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過云樓是蘇州望族顧氏的藏畫藏書樓,以藏有宋元以來佳槧名鈔、珍秘善本、書畫精品曾名聞遐邇。顧氏祖孫四代從事文物古董收藏,歷經百余年清芬世守、遞藏有緒,在中國收藏史上罕有其匹。過云樓主人又在桑梓蘇州造園雅集,流傳著一段鮮為人知的故事。
自古珍藏“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正所謂“物聚必散,久散復聚”,如今的過云樓因歲月變遷已由原來的深宅大院變?yōu)檠亟譁\屋,而顧氏傳承百余年的藏品,亦早已散于各處,正似那過眼云煙,訴說著過云樓收藏曾經富甲江南的百年傳奇。
吳門顧氏過云樓所藏書畫歷經晚清民國百年不散,傳承有緒,與其家族內部幾代人悉好鑒藏,對家藏善本書畫妥善延傳密不可分。顧文彬(1811—1889)以宦游收藏與其三子顧承(1833—1882)的蘇州收羅活動在同光年間完成了過云樓藏品建設,共同創(chuàng)建起早期的書畫序列,顧文彬著有《過云樓書畫記》;其子顧承著《過云樓初筆》、《過云樓再筆》兩種,存有稿本,尚未刊印。而第三代傳人顧麟士(1865--1930)的大力拓展使得過云樓書畫再次充盈一時,書畫庋藏堪稱富甲江南,復著有《過云樓續(xù)書畫記》,詳細記述了顧氏書畫的收藏情況,并組織創(chuàng)辦國學社、怡園畫集,參與者均為當時畫壇菁英,文采風流盛極一時,影響后世甚大。而顧氏家族內部的鑒藏交流機制與以此形成的家學以及收藏風氣,促進了家族收藏活動在顧麟士之后仍不斷循環(huán)與發(fā)展。
名門望族與家世淵源
顧氏為定居吳中最早的土著氏族之一,枝繁葉茂、代有英賢。在著書、刻書、收藏等方面,名家迭出,清代康熙皇帝贊譽顧家是“江南第一讀書人家”。顧沅藝海樓,顧文彬、顧麟士祖孫的過云樓收藏之精,先后稱東南之最。據此族口傳,祖先系元末明初從安徽遷來,家譜于道光末毀于火。據《祠堂志》,道光二十七年重建顧野王墓時有顧文彬參加。這支祖上由布商起家,逐漸發(fā)展至擁有外貿商船、商號店鋪的本地望族,走上科舉仕宦之途則自顧文彬始,并逐漸成為富有藝術氣韻的書香門第。
顧文彬(1811—1889),字蔚如,號子山、紫珊,晚號艮庵居士,進士出身,歷任刑部主事,漢陽知府,浙江寧紹臺道。平生知音律,書法宗歐陽詢、褚遂良,精于鑒賞。在湖北任職時得總督官文、巡撫胡林翼器重。當時左宗棠尚沉屈下僚,時遭某人所誣,行將入獄,左宗棠上書胡林翼,表示他決心赴死也不愿意入獄受辱。顧文彬知左有大才,特向官文陳訴,才使左脫此大難。庚申之亂時,顧文彬又與馮桂芬等吳中同僚紳士共商決策,籌措物資錢糧,乞師援滬,使李鴻章得以從安徽揮師東下,擊潰江南的太平軍。顧文彬晚年宦游歸來前后,與三子顧承共同主持營建了過云樓、怡園別業(yè),開啟了顧氏第一代的收藏先河。遞藏與家學幾代父子之間的綿延情誼
過云樓收藏始于清道光初年,其后一百多年遞藏不斷,經過顧文彬——顧承(第三子)——顧麟士(孫輩)一一顧氏四兄弟(曾孫輩)為主要代表的四個階段,歷晚清、民國,屢遭兵燹,雖損毀不少,但歷代名跡基本無恙,為江南私家收藏史上所罕見。
顧文彬之孫顧鶴逸(麟士)在《過云樓續(xù)書畫記》自敘中寫道:“予家自曾王父以來,大父及仲父、先子,成惟書畫是好,累葉收藏,耽樂不怠。溯道光戊子,迄今丁卯,百年于茲。唐宋元明真跡入吾過云樓者,如千里馬之集于燕市。幀軸卷冊,郁郁古香,寢饋其中,恍友前哲,賞心樂事,無逾于此。”即可窺見一斑。其中曾王父即指顧鶴逸曾祖父顧大瀾,而顧大瀾的作用往往易被忽視,作為早期過云樓的奠基人,顧大瀾時至晚年才醉心于書畫;大父、仲父分別指顧文彬長子顧廷薰、次子顧廷熙。道光戊子(1828)到丁卯(1927),“百年于茲”,是說道光八年戊子發(fā)生的一件事,當時顧文彬在其18歲時初涉收藏,一次從親戚魏某處購得了平生第一幅書畫《上林圖》(宋代院畫)及元代余闕隸書《上林賦》,此事竟然成為顧氏過云樓書畫收藏的肇始。