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情感的民間表達與釋放

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民族主義復興，不僅發生在中國，也發生在世界不同的角落。20世紀末冷戰的堅冰破裂之后，原來隱藏在水面下的各種問題、矛盾一起涌出水面，其中民族主義就是最具有沖擊力的一種現象。中東危機、波黑危機、巴爾干戰火、俄羅斯的車臣問題、英國的愛爾蘭之爭、加拿大的魁北克獨立運動、南非種族矛盾、美國的“9·11”恐怖事件和海灣戰爭，都是民族主義的表象。進入新世紀后，全球化進程發展到了一個全新的階段，在這個階段中，技術的進步、信息的網狀發展，資本、知識、商品、勞務等似乎在輕易之間就繞開了傳統意識中的國家壁壘，傳統的家、國概念似乎正在逐步消解。但事實并非如此，拂去現實的浮塵就會發現，在新世紀，民族主義依然是當今世界上最為活躍的思想要素，它不僅沒有隨著全球化的進程而退隱，反而有愈來愈烈之勢，使冷戰后的國際關系變得更加復雜，使得建立全新的國際關系的道路越來越坎坷。正如美國紐約州立大學社會學博士徐迅所言“民族主義和國家問題是緊密地聯系在一起的，只要國家依然是以‘民族’為基礎，只要‘民族’問題構成一個國家內在的緊張關系，民族主義就不會歸于歷史，只要時機一到，它就會卷土重來，重新在世界政治中占有一席之地?！?/p>

一般認為，民族主義思潮最初發軔于17世紀的西歐；也有人認為民族主義先起源于18世紀的英國和法國，后推廣到整個歐洲，并經過美國的獨立戰爭擴大到美洲，到了20世紀，則風靡到全世界每一個國家，其主要標志就是現代民族國家的興起。民族主義的興起與資本主義的發展有著密切關系，如果把人類歷史分為狩獵采集、農業、工業和后工業階段的話，民族主義就是從農業社會向工業社會轉變的結晶?，F代工業的發展不是單個人的事業，它離不開強大國家的支持，而國家的發展因有了個體的凝聚而產生了更為強大的力量。因此，當從松散的農業社會向比較集中的工業社會轉變時，凝聚的需要變得迫切而必要，而民族主義正是這樣一種有助于群體凝聚起來的精神力量，正如漢斯·科恩所說：“民族主義首先而且最重要的應被認為是一種思想狀態……在這一狀態中，體現了個人對民族國家的高度的忠誠。”也正是因為這樣的原因，民族主義表現出了與其他社會思潮不同的特點，“民族主義并沒有純粹的表現形式，它必須與某種政治或社會力量結合起來，表現為社會運動，或歷史過程?！泵褡逯髁x不能獨立生存，它與政治、經濟、文化等意識形態上互相纏繞，形成了盤根錯節的態勢。正因為這種緊密相連性，所以它的影響也就特別廣泛巨大。世界如此，中國同樣如此。

民族主義在中國的歷史很短，不過一百多年。在傳統儒家文化統治下的國度里，只有君，沒有國，因此，其民族主義的觀念是非常模糊的。近代以來，基于亡國滅種的大憂慮，民族主義開始成為中國思想界的一種新的思潮。但中國的民族主義與西方民族主義有許多不同。西方的民族主義是在資本主義發展過程中自然形成的，它經歷了個體與國家間長時期的交流與對話，有著共同的利益訴求，因而無論其思維模式、情感模式、還是行為模式，都有著比較鮮明的理性色彩。中國的民族主義是一種“刺激一應激”型的民族主義，它是在帝國主義入侵的過程中發生的，“并非出于對民族經濟發展到特定階段的內在沖突與要求”，是一種滯后性的民族主義，因此，其民族主義的表現，也更多地與外來的刺激、壓抑有關，其思維模式、情感模式、行為模式，都有著較多的情緒性、單邊性。無論是以鴉片戰爭中的三元里抗英為起點，以太平天國為高潮，以義和團運動為繼續的原發性民族主義；以林則徐、魏源、嚴復、左宗棠等有良知、進取心的封建官方民族主義；以康有為、梁啟超為代表的“保國、保種、保教”的改良派民族主義；以孫中山、黃興為代表的資產階級革命民族主義，還是以毛澤東為代表的無產階級民族主義，都是在反抗外來勢力、尤其是西方外來勢力的斗爭中產生的。由于這些民族主義的發生都與外來的刺激、壓抑有關，因此，其中的民族主義表現不乏非理性的因素存在，但在中國這樣既沒有宗教傳統，意識形態又趨于多變的國度里，民族主義意識反而成為一種跨文化、跨地域、跨政治的歷史潮流，產生了很強的向心力和凝聚力，成為近代以來的一種極為重要的社會思潮，對中國產生了長期的影響。90年代以來的民族主義，也是基于這樣的歷史邏輯而發生的。

