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本華在談到小說創作時曾說:“小說家的任務不是講述那些偉大事件,而是使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變得趣味盎然。”郝煒的大部分作品都是如此。他的小說很少有宏大的敘事,也難見離奇曲折的情節,只著眼于日常生活中的某一個點,耐心地,平靜地站在這個點上觀察周遭世界,得出一份屬于自己的獨到感觸。這種類似于《核舟記》的微雕技藝,使他的小說充滿了濃郁的生活氣息和動人的情感力量。他的《賣果》,就是一篇源自生活的佳作。
小說講了一個再簡單不過的故事,讀大學的兒子放假回家,陪著老父親去集市上賣了一天自家果園產的果子。一天多的時間很短,但勝在內涵豐富,讀之有味。郝煒是詩人出身,小說的情節走向也受詩歌創作的潛在影響,不重故事性,轉而在詩性語言和心理刻畫上下足功夫,通過描寫賣果前后父親心理和行動的細微變化,展現了在市場經濟大潮沖擊之下農村人民傳統思維的變與不變,以及橫亙在兩代人之間的觀念隔閡。這種內在觀念的碰撞,并不是刻意為之,作者的本意也不在于制造跌宕的情節,而是春風化雨般自然地消融在父子親情里,在筆觸忽略過生活的苦難和卑微后,只留下彼此間從不言說的關愛。
寫一篇小說來表達一個既定主題并不難,難的是如何表達得準確而有個性。郝煒在博客里有感而發:
“我對生活總是充滿熱情,我對自己的生活時時進行補充。因為我十分清楚,只有這樣,你的人物才能鮮活,你的小說才能汁水豐盈。”他善于把捕捉到的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瞬間組合起來,用鮮活的細節來完成一幅完整的畫面。在父子沖突全面展開之前,小說用了大量的細節來寫父親對果子的愛護之情。父親編土筐子時,他把廢舊的編織袋剪開,縫在筐底,“既要讓他們和筐底接觸,又要有一定的距離”,是為了“讓果子舒舒服服地在土籃子里呆著”;回憶自己小時候賣果,“父親用衣服把果子罩上,寧可自己曬在秋陽下”;當果子賣不出去必須裝箱放冰窖里時,他感到心疼,“果子們在里面也會冷的”。身邊的果樹和果子是他的朋友,他忠實的傾聽者,這股對土地質樸的深情已經滲入了他的血液中,是身處現代都市的大學生兒子無法理解的,這也是他和兒子爭執要不要提前一天取出果子去賣的原因所在。一個老實巴交的果農,不懂營銷,不擅長人情交際,日子難免過得清苦怯弱,管倉庫的胖子叫他“老登”,他不以為意,但是兒子卻用實際行動逼胖子自己搬箱子,贏回了父親的尊嚴。父親吃帶蟲眼的果子,不經意地擤鼻銻,遭到了兒子嚴厲的批評。這種碰撞的節奏貌似激烈實則舒緩,在父子不斷升級的小摩擦背后,是兒子對父親的愛,是父親良善的秉性,同時也折射出了深遠的社會意蘊,暗示了農業文明和都市文明影響下的兩代人雖然觀念各異,但仍然有對接和互滲的共通點,畢竟血緣關系是可以超越一切時代因素的。
在以往描寫農村生活的小說中,大家的著眼點一般都放在田園牧歌式的農業文明傳統被城市化的推土機連根鏟掉,或者揭露底層人民生活的苦難和不幸。小說家站在一個居高臨下的角度上,熱衷于對底層權利的喪失表達一種道義上的關懷,而忽略了對美的挖掘和追尋。這篇小說的基調則完全相反。在果農的生活中,不是沒有苦難的因子,被胖子叫“老登”,啃茶葉蛋,專挑有蟲眼的果子吃,都說明了他的日子多么辛酸,但作者總是點到為止,不深入展開,而是跳開苦難的這潭泥沼,盡情謳歌傳統文化中淳樸的人性之美。文中的父親整天勞作卻不以為苦,因為他的內心并不在意這些,他心里念叨的是心疼果子被凍著,為果樹的衰老而揪心,兒子考上大學,更讓他覺得以前的辛勞都得到了回報,他的精神世界是平和愉悅的。他對每一棵樹的履歷了如指掌,和女人在果樹下水乳交融的性愛,無不展現出一種原始而傳統的美好境界。
再進一步解讀,父親對兒子的那些不解和牢騷,很大程度上也是他自身溫厚敦良性格的本能反映。他恪守鄉村傳統,想和兒子產生有效的溝通,但重建父子關系需要一個逐步適應的過程。文末他“覺得這一天簡直太不可思議了”,一方面是恐懼兒子變得陌生起來,自己已經快失去了做父親的威嚴和掌控力,更多的則是對兒子維護自己的行為感到由衷高興。兒子成熟了,自己可以像果樹一樣安心地老去。代際之間的碰撞,最終消弭在一股化不開的親情細流里,給文本增添了言之不盡的蘊味。這些源自土地深處的溫情和詩意,沒有對生活的深入體驗是絕對做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