但那時其父顧大瀾對書畫收藏并未產生濃厚的興趣,竟將顧文彬購得的這兩件宋元名跡、心愛之物慷慨贈予他人。斗轉星移,至咸豐十年,太平軍長驅直下常州、蘇州,威逼上海,江蘇、浙江的官紳紛紛逃到上海租界避難,顧文彬寄居上海時,在一人家中偶然看到一幅吳道子《佛像圖》,猶豫良久,終因對方索價太高未能買回。后來,又有人送來曾經被父親贈友的那件《上林圖》,他一咬牙,不惜重金購回。而那幅佛像圖后來再也無緣得見(見胡建軍《半壁江山過云樓》),“追憶及之,不禁惘然”,為了減少遺憾,后來顧文彬定下了收藏家規(guī)告誡子孫須珍愛這些藏品,據《過云樓書畫記》載:“書畫乃昔賢精神所寄,凡有十四忌,庋藏家亟應知之:霾天一,穢地二,燈下三,酒邊四,映摹五,強借六,拙工印七,凡手題八,徇名遺實九,重畫輕書十,改裝因失舊觀十一,耽異誤珍贗品十二,習慣鉆營之市儈十三,妄摘瑕病之惡賓十四。”而在《過云樓書畫記》自敘中,他還說:“今此過云樓之藏,前有以娛吾親,后有以益吾世世子孫之學。”認為藏品既可供父輩觀賞作為精神享受,更“益
吾世世子孫之學”,看重的是收藏品精神文化的價值與作用。話說回來,當時偶然的收羅活動使得顧文彬之父顧大瀾得到了筆墨韻味之外的極大滿足,亦體會到鑒別書畫“以牖余學”的價值,從此扎進書堆,潛心研究,精騖八極,心游萬仞。顧文彬在《過云樓書畫記》中描述父親癡學到:“先子于真?zhèn)喂ぷ荆瑢徶謱彛纯钭R歲月,核諸行事,以究所繇作。左卷軸、右故書雅記恒不離。或進余隅坐,假以辭色,俾獻一得。”顧大瀾借用家藏古籍文獻,規(guī)范鑒定態(tài)度的方法,值得敬佩。而顧大瀾與顧文彬父子二人相互切磋,體會收藏之奧妙時,便不知不覺踏上了書香畫古的藝術收藏之路。顧大瀾的言傳身教與顧文彬的鑒藏活動拓展出家族的收藏面貌,而受內部鑒藏互動的推動,顧氏家學傳統(tǒng)由此逐漸生成。
顧文彬長子顧廷薰、次子顧廷熙、三子顧承(廷烈),天資聰慧,受家庭熏陶,均嗜好收藏,精于鑒賞。不幸的是,咸豐十年(18印),戰(zhàn)亂不斷,顧文彬的父親顧大瀾病逝,次年,他的長子、次子、妻子,罹喪于兵火,只留得三子顧承在其身邊。顧承擅長書畫,書法家何紹基、金石大家吳云極稱道之。顧文彬常年宦游在外,因此過云樓書畫的收藏、整理多倚重顧承的經營,而顧文彬在浙東為官期間往來蘇州的家書便是父子兩人的集中寫照,信中顧文彬曾對兒子囑咐:過云樓志在必傳,所藏書畫、金石、圖籍,悉以歸之,不必另立名目。他對顧承抱有的厚望由此可見。而顧承為家中購置書畫所費過巨時,常寫信給父親,請其定奪。顧文彬知道后修書囑咐:“汝放膽購之可也。”便可見對顧承眼力的信賴。顧承后依此協(xié)助其父精心打造出一部精研獨到的著錄書——《過云樓書畫記》。與此同時,顧承亦費盡心力,花十年心血,籌劃營建過云樓與怡園,為家族收藏交往開辟出新的人文景觀。光緒八年(1882),顧承因體弱多病先其父而去,顧文彬悲痛至極,曾寫詩憑吊。過云樓收藏從最初顧大瀾與顧文彬構成的鑒藏關系,之后轉移至顧文彬與顧承,可看到顧氏家族內部鑒藏與家學的遞傳,因此,以家族內部系統(tǒng)為主導成為顧氏過云樓早期鑒藏活動的主要特征。
樓園遺夢過云樓與怡園營建始末
咸豐十一年(1861),顧文彬因父親仙逝去職還鄉(xiāng),由于躲避戰(zhàn)亂寄居上海,乞師援滬成功后,李鴻章任江蘇巡撫,曾參與乞師援滬之舉的馮桂芬、潘曾瑋、潘馥、錢鼎銘、潘心田,“皆收之幕中”,成為受倚重的幕僚,唯獨顧文彬“屢經中丞派差,皆辭之”,就連中外會防局每月百兩白銀的薪水,也獨辭而不受,他淡泊名利的舉動,就連李鴻章也贊嘆“公真可謂肥遁矣”,贊賞他的隱退之風與高風亮節(jié)。同治九年(1870)閏十月二十日,顧文彬補授浙江寧紹臺道員,此時因推脫不掉,經杭州到寧波赴任。因大力整治寧波海關,餉酬豐厚,在浙江五年,搜羅的書畫名品有近三分之一來自這段時期。