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劇場艱難向生

當一座城市有一個劇場，這個劇場經常有劇目在演出，這座城市就會變得不一樣，因為人們的生活方式在改變。

——賴聲川

五月初，云門舞者林懷民帶著他的《流浪者之歌》來到武漢。在武漢燥熱的天氣里，靜默地矗立在一片詩意的金黃中的舞蹈演員滌蕩著觀眾的心靈。作為一件美麗但并沒有商業化的藝術品，在湖北劇院上演的《流浪者之歌》大獲好評，上座率非常高。然而，在湖北劇院，這樣的上座率卻并不常見。武漢和宜昌這兩座城市都擁有不止一家劇場和劇院，這些劇院和劇場或許在改變著人們的生活方式，然而它們也同樣被改變著，被迫面臨著種種的困境。

“小劇場”與“大劇院”

對于八十年代及以前出生的宜昌市民，無論是提到五一劇場還是宜昌劇院，都會馬上想起二、三十年前曾經的美好回憶。學校、工作單位發票或組織觀看電影、看雜技、看歌舞團演出，都要去這兩個地方。除了一些家庭擁有的電視機，除了書本，只有劇場是人們文化生活的另一個場所。沒有電影院線，沒有電腦與網絡，宜昌的劇院就成為了那個時代的“天堂電影院”。

那是一切尚未被商業化的時代，盡管劇院中可供觀賞的東西并不豐富，盡管人們沒有太多的選擇余地。“那不是一種消費，”宜昌市民尚云說，“雖然每次單位只組織看場革命電影，或者外地有雜技團來表演。我那時候出差去過的二、三線城市都那樣。”

或許由于“不是消費”，作為一種純粹的文化生活，劇場的形象在人們回憶中總是伴隨著老舊的美好情緒。然而自從文化變成產業、文化實體開始被進行資本操作之后，劇場卻在漸漸淡出人們的生活。每個城市都有了自己的專門電影院，電腦和網絡也開始普及。人們開始習慣美國電影工業模式帶有中國特色的復制，習慣去電影院觀影，習慣網絡免費觀看，習慣電影院的“小廳”，也習慣了文化消費和自主選擇。

而許多現時進行的聲畫藝術在接受上則日益小眾化，抑或是“復制品”太過于流行以至于人們尚無必要去看現場原版。后者，譬如相聲、音樂會，大多是聲音的藝術；而前者，便是諸如話劇、歌舞劇與地方戲劇等聲音與形體結合的表演藝術。

“‘小劇場’當年就是這個意思，”武漢的一位話劇演員陸揚向記者介紹，“最開始并不是指劇場很小，座位很少，而是觀眾的‘小眾’。但是后來變了，有些商業運作成功的經驗，所以有時候‘小劇場’的意思也是座位少的劇場，差不多五、六百座以下吧。”

陸揚指的“成功經驗”就是孟京輝、廖一梅等中國第一批創辦小劇場和先鋒話劇的導演和編劇的經驗。民營資本、商業化、先鋒與流行，早些年幾乎是這類劇場的“通用標簽”。事實上，在武漢，也有類似孟京輝蜂巢劇場的話劇場，1001戲劇沙龍是武漢小有名氣的小劇場，由武漢人藝自主創辦。然而對于這個小劇場來說，能被稱為“小劇場”不僅僅是座次少，其中的文化娛樂仍舊必須歸類于“消費”和“小眾”，甚至連媒體對其的報道也沒有脫離“高端消費”、“小資娛樂”等詞語。而針對人群“定制”劇目類型，如“親子劇”、“成人劇”等，更是其商業化操作的明顯標志。

同樣是經常上演劇目與演出，“大劇院”則代表著另一種存在的模式。無論是宜昌的五一劇場、宜昌劇院，還是武漢的琴臺大劇院、湖北劇院、武漢劇院，都仍然是隸屬于當地政府的文化職能部門的事業單位。“我們是自負盈虧的事業單位，”在采訪中，宜昌五一劇場的經理陳華幾番向記者強調“事業單位”這四個字，“隸屬的是宜昌市文化局。”