90年代以來民族主義思潮的再次興起，雖然不再表現為直接對帝國主義入侵的反抗，但同樣是外來的刺激與壓抑的結果。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中國社會發展迅速，尤其是經濟增長速度，令世界矚目。綜合國力的提高，中國在國際社會中的地位也越來越重要，這自然引起了西方一些發達國家的焦慮與敵意。長達半個多世紀的東西方冷戰雖已結束，但兩極對立的冷戰思維并沒有隨之瓦解，隨著后冷戰思維的興起，一些新的摩擦出現了。90年代初期，西方認為中國會步入蘇東劇變的后塵，但隨著改革開放的進程，中國不僅沒有發生根本性的變化，而且綜合國力變得越來越強，在世界事務中有越來越多的話語權，于是，在世界上不斷尋求自我確認的中國被貼上了“威脅論”的標牌。西方一些媒體片面地夸大了中國所取得的成就，認為“中國隨著國力強大，不可避免地要在自己的后院施展更大的影響”，中國是國際緊張局勢的真正根源。甚至說中美在臺灣和南中海的軍事沖突可能性始終存在。進入21世紀后，這種言論不僅沒有止息，相反有愈演愈烈之勢。2011年，英國廣播公司的紀錄片《中國人來了》，更是以強烈的視覺效果，表達對中國人走向世界的警惕與敵視。這種反華言論的出現究其原因大體有四：其一，冷戰思維在作怪；其二，不了解中國；其三，西方國家為了發展把中國作為了假想敵，轉移了本國國內視線，轉嫁危機；其四，壓制其他國家的發展，保護本國經濟。

西方的霸權思維和行為激起了中國民眾的極大反感。1993年香港《二十一世紀》翻譯發表了美國哈佛大學教授亨廷頓的《文明的沖突》，提出西方文明要防范儒家與伊斯蘭兩大文明的聯合，此文立論驚人，在國內引發了熱烈的爭論，民族主義開始在中國浮出水面。繼之，幾個年輕知識分子創作的《中國可以說不》，以其強烈的民族主義情緒，將這一話語推向了廣泛的大眾層面。

90年代以來的中國民族主義思潮的一個突出特點是它的民間性。出于全球政治戰略與中國經濟發展的需要，在面對西方的挑釁與敵視時，中國政府表現出了相當克制的態度。顯然這是一種理性的、也是正確的選擇，也是與過去時代中國民族主義思潮不同的地方。正是基于這樣的原因，有人把它稱之為新民族主義。由于這種民族主義生發于民間，因而不僅表現形態多種多樣，而且呈現出相當強烈的情緒性。民間民族主義主要有四個方面的表現。首先是政治領域中仇美、反日情緒的高漲。改革開放后的中國，為西方炫目的成就所吸引，自覺不自覺地形成了親美、慕歐的心理，這不僅表現在知識分子身上，也表現在普通人身上。一個最突出的表現就是在中國青年知識分子中形成的“世界大串聯”現象。在那個時代，能夠去美國、日本、歐洲留學、進修，不僅是單純的學習行為，更是一種政治資本的體現。但是，進入90年代以后，出于對中國政治干涉與經濟制約的需要，以美國為代表的西方國家在“六四風波”之后對中國實行了制裁，對中國不斷打壓，終于激起了中國民眾的強烈反抗，一股仇美、反日的情緒逐漸在社會上形成。90年代以來民間民族主義思潮高漲的另一個表現，是對民族經濟、民族工業的憂慮對跨國資本及世界經濟的抵制。隨著中國經濟力量的強大，中西經濟矛盾也日益深化，中國在尋求更為合理的國際秩序時難免同抱有敵視思想的西方國家發生沖突。西方國家妄圖遏制中國的發展，于是在這場利益的角逐中出于義憤的民族主義熱情也表現了出來。近年來，在每次中外沖突的時候總有抵制外貨的呼聲。類似“中國人用中國貨”、“長虹以產業報國，以振興民族產業為己任”、“中國人的生活，中國人的美菱”、“海爾，中國造”、“長虹空調中國風”、“非常可樂，中國人自己的可樂”等這種利用消費者民族情感進行訴求的廣告片在熒屏上從來就沒有間斷過；以“振興民族產業”或“保護民族工業”為旗幟，直截了當呼吁消費者購買國貨的聲音也不時出現在媒體上。2003年圍繞京滬高速鐵路興建引發的百萬網民簽名反對引進日本新干線技術事件，表明了中國民眾的民族主義情結，通過極力反對引進日本技術來滿足民族主義精神高漲的需求。國際貿易游戲規則的重要性讓中國認識到走技術強國的路線的重要，中國在一些領域開始有了自己確立的貿易規則，來保護本國工業的發展，近期如WAPI(無線局域網)的制定等。經濟民族主義以民族國家的利益為首要前提，雖然隨著全球化的發展出現了民族地區的融合，但是在世界經濟新秩序沒有建立的情況下，民族國家的利益永遠是第一位的，經濟民族主義也將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仍然存在。90年代以來民間民族主義思潮高漲的又一個表現，就是在文化領域中向自身傳統的回歸與認同。針對外國文化入侵，民族文化的“本土動員”沖破文化的自卑感走向了文化的重建，突出表現在“大中國”和“新儒學”的提出上。中國上層精英知識分子在提升民族意識的目的下，出于民族主義的沖動，提出了“大中國”的概念?！按笾袊母拍畎ā沃袊ⅰ洕袊汀幕袊！痹谶@種口號下各種以儒家文化復興為目的的活動紛紛展開，儒家文化重新成了顯學，成為中華民族的符號，也重鑄了民族之魂。