由于藏品日漸增多,妥善保存成為燃眉之急,同時顧文彬迫不及待地想把久積于心的夙愿變成現(xiàn)實:“筑樓存畫、辭官回鄉(xiāng)、頤養(yǎng)天年”。同治十年(1871)十二月二十三日,時任寧紹臺道的顧文彬致信三子顧承:“我年逾六旬,別無嗜好,惟于書畫孜孜不倦,未免太癡,然趁此時,目能細審,手能精楷,寸陰是惜,尤覺不可錯過。人子以養(yǎng)志為先,汝宜仰體我志也。”即可窺見其心志。當年他尚在杭州未往寧波赴任時,顧文彬就將游覽天一閣、抱經樓的經過,莊重地寫入手訂年譜及日記中。曾描寫到天一閣四面天井甚寬、皆環(huán)以太湖石,鑿池兩處,又有回廊亭榭點綴,與他欲建造的過云樓不謀而合,從此以天一閣、抱經樓的建筑式樣為基準,下定決心建造過云樓與怡園別業(yè)。
關于過云樓的建造,顧文彬曾留下這樣的文字:“庚申之亂(太平天國運動),鐵瓶巷房屋無恙,尚書里止隔一街,房屋盡毀。余在任時,開拓住宅東首兩落,其一改造‘過云樓’,上下兩層。前一進平屋三間,即‘艮庵’也。南院中購得戴氏廢園湖石甚多,擇其佳者五峰,環(huán)列如屏。余石尚多,囑承兒購得尚書巷廢地,壘石為山,坎地為池,初念不過一丘一壑而已,繼而漸拓漸變,又購得楊家、曹家數(shù)園之石以實之,比余歸田,功已及半,于是盡得巷中廢池,先購義莊祠堂數(shù)十楹,余地盡歸于園,園歸于莊產,疏池疊石,種樹植花,樓閣亭榭,參錯其間,皆承手創(chuàng),工已過半,余歸后與承兒互相斟酌,全局完好,名日怡園。”(見顧文彬《過云樓書畫紀》)
時人贊美怡園:不出城廓而獲山水之怡,身居鬧市而得林泉之趣。洵非虛譽。怡園亭廊壁間,鑲嵌有歷代書法名家東晉王羲之,唐懷素,宋米芾,明唐寅、祝允明、董其昌等人的法書石刻多方,稱為“怡園法帖”,還嵌有元四家之一的吳鎮(zhèn)(仲圭)精妙的水墨竹石石刻,此些石刻竹石圖臨摹自《元賢竹林七友圖》,為《過云樓書畫記》著錄之藏品,現(xiàn)藏于蘇州博物館,可謂館藏一大瑰寶。顧文彬的造園藝術,得益于他精通詩詞書法,又能倚聲度曲,更善賞鑒書畫金石。各門藝術自有相通之處,古語常道:觸類旁通也。怡園建成后,顧文彬擬聘請一位畫家駐園,一方面陪同客人參觀、講解,一方面提供在過云樓臨摹古畫的方便,應聘畫家可獲薪金。當時有人推薦虛谷,顧文彬考慮虛谷是僧人,住在家園內似有不妥,后來聘請了胡三橋駐園。胡三橋到怡園幾年后,畫藝精進,畫作體現(xiàn)出吳門畫派“清逸”的風格。
同治十二年(1873)十月初十,過云樓破土動工,三子顧承在家負責營建事宜,幾年之后落成時最終確定為五落五進。時光飛逝,一晃一百三十余年過去,現(xiàn)在的過云樓因為古城的部分改造,南向一進被拆除,東側一落被改建為商業(yè)用房,過云樓已非原來的深宅大院,而成為了沿街淺屋。中間院落的祠堂與廳落變成了蘇州市風光三輪車服務有限公司,東邊的過云樓主樓變成了蘇州市地下管線管理所,南院中著名的“五岳起方寸”的太湖美石,則毀于狂熱的“大躍進”年代,被煉了石灰。走入地下管線管理所的大門,現(xiàn)在辦公用房的一排平房是昔日的“艮庵”,是顧文彬的書房,過云樓的匾額懸掛在主樓上方,乃顧文彬好友、清道光二十年榜眼馮桂芬題寫。當年顧文彬囑咐兒子,請同窗馮桂芬題寫“過云樓”匾額,之后再請題寫“艮庵”一匾;又請國學大師俞樾題寫“可自怡齋”一匾。艮庵、可自怡齋均位于擴建的宅邸。
在樓園落成后的第六天,顧文彬辭去了浙江寧紹臺道的官職,返家燕居,沉潛于書畫藝文之中,怡然自樂。他在晚年精選所藏書畫250件,編纂成《過云樓書畫記》十卷,讓后人有幸一睹其研究成果。1953年12月,第四代傳人顧公碩等人具函,將怡園等一并捐贈給國家,經過整修與復原后,向公眾開放。自此,作為顧氏庋藏與起居的所有歷史遺跡,如同歷史遺夢一般融入了社會,面向了大眾,在歷史長河中,它造就了一代又一代的文化精英,為保存記錄中華民族文明歷史的文獻與藝術品做出了巨大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