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出行水鄉江南還是寥廓北國,我都會有相同的感受:一個村子就是一片陰翳茂密的樹林。村落總是依偎在樹林之中,儀態安詳,舉止從容。有一片蔥蘢碧綠掩映,世俗的煙火才顯得真實可愛。有大樹依傍庇佑的村子才顯得老成持重,否則,只是一片次生林,盡管葳蕤茂盛,但卻是毛頭小子般的稚嫩漂浮,沒有城府,是一眼就望到底的淺薄。
可是現在跟那些古老村落同齡的大樹越來越少了。這更加重了村子的老朽,而不是同幾片速生楊一樣所謂的年輕。沒有應有的底蘊與厚重,日子都會變得輕浮而不實際。
常常想起小時候,村里有數不清的古樹,榆柳柏檜,幾人方能合抱,郁郁森森,遮天蔽日。孩子們約定什么活動,隨口就說在哪棵老槐樹下。通常,大樹下街坊鄰居,男女老幼,笑語常在。大樹的樹陰滋養著一方水脈人氣,使村子煙火阜盛。一棵百齡老樹就是閱盡村子滄桑歷史的老壽星,村里最老的老人都攀過它的樹枝。誰家結婚生子,就在老樹樹干上系上一根紅布條,把喜事也告訴老樹。常見村口的一棵老樹虬枝嶙峋,紅幡飄動。大樹不僅給人帶來一片陰涼、清新,還會帶來福祉、好運,以及更為廣大的希望。我在一篇文章中寫到自己見到的一幕景象:在城市的一條主干道上,一棵大樹森然聳立。這給了我長久的感動,我不禁心生敬意,不止是對這棵樹,更是對那位能為樹讓路的規劃者。一個能給一棵樹讓出一條路的城市,還有什么理由讓人懷疑她的胸襟與氣度?
而我們常見的城市公園或觀光大道的旁邊,也總會有大樹的身姿,但那是怎樣的樹呀,以斫頭削發的殘損狀站立著。為了迅速讓景觀靚麗起來,這種速成式的方法不可謂不高妙,但大樹們最后卻因為水土不服憔悴枯槁,成為一個個樹樁。歷史不能嫁接,生活又怎能挪移?
老子說,萬物并作,吾以觀復。意思是萬物同時生長,我看著你們輪回。老子把自己超拔到宇宙空間的高度來俯視我們的人生,居高臨下,一覽無余。他以一部萬余字的《道德經》便涵蓋了人類思想的精華,舉重若輕,博大精深。他就如同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高出蕓蕓眾生,鳥瞰世間百態。
其實大樹,特別是古樹,也是高于人類之外的智者。樹以靜以不言而壽。從生到長,風侵雨襲,雷錕電擊,凜然無懼,靜立天地間,守著人類的每一個黎明與黃昏。在人類清醒活動的時候,它清醒著;在人們酣睡的時候,他還是清醒著。所以,與人同齡的大樹,已經比人高出一輩。并且,樹枝在云里延伸,樹根在黑暗中穿插,超越光明與幽惑,樹比人又多活了一界。
大樹是人類靈魂的棲息之所,它不僅帶給人們直接的物質滿足——人們可以摘取它的果子來充饑,伐掉它的枝干來筑屋取暖;更給人以精神意義上的教化——一棵大樹會長久地給人以崇高、尊嚴、自立等感受。從閱世的角度,人也是比不過一棵大樹的,因為人類漫長的歷史充其量不過是幾棵首尾相連的大樹的年輪,是它們身上的一個枝杈,一片嫩葉。看著公冶長書院前面的兩棵巨齡銀杏樹,浩瀚春秋戰國的歷史就鋪展在我們面前;北京十三陵里郁郁蔥蔥的古柏,又比哪位帝王更缺少威儀和深邃呢?左宗棠平阿古柏“遍栽楊柳三千里”,那留存下來的森森巨柳依然蓊郁茂盛,俯視千秋,誰又能否認它不具備一代封疆大吏的胸襟氣度呢?因此,它們就是閱世的史官,捭闔的帝王,靜默睿智的智者,偉大、高貴和智慧的同義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