90年代以來的民族主義對中國文學的影響，主要表現為兩個方面。

首先，民族主義的復興，催生了“回歸傳統文化本位”的熱情以及重估民族文化的文學的誕生。新時期以來中國開始步入現代化，激進主義一直占據著比較大的優勢，民族主義備受壓抑。然而在80年代末激進主義的挫折開始讓知識分子群體反思被盲目熱情掩蓋下的現代化的種種弊端，許多人對學習西方產生了疑問和懷疑，這種懷疑培養了90代深厚的民族主義情緒，人們的目光也開始重新轉回民族文化本身。季羨林先生甚至認為21世紀是東方文化占統治地位的世紀，正所謂“十年河東，十年河西”。這種的預言讓人們看到了以東方傳統文化的精華來拯救西方現代化所帶來的負面效應的希望。在這種強烈的追尋中華民族的“文藝復興”的沖動下，一大批向傳統回歸、認同的民族主義文學出現了，如陳忠實的《白鹿原》，阿來的《塵埃落定》，張煒的《家族》《柏慧》、《我的田園》、《懷念與追憶》，高見群的《最后一個匈奴》，李銳的《舊址》，張承志的《心靈史》，京夫的《八里情仇》等小說；余秋雨的“大散文”系列，以及《大國長劍》、《龍興中國》等報告文學。在陳忠實的小說《白鹿原》里，在平淡的史詩性描寫下，那種對傳統文化的頂禮膜拜達到了近似朝圣的地步?！靶≌f是一個民族的秘史”，在扉頁上作者通過巴爾扎克之語表達了他對民族文化尋根的追求。在作品中他著力打造了白、鹿兩個有著不同文化根基的家族，通過對這兩個家族在不同歷史時期的關照淋漓地表達出作者對中國傳統文化的崇拜與向往。作品不僅塑造了中國傳統文化的代言人朱先生和執行人白嘉軒的形象，而且還讓充滿叛逆色彩、桀驁不馴的土匪黑娃也重新拜倒在白嘉軒的腳下。黑娃的回歸加深了作者對民族文化的重歸希望，這也確證了季羨林在90年代初的主張：當今世界的諸多問題只有乞靈于東方的中國倫理道德思想來處理，只有東方的倫理道德，只有東方的哲學思想能夠拯救人類。21世紀東方文化之光必將普照世界。

其次，民族主義的復興，催生了以反抗外族侵略為中心的戰爭文學的再次繁榮?！皯馉幥闆r中的沖突提供最適宜的史詩情境，因為戰爭中整個民族都被動員起來，在集體情況中經歷著一種新鮮的激情和活動?！睉馉幘哂幸惑w兩面性，一方面它帶給人類以巨大的破壞，另一方面又成為歷史的一種推動力量。與文明相互伴生的戰爭具有除政治、社會之外的本體意義上的審美作用，能成為人類民族凝聚力的一個巨大的支點。在戰爭中，可以對沒有得到群眾賦予合法性的政府以民族虛無認同的抨擊，也可以對以黨的事業和人民的利益為本位的英雄主義和樂觀主義、以大公無私克己奉公為道德操守的集體主義以熱烈的歡呼，在對民族創傷記憶的書寫中，民間的民族主義情緒得到了宣泄，創傷的彌合也成為主流意識形態證明自身的有效手段，同時知識分子意識形態中中心化的渴望有得以實現的可能，所以具有民族主義傾向的革命戰爭文學歷來云集薈萃。