除了演出，五一劇場作為全市最大的劇場，也同時承擔著作為宜昌人民代表大會召開地的任務。2006年，政府曾經投入資金將劇場修繕一新，作為當時二、三線城市中最一流的豪華大劇院，五一劇場的設施完備齊全，也曾經是宜昌僅有的幾個文化藝術生活場所之一。無論是舞蹈家邰麗華的“千手觀音歌舞晚會”，還是鋼琴家劉詩昆的專場音樂會，這些高雅的、上座率也極高的藝術盛宴都曾經在這里舉辦過。

同樣的，無論是《流浪者之歌》，還是《暗戀桃花源》，武漢的琴臺大劇院、武漢劇院也都有過“叫好又叫座”的高雅藝術表演。然而，在兩個城市的大劇院里，這樣的事情卻并不是經常發生。“現在吧，比較下，不管是‘小劇場’還是‘大劇院’，其實上座率一般都不是很高的。倒是VOX酒吧經常有很多人去看的表演，”陸揚無奈地說，“很多國外的小眾樂隊來中國，通常也會選擇VOX酒吧作為表演場所，哪怕不是搖滾樂隊。”

藝術與商業的常態對立

“先鋒就是不迎合！這是我認為商業和先鋒的本質不同。”這是小劇場的初創者之一，編劇廖一梅曾經說過的話。而與之相反的是，“迎合”卻逐漸成為了小劇場的生存方式與商業之道。無論是武漢1001戲劇沙龍的“親子劇”，還是北京“雷子樂笑工廠”的“減壓喜劇”——針對都市白領定制的“無厘頭”喜劇，都是一種迎合某種消費人群而制作推出的文化消費品。這種商業意味濃郁、以贏利為目的，由專業文化公司投資操作的小劇場和話劇社，逐漸變成了城市中小劇場的主流。小劇場的營銷手段已經變得多種多樣，甚至會在劇中直接植入廣告從而獲利。

“這種劇看的人有時候多有時候少，但是我不是很喜歡的。”武漢話劇愛好者常林自稱每年看將近百場話劇，既去過孟京輝的蜂巢劇場，也去過北京北青盈之寶劇場，還有武漢的1001戲劇沙龍。“他們（指1001戲劇沙龍）之前演的差不多都是北京上海演的那些，什么《和空姐同居的日子》啊，就是那個流行網絡小說改編的，天馬行空，時尚話劇嘛，看個好玩，又不是嚴肅作品。可能是大多數人都沒再去看第二遍的想法，所以之后人少吧。其實去那里看，也就看個氣氛，那里座位少，挺高檔的樣子，還能有飲料，感覺是一種享受吧。”

常林的話或許能代表大部分熱愛話劇的觀眾的想法。無論是《戀愛的犀牛》還是《暗戀桃花源》，無論是《寶島一村》還是《柔軟》，盡管有著商業化的傾向，然而對于大部分熱愛話劇的觀眾來說，依然是有著一定深度與涵義，因而百看不厭的作品。“現在一般投資一部話劇要至少幾十萬成本，”陸揚說，“不過得看是不是在座位少的小劇場，小劇場要的成本少，有時候演一次也能回本，最好的時候還能賺幾萬呢，也不用再演第二次了。”

“但是真正熱愛話劇的畢竟是少數，”陸揚也這樣說，“可能大多數人真只是消費。圖個樂子，放松一下，找點東西看。本質上說，看這種話劇的心態，和去電影院看一部喜劇電影、或者去德云社聽個相聲是一樣的，花的錢還少。但是像孟京輝、賴聲川那樣的人少啊，作品就更少了，你不能指望人人都喜歡莎士比亞吧，保證一定的質量還能有很多人去看真是很了不得的事情。”

因此，藝術性和商業化在較為少的情況下才能顯得不太矛盾，而普遍的對立則是常態。而大多數小劇場所要保證的首要目的則是盈利。在大劇院中，相似的難題造成了更加困難的狀況。“我們一年能有一百多場演出，都是歌舞表演或是歌舞劇、木偶劇和話劇。”宜昌五一劇場的陳華說，“一場票價最多也就20元，但是每場只有20%左右的上座率。”

