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現聯絡暗語
1968年9月2日,一大批北京知識青年來到我們縣插隊,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我們大隊分來了12名知青,其中男青年8人,女青年4人。
知青由生產隊的老農帶著參加勞動,白天學習農活技術,晚上參加大隊組織的政治學習。即使是秋收農忙時節,每晚照樣要學習,這是“文化大革命”時期雷打不動的政治任務,美其名曰“既要抓生產,又要抓革命”!
這天晚上學習結束后,大隊支書宣布散會,大家陸續往外走,突然聽到知青中有人說:“老九不能走,我封你為濱綏圖佳保安第五旅上校團副。”接著有人回應:“天王蓋地虎”,“寶塔鎮河妖”。知青們說說笑笑地走了出去。
待大家都走了,屋里只剩下支書、隊長、會計3人,支書神色嚴肅地說:“剛才你們聽到沒有?我說散會,就聽知青中有人說什么‘不能走,還要封什么……’”隊長和會計都說:“我也聽到他們說的話了。”3人努力回憶,互相補充,終于大致補齊了知青對話的內容。會計拿出紙和筆,記錄下來:“老九不能走,我封你為什么第五旅上校團副”,“天王蓋地虎”,“什么鎮河妖”。
3個人坐在一起反復研究這幾句話的意思,卻始終弄不明白,最后一致認為是一個組織內部說的暗語。支書說:“聽說到咱們這兒來的知青,有的家庭出身不好:有資本家的孫子,有當權派、黑幫子弟。上級讓他們來就是為了好好教育他們的。他們會不會不接受再教育,還在暗中建立反動組織?是不是在說聯絡暗語?咱階級斗爭這根弦可要繃緊啊!別在咱這兒有了反動組織咱卻沒發現,這個責任咱可擔不起!”
向上級匯報
經過研究,支書讓會計馬上把情況寫成書面報告,臨分手時又叮囑說:“這事兒僅限于我們3個人知道,誰也不許往外說,要拿黨性擔保。我明天去公社匯報,你們倆分工負責監視知青,看他們有什么行動。”說完,3人走出隊部,來到知青住處觀察。
這時已是晚上10點過,知青們勞動一天都累了,散會回去倒床就睡。屋里的燈已經關了,支書3人躡手躡腳地貼在窗戶上聽里面的動靜,只聽到知青們發出的鼾聲。支書對隊長、會計說:“你倆明天要和知青在一起,以教他們干農活為由,暗中監視他們。但只能暗中監視,不許驚動他們,以免打草驚蛇。他們以為我們沒文化,什么都不懂,竟說起了聯絡暗語,咱們一定要繃緊階級斗爭這根弦。千萬要提高警惕,決不能麻痹大意。”
第二天,支書到公社交了書面報告,并對公社領導說:“在我們隊下鄉的知青可能建有‘反動’組織,我們發現了聯絡暗號。還封了‘團副’,這肯定是一個什么組織。”公社領導聽完匯報,又詳細讀了報告,也弄不明白知青說的幾句話是什么意思,同樣認為問題嚴重。公社領導對支書說:“你們警惕性這么高很好!什么事情都要用階級斗爭的觀點去分析,時刻注意階級敵人的新動向。把報告放這兒,我們向縣里反映。決不能讓反動組織在我們這里生根開花。但在沒有弄清楚真相之前,你們一定要謹慎小心,暗中監視,并做好保密工作。不能讓他們到其他村子的知青點去串聯,更不能讓他們的組織發展擴大。”
引“蛇”出洞
偏偏這時,公社下達了興修水渠的任務。修水渠的地方不在我們生產隊,而在10多公里外的紅星生產隊,各大隊都要派人去。
當時正值“文化大革命”時期,一切都要與政治掛鉤,以階級斗爭為綱。公社下發文件,將修好水渠、多打糧食,與支援世界革命、解放全人類聯系起來,講了一大堆興修水渠的重要性,要求各生產隊必須選派根紅苗正、思想好的社員去,不能讓“四類”分子(地主、富農、反革命、壞分子)去。為了造聲勢,還要開動員大會,報名參加者需小隊把關,大隊審查,最后報公社批準。
知青一聽說有修水渠的機會可高興了,爭搶著去報名。知青倒不是思想先進,而是在我們這個小村里待膩了,想借機出去散散心。再則修水渠是集體出工,不但能掙工分,伙食也比知青點好一些。知青們從以往參加過修水渠的社員口中得知,集體出工,生產隊會想盡辦法帶點大米、白面,有時為了鼓勁兒,公社還會殺豬,出工的人都能吃上豬肉——那時,我們這里的農村只有過春節才能吃上一點豬肉。