進入新時期后，經濟建設為中心的歷史性轉移，一度導致了革命戰爭文學無可奈何地消落，戰爭的硝煙似乎從人們的集體記憶中淡出。然而已植根國人潛意識層面的戰時文化觀念，并沒有因為硝煙、階級斗爭的彌散而完全淡化。相反，作為展示文化觀念和新的功利性目的性、非此即彼的二元判斷思維模式以及英雄主義與理想主義的文學主色調，依然牢固地盤踞在人們的觀念中，左右和支配著作家的創作思維。隨著抗日戰爭、抗美援朝勝利紀念活動的開展，富有民族主義情調的革命戰爭文學，在新的歷史環境下再次體現出它的藝術魅力。90年代以來，描寫抗日戰爭的《抗日戰爭》(張笑天)、《虎嘯八年》(溫靖邦)、《八月鄉戰》和《生命通道》(尤鳳偉)、《歷史的天空》和《八月桂花遍地開》(徐貴祥)、《亮劍》(都梁)，以及紀實抗日文學《日落東方》和《大國之魂》(鄧賢)等等，以對戰爭景觀新的觀照與歷史想象引起了社會廣泛的反響。溫靖邦的《虎嘯八年》，全書計劃寫九部，約360萬字，前三部于2005年年初由花城出版社出版。如果本書如期完成，將是中國抗日戰爭小說中規模最大的一部。從已出版的三部書來看，作品既濃墨重彩地描繪了八路軍的平型關大捷，也細針密線地表現了國民黨軍隊的東南會戰；既有戰爭場面，又有中日高層的戰略較量。全書體現出這樣的思想，即不義戰爭是腐蝕劑，使人的靈魂染上血腥，良知泯滅；而民族抗侮之戰是清洗劑，蕩滌積年陳垢，喚醒良知和民族靈魂，產生民族凝聚力，升華民族精神，使沉疴多年的民族得到新生。這些厚重的戰爭歷史小說無不體現著作家們的責任心和良知。而《我是太陽》、《歷史的天空》、《亮劍》等小說的一再獲獎不但表明在戰爭時期興起的政治民族主義依然是革命戰爭作家們的創作標準和價值判斷，而且也表明了讀者與國家意識形態潛意識里的政治民族主義審美接受性。

民族主義思潮的復興，為當代中國社會的發展帶來了許多影響。在當今這個復雜的時代里，我們應該怎樣來認識這種思潮呢?

毫無疑問，在政治的意義上，中國人應當非常理性地、清醒地看待中國的民族主義。中國民族主義屬于“刺激一反應”型。這種民族主義是在同殖民者進行頑強的斗爭中形成的，極富戰斗性，但同時又容易形成強烈的排外意識。這種排外意識可能會起到凝聚民族的作用，但也容易導致極權主義的產生，當民族自尊心、自信心找不到合適的發泄口時，就會變形扭曲，甚至會走向極端意識形態化。這種極端民族主義的苗頭已經出現了：有人已經表達出了好戰的欲望，提出“我們要準備打仗”，“小打不如大打，晚打不如早打。”有的則倡導李白詩中“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的那種俠客精神，認為這種精神“乃是未來人類的唯一拯救”。而美國“9·11”恐啼事件發生之后，中國一些民族狂熱分子歡呼慶祝，大呼痛快。日本大地震發生后，也有人抱一種幸災樂禍的態度，認為是“報應”、“活該”。至于“大中華”概念的提出，不僅與現代國家觀念相悖，更是一種霸權主義的表現。因此，當代中國應當進行真正的民族主義啟蒙，即樹立真正的民族主義觀念。真正的民族主義是富于理性的，是建立在平等基礎上的群體意識與情感系統?，F代意義上的民族主義觀念是個人與群體關系的現代定位，而不僅僅是個人對民族國家的單邊行為。