“我們是自負盈虧的單位，不像武漢劇院那樣，由政府承包一定的演出，至少還有保障。”陳華解釋，“每年都虧損，每年都沒有賺的。”

“我們的劇場，設備壞了要維修，舞臺和座位要維護，這筆錢一般都是我們自己出，除非遇上重大事件，否則政府不會給我們錢，”陳華給記者算了一筆賬，“其實政府預算也不多，文化局本來的錢也少，給我們的當然也肯定不多。一個好演出來了，我也肯定想接，但是不能保證賺錢，我們就得虧損。其實國內我們這樣的大劇院，幾乎沒有一家是不虧損的，是盈利的。”

陳華拿出了一張河南大型歌舞劇《風中少林》的演出費用清單。“從演員的演出費，到交通費，交通費還包括人員交通費和道具運送費，還有演出團體的食宿，還有宣傳費用，一場算下來得33萬。如果萬一上座率低，虧多少都算我們劇場的，這33萬是要先交給他們的。”

因此，宜昌五一劇場的日常演出，只能是針對群眾的一般性歌舞表演。“媒體都叫他們‘草臺班子’，其實不是，他們是民營劇團。”說到一般性的合作劇團，陳華稍顯無奈，“他們都是有文化部門許可證和工商執照的正規劇團，表演歌舞，演出內容不會傾向低俗。我們和這些劇團合作，就是因為他們都同意風險共擔，演出成本不太多，利潤我們一起分成。”

當生存已面臨困境之時，再面臨對于“草臺班子”、對于宣傳車宣傳的質疑，陳華也非常無奈。“我們能接的好一點的演出就是那個‘多啦A夢’的演出，馬上會演了。那個演出費一場也就1萬2，虧了也有限。湖北這方面文化特點不是很強，我們也沒有前期投資，沒有市場引導。不能市場化，又要自負盈虧，現在的情況很艱難。”

凱撒的歸凱撒，上帝的歸上帝

“其實西方的劇場和劇院和我們這邊的不太一樣，”陸揚說，“他們那邊分得挺清楚的，沒有全部都要求完全市場化，一刀切，政府，或者說是外力一點也不干預。”

上世紀五十年代開始的美國“地方劇院運動”使得美國除了擁有“百老匯”，同時也擁有很多非贏利性的地方劇院。美國的許多地方劇院并不靠政府出資，也不靠票房贏利，而是基本公益性的，由有社會責任感的企業或者是公益基金贊助維持的。

“在美國，在香港，都有公益劇場和劇院。”陸揚介紹，“就像武漢的許多大劇院是政府負責演出費用，是和事業單位一樣的。但是在美國、香港，也有民間資本維持的公益性大劇院和小劇場，也有進行商業運作的，總之路很不一樣。但是，你想認真做點實事，你真的熱愛藝術，想做點什么，又擔心贏利的問題，那么你是有很大機會可以不用擔心的。如果你只是想賺錢，也可以，就是這樣，都可以。”

這種“凱撒的歸凱撒，上帝的歸上帝”的做法，似乎為小劇場與大劇院的出路提供了一種可以借鑒的方法。然而在國內，文化類的公益基金和有社會責任感且關注社會文化的企業卻并不是很多。中國的大部分城市都有自己的大劇院，小劇場也在慢慢地增加。如何讓真正的藝術不致被迫讓位于生存，讓商業與藝術找到良好的結合點，讓城市劇場生與死的距離不再這么近，讓城市的記憶、讓社會的文化氛圍不致失去，這是一個迫切需要思考的命題。

“我覺得至少政府不能讓我們自負盈虧，或者是至少得有一點前期投資，或者市場引導，我們才能不這么困難的繼續下去，”陳華也這樣說，“因為事業單位是有公益性質的。就像我們每年都虧損，但是每年都還在想辦法找好一點又便宜點的演出，我們是政府部門下屬的單位。我們有我們的社會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