我們生產隊的知青們都搶著報名去修水渠,這可難倒了大隊領導。讓他們去吧,他們跟其他生產隊的知青見了面,會不會利用這個機會發展組織呢?不讓他們去吧,又用什么理由說服他們呢?修水渠的活兒相對比較簡單,沒有多少技術含量。秋收時節,農活忙,各生產隊都抽不出勞動力去修水渠,知青去是最合適的。大隊領導覺得事關重大,做不了主,便向公社領導請示匯報。
公社領導詢問了這幾天發現的新情況。
支書說:“這幾天很平靜,沒有發現他們有新的聯絡暗語和行動。”
公社領導說:“是不是你們的監視行動被他們發現了,所以他們的活動和聯絡更加隱蔽了。”
支書說:“不排除這種可能,但我們是很小心的。”
公社領導說:“也許是這段時間他們停止活動,暫時隱蔽起來了。不是有那么一句話嗎?毒草只有讓他們長出來,才能除掉!我們不妨引蛇出洞,給他們一個暴露的機會,挖出他們的全部組織,好一網打盡。所以,可以讓他們去修水渠,但是要加強暗中監視的力度,盡早發現,不要放過任何蛛絲馬跡。”
有了公社領導的指示,大隊決定讓知青去挖水渠,但要派人和他們一起去,暗中監視他們。
秘密監視
修水渠挖土方是個苦差事,一般都派身強力壯的勞動力去。可監視知青這事只有支書、隊長、會計3人知道,也不能讓別人知道,所以這暗中監視的任務只有他們中的一人去完成。為了不引起知青的懷疑,去的這個人還要與知青吃住勞動在一起。可支書、隊長、會計都是農村脫產干部,多年不干力氣活了,誰受得了修水渠這個苦?3人都不愿意去,研究來研究去,最后決定讓年輕的會計去。
我們生產隊一共去了6名知青,加上大隊會計和一個做飯的老頭,共8人。由于當地農民家沒有容納8個人住的地方,他們只好分開住在3戶村民家里,會計和炊事員住一起,6名知青分別住在另外兩處。每天干完活,吃過午飯和晚飯,6個知青不是休息、睡覺,就是聚在一起說話、打撲克牌。這時,會計就偷偷摸摸到知青聚會的房間外偷聽。窗戶玻璃比較隔音,他聽不清楚知青說了些什么。盡管如此,他仍然每天都去偷聽,直到知青各自回住所睡覺才離開。會計白天和知青們一起干活,晚上還要去“偷聽”,心中有說不出的苦,卻又不敢放松警惕,這可是一項政治任務啊!
轉眼半個月過去了,修水渠的任務完成了,會計帶著知青們回到村里。會計向支書和隊長匯報說:“這十幾天沒有發現什么新情況。知青們白天干活,中午吃完飯睡午覺,晚上有時間打一會兒撲克牌。總之沒有什么新情況。”
真相大白
不久,公社反饋回消息,說知青們講的那幾句話根本不是什么“反動”組織內部的聯絡暗語,而是現代革命京劇《智取威虎山》中解放軍戰斗英雄楊子榮化裝成土匪,打入土匪內部,上山獻“聯絡圖”時與匪首座山雕的一段京劇臺詞對白。
劇中,楊子榮上山見到座山雕,座山雕用“天王蓋地虎”(意思是:你好大的膽子,敢來氣你的祖宗)這句土匪黑話來問楊子榮,楊子榮則以“寶塔鎮河妖”(意思是:要是那樣,叫我從山上摔死,掉河里淹死)回答。不認識的土匪第一次見面都要用黑話拷問對方,這是土匪識別同伙的一個不成文的規矩。接下來,楊子榮向座山雕獻上“聯絡圖”,這張圖是座山雕一直想得到的,因此非常高興,就接納楊子榮入伙,并封他為威虎山“老九”和“濱綏圖佳保安第五旅上校團副”。“老九”是楊子榮在威虎山內部的排名,對外則稱為“濱綏圖佳保安第五旅”(“濱綏圖佳”是哈爾濱、綏芬河、圖門、佳木斯一帶的統稱)。最后,楊子榮利用座山雕對他的信任,與解放軍剿匪小分隊里應外合,消滅了這股殘匪。
楊子榮和座山雕的這幾句對白,之所以在我們那個偏僻的村子里引起一次“反動”組織事件,一是由于當時該劇剛剛上演,只有大城市市民才有機會看到,還沒有普及到小城市和農村地區。那幾個北京知青,看過該劇后覺得很新鮮、很好玩,下鄉來到我們村后便以開玩笑的形式,把這幾句臺詞組合起來說,以調劑枯燥的生活。二是當時“以階級斗爭為綱”,人們說的每一句話,做的每一件事,都要用“階級斗爭”的觀點去分析、衡量。加上當時有不成文的規定,某地如果出現了“反動”組織,當地領導又沒有及時發現,都得承擔政治責任。我們這個東北小山村的大隊支書、隊長、會計成天害怕挨批斗,階級斗爭這根弦繃得非常緊,才誤以為知青們那幾句對話是“反動”組織的聯絡暗語。如今想起來,實在覺得很荒謬。
(壓題圖:下鄉知青勞動之余聚在一起活動)
(責編 王 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