但是，在文學的意義上，我們不應當也沒有必要排斥民族主義，尤其是民族主義情感。這也是當代中國民族群體情緒釋放的一個有效手段。

安德森在分析“民族”為何能在人們心中激發出如此強烈的依戀之情，促使他們前仆后繼為之獻身時，認為這是因為“民族”的想象能在人們心中召喚出一種強烈的歷史宿命感。愛國主義不等同于民族主義，愛國主義是指以國家為終極社群與終極關懷的，是對于一切熱愛自己國家、維護自己國家利益的思想與情緒。而民族主義是一種強調民族內部的同一性和民族對外的獨立性，并且視民族利益高于一切的思想和精神的稱謂。民族主義不都是熱愛和維護現存國家的，愛國主義也不都是強調民族內部的同一性的。但在和平時期，愛國主義與民族主義的基點卻是一致的，在政治語境中，它們兩者往往可以互換，或為同義詞?！白鎳@個政治的、文化的和社會的環境，是無產階級階級斗爭中最強有力的因素?！痹谶@種鼓舞下，民族與國家這種經想象構建的“人造物”在戰爭文學的現代化的建筑過程中起到了非常大的作用。從本質上來說民族主義首先是一條政治原則，它認為政治和民族的單位應該是一致的。而“國家則是社會中掌握著合理使用暴力的壟斷權力的那個機構”。在近代梁啟超的“欲新一國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國之小說”的呼吁下，中國的作家們，無論是在現代還是當代，在他們的筆中都凝聚著濃厚的愛國主義情調，在作品主旨的選擇上也非常注重民族國家人民這樣宏大的字眼。雖然這種現象在經過“文革”之后被一些新銳作家們所鄙視，但它的確沉淀在一大批作品中。他們在作品中無不表現出對新興民族國家成立的歡欣、無不表現出對人民的贊頌，即使作品主要是對過去政黨、政體、政客們的描寫，即使是對民族文學的重新勾勒，但透過作品滑動的能指，我們分明看見內蘊里特有的詹明信所謂的“民族寓言”。

90年代以來中國文學中的民族主義情緒是明顯的，但在相當長的時期里，我們的作家們對此卻不大能夠理直氣壯地予以張揚。20世紀80年代以前，我們主要是受意識形態思想的影響，唯恐民族主義的張揚影響了有著東西方冷戰背景的對立格局，而90年代以后，對全球化時代世界一體性美好圖景的向往和對中外歷史上曾經有過的極端民族主義造成的極權主義統治的恐怖記憶，則有意無意地形成了一種反民族主義的思潮，并在不少知識分子和專家學者中流行。這都有意無意地影響了中國文學的民族主義立場。但文學作為人類情緒的釋放口，并不總是表現著人類的理性精神的，事實上。正是因為有了文學的疏導作用，才有效地防止了非理性的社會悲劇的發生。對于一個長期遭受外族侵略欺凌之苦的民族來說，聚集了太多的、強烈的、甚至是極端的民族主義意識是毫不奇怪的。中國是這樣，世界上一切受壓迫的國家和民族都是這樣。當然，誠如上面所說，民族主義是把“雙刃劍”，過分的、極端的、非理性的民族主義，對于一個國家、民族的發展是極為不利的，尤其是今天這個世界一體化的時代里。但是，從國家利益出發的理性思考未必就一定要成為文學的思考或準則。文學可以是理性的，但文學更是感性的，是“苦悶的象征”，是情緒的物化。拿破侖進攻俄國，從歷史發展的理性來說，它有著積極的社會進步意義，但托爾斯泰并沒有因此而放棄民族主義立場，他在《戰爭與和平》中不僅沒有肯定拿破侖，而是給予了強烈的譴責與批判，其強烈的民族主義情緒極其明顯。但有誰因為這強烈的民族主義情緒而指責托爾斯泰沒有世界主義的胸懷，又有誰因為這強烈的民族主義情緒而否定《戰爭與和平》是一部偉大的文學經典呢?我們有過百年的悲情，我們有過百年的屈辱，我們有過百年的壓抑，好不容易我們才有了揚眉吐氣的日子，我們為什么不宣泄一把?在政治活動中，在經濟活動中，在外交活動中，在學術活動中，我們可以理性，我們可以不搞民族主義，但在文學中，我們為什么不能有點民族主義情緒?我們為什么不能發發我們民族的長長的怨氣、怒氣、火氣、不平之氣?如果文學都不能提供這樣的渠道，那我們這個民族不是活得太窩囊了嗎?由此，我們可以說，文學大膽地、毫無顧忌地表現我們的民族主義精神，甚至是帶點偏激的民族主義精神，不僅是為了弘揚偉大的愛國主義精神，也是為了釋放我們長期遭受到理性壓抑的文學精神?；蛟S偉大的文學正是從這種不無偏頗的情緒里生長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