師傅‘不知火亂藏’,及三年前在武漢‘樣樣紅’游戲室出現的高手,JL姐姐還有所有支持Migs.126.com的三國戰記fans。電光影里(王剛的網游ID)。”
而其間提到的師傅“ 不知火亂藏”現在回憶起這些,也將王剛列為自己“來武漢后的第一個好朋友”。他1999年來到武漢,父親為武漢化工學院老師,在學校周邊的街機室玩游戲時認識王剛。
“化院很小,我住17棟教工宿舍,他住4棟學生宿舍。”“不知火亂藏”說,“王剛在班上沒什么朋友,寢室就一個和他比較談的來。后來認識了一個比他低兩級的老馬,玩得不錯。”
“不知火亂藏”回憶,王剛家里每月給其300元生活費,有時候并不夠,他就偶爾去找制藥系寢室同學借一些。他說:“王剛曾跟我說他家里有父母親,還有一個妹妹。父親是老師,對他比較嚴厲,和父親的關系不是很融洽。”
后來因為輔導員“告狀”,王道洪來過一次武漢。“不知火亂藏”說:“我在學校看到了他父親,穿一身西裝,手里拿著一把長柄雨傘,表情嚴肅。我跟他打了招呼,就站在旁邊看他教訓王剛。”
之后王剛畢業,找工作未果之后開始混跡街機室和網吧。2003年曾被房東趕出去過,帶著一堆鍋碗瓢盆找到“不知火亂藏”,暫時借住在他在小河西村的出租房里,偶爾也去老馬寢室。
后來王剛也曾與老馬有過一段短暫的合租時光,但是因為一些瑣事發生爭吵,老馬說了幾句 “不能靠玩游戲過一輩子”之類的話,惹怒王剛,兩人在街機室打了一架,從此斷交。
此后王剛干脆搬到街機室和網吧長住,幾次輾轉“搬家”后也慢慢和“不知火亂藏”失去聯系。
“其實老馬和王剛經歷相似。”現在回憶起這些,他有些感慨,“不過老馬比他幸運,老馬哥哥來武漢找到了他,把他帶回了家。”
而游戲十年后,王剛也終于迷途知返,只是為時已晚。
傷者父母心
王剛家門口幾米開外就是農田,5月入夏,油菜和小麥金黃一片。
他的墓地就掩沒在這片莊稼之中,離家不過百米。王剛寡居的嬸娘帶領我們過去,面對那幾座黃土墳包,前幾日未能趕來參與安葬的她也分辨不出究竟哪個才是王剛——按照當地風俗,王剛作為一個沒有結婚的晚輩,墓地沒有墓碑。
“我只記得出殯的時候只有一個花圈,因為王剛在家族里輩分很小,只有一個親戚算是晚輩。”她一邊嘀咕一邊認真尋找,最后指著一個還散落著新鮮炮竹痕跡的墳堆說:“應該是這個。”判斷依據是她丈夫王道濤的墓碑緊挨這座新墳之后。
這是一個和周圍墳墓相比顯然小和簡易許多的墳包,鏟起的黃土間還有被斬斷未來得及長出的草莖。
王剛的嬸娘告訴記者,安葬完他后,王剛的父母已如平常一樣每日下地勞作,她感嘆:“能咋辦呢,還得過生活。”
正值農忙時節,孫國香在地里沒有回來,只有王道洪在家。聽聞記者到來,他鎖了大門往外走。
老人舊衣布鞋,瘦而嚴肅。他不回頭看我們,也不理會我們跟在后面小心翼翼的提問,只是背著手一直沿著田埂走,一言不發。
沿途不時有村民張望,他們似乎習慣了這一景象——自王剛從回家到去世的這十余天來,這個天門邊陲的小村莊不時有媒體造訪,而此間的王道洪,越來越沉默。
今年57歲的他高中文化,在村小學當了37年民辦教師,直至去年退休都未能轉正。寫得一手好字,是天門市書法協會會員。
當地村民說“王道洪把孩子學習的事情看得非常重。”盡管當時吃飯問題都沒徹底解決,但是王剛三四歲時,他就給兒子買錄音機和磁帶,教他唱歌,被村里其他同齡小孩艷羨不已。
“王剛性格執拗,不太合群,自理能力差,但腦瓜很好使。”其初中同學陳明(化名)說,“當年全縣小升初,2000多個學生,王剛考了第3名。后來全校只有十多人考天門中學,王剛就是其中一個。”
盡管如此,王道洪對兒子仍然很嚴厲。“他經常管不住自己,我就容不得他做錯事情,”他說,“什么事,我都希望他做得更好。”
直到高二,王剛被班主任責令回家,王道洪才發現兒竟然子染上“游戲癮”。之前王剛從沒向家里多要過生活費,王道洪也因此從未有過懷疑,后來他才知道,5毛錢一個游戲幣,兒子能玩一整天。
1997年,王剛考上武漢化工學院,在村里引起不小轟動。
但王道洪覺得,以兒子的資質,去念二類本科有些委屈。
他想讓兒子復讀,但王剛執意不肯。最終,王道洪讓步,在村里擺酒席慶祝。
此后的四年間,除去中間那次呵斥,父子倆再無過多溝通,王道洪說“很多時候已經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兒子最后一次離家去武漢的早晨,王道洪準備去送,一向柔順的王剛突然頂了句:“我這么大的人了,總得照顧自己,還用的了你送么?”
他并未多想,仍舊堅持把兒子送上車,卻不想一別十年,再見生死。
在顛沛的多年間,王剛幾乎沒有找過正經工作。2009年前曾在武漢一家街機游戲室做機修,300元工資,晚上免費值班,還經常遭到老板奚落。
盡管如此,他仍然沒有回家。甚至有一次,在街上看到正在武漢尋找他的父親,王剛急忙躲開。
他也開始躲避曾經還偶爾聯系的好友,2008年過后, 和幾個本來就屈指可數的朋友,他再也沒有見過面。
按照世俗標準,王剛無疑是一個失敗者。而在虛擬世界里,他卻得到現實中從未有過的尊重和追捧。他開拓了“三國戰記”新的連招玩法,親手制作的游戲技巧分享視頻,被整理成專輯,在網絡上點擊過萬。
王剛去世后,各大游戲論壇專門將訃告置頂,悼念王剛。他被稱為“三國戰記一代宗師”;在王剛的QQ空間里,他曾經在網絡上帶過的“徒弟”親切稱呼他為“電光大大” (“大大”為方言,意指長輩)。
沒有人說得清他是一輩子的懦夫,還是某一刻的英雄。
只是在那場一直沉默的采訪中,王道洪沿著田埂朝前走,路過那片麥地時,站定回頭
沒有人能體會此刻這位父親心底的波瀾與傷痛——十年來尋子家財散盡,最后兒子歸來,未曾想又是命運的曇花一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