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重慶沙坪壩三峽廣場,常常可以看到一個身體瘦削、頭發花白、背微佝僂、步履蹣跚的老人獨自在街頭漫步。他時而瀏覽櫥窗商品,時而觀賞街市景色,目光中流露出自信和慈祥。他就是我崇敬的中學語文老師林峰。
我和林老師相識于1965年。那年9月,我考入市里一所知名中學讀高中。開學第3天,林老師來給我們上語文課。他40來歲,自我介紹說:“同學們,我就是你們的語文老師林峰。”說罷用粉筆在黑板上工工整整地寫下“林峰”二字。這兩個楷體字顯示出了他那深厚的書法功力,非常漂亮,同學們禁不住“嘩嘩”地鼓起掌來。他笑了笑,向我們做了一個“安靜”的手勢,待大家靜下來后,他繼續說:“今天是你們進高中的第一節語文課,我不打算教新課。你們到校已經好幾天了,對學校的自然環境也有了初步印象。我給你們布置一道命題作文《校園景色》,現在就開始寫,今天晚自習下課后交給我。”寫作文是我的強項,待林老師布置完后,我便信心十足地寫了起來,并在全班同學中第一個交卷。
第2周上語文課時,林老師將批改后的作文發了下來。我翻開自己的作文本一看,題目右邊竟用紅筆批注了“不及格”3個字。我懵了,這時耳邊傳來林老師講評作文的聲音。他說,此次作文絕大多數同學都很認真,寫得不錯,但也有同學不認真,字跡潦草,錯別字連篇。說到這里,他掃視了一下教室,點了我的名字問道:“江××同學是誰?請站起來。”眾目睽睽之下,我滿臉通紅地站了起來。他打量了我一眼后,說:“坐下。”他又接著說,這名同學的作文僅2000來字,錯別字就有400多個,我給的評價是“不及格”,作文不及格是要重做的……
我的初中語文老師就曾批評過我寫字不認真,馬虎潦草,但我自認為只要作文寫得好,字寫得差一點不要緊。故而我行我素,字越來越潦草,還大量使用社會上流行的不規范“簡化”字。林老師寫得一手好字,要求學生字體工整,在批閱我的作文時,一見到我那張牙舞爪的字便大為不滿,將看不清楚的字一律判為錯別字。
無奈之下,我只好耐著性子把自己那篇《校園景色》重新認認真真地抄了一遍。林老師給了個“中”的評價,我心中對他的“刻板”十分不滿。
幾天后,學校組織我們看電影《舞臺姐妹》。林老師上作文課時,讓我們寫影片觀后感。他啟發我們說,看完電影肯定每個人的感受都不同,你們要抓住自己感受最深的一點來寫。比如,我就對劇中“清清白白做人,認認真真唱戲”這句臺詞感受最深刻。它不僅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對邢月紅、竺春花(劇中主要人物)立身處世有指導意義,對我們今天的人亦然,做人要清白,干事要認真,這就是做人的準則……
看電影時,我對這句臺詞并未在意,聽林老師這么一說,才認真咀嚼起來,覺得它的確含意深刻。經過一番思索,我將作文題目擬為《有感于“清清白白做人,認認真真唱戲”》,把“清清白白做人”引申為培養和樹立崇高的共產主義道德風尚,“認認真真唱戲”則同業務上的“專”聯系起來,這樣就與當時提倡的“又紅又專”一脈相承了,然后再提出,毛澤東時代的青年學生要樹立遠大理想和革命情操,抓緊大好時光認真學習,做又紅又專的革命接班人。我吸取了第一次作文的教訓,除絞盡腦汁把文章寫好外,還特別注意字跡工整,草稿打好后,又花了一個晚自習時間認認真真地將它抄寫在作文本上。
工夫不負有心人,這篇作文果然一炮打響。林老師把我叫到辦公室談話,夸我這篇作文中心突出、觀點鮮明、層次清晰、內涵深刻。第二天,他又把這篇作文推薦給學校廣播站全文廣播。在后來的幾次作文中,我都“認認真真”地謀篇布局、構思策劃,并且“認認真真”地書寫,林老師對此非常滿意,常夸我有文學天賦。
不久,他又推薦我擔任學校“新芽墻報社”編輯,說是給我更多學習、鍛煉的機會。在林老師的精心培養下,我的寫作水平進步很快,在“新芽墻報社”發表了好幾篇文章,經他推薦后被《中國青年報》、《重慶日報》等報刊登載。
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發,《早春二月》、《北國江南》、《舞臺姐妹》等一大批電影戲劇遭到了批判,各機關、學校、企事業單位成立了造反派組織,批判本單位的“走資派”。我所在學校成立了“紅衛兵八一五戰斗團”,所在班成立了“紅衛兵八一五閃電戰斗隊”。
一天,學校紅衛兵組織頭頭對我說:“林峰是我們學校走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代表人物之一,他用資產階級反動思想來毒害我們,最近我們要開一次批判大會斗爭他,肅清其流毒。你作為林峰的得意門生,受毒害最深,但‘受蒙蔽無罪,反戈一擊有功’,你要帶頭對他進行揭發批判,及早和他劃清界限,在批判林峰的同時,也‘解放’自己。”我那時受形勢影響,也是一個思想激進的“革命青年”,聽了這話,愉快地答應下來。
我和林老師關系密切起來,是從寫《舞臺姐妹》的觀后感開始的,《舞臺姐妹》已在報上被宣布為“毒草”,我便決定從批判林老師在課堂上公開宣揚“清清白白做人、認認真真唱戲”的“反動”觀點著手,批判揭發他散布流毒,以及對我的“拉攏”、“誘惑”等罪行。
批斗大會那天,我第一個沖上臺去,對林老師大聲呵斥道:“林峰,你公然向我們宣揚《舞臺姐妹》中‘清清白白做人、認認真真唱戲’的反動觀點,還說這是做人的準則。請問,你是要我們做哪個階級的‘清白人’,‘認真’給哪個階級做事?這是哪個階級的做人‘準則’?”當時接受批判的人大都沉默不語,萬萬沒想到林老師竟轉過身來看了我一眼,平靜地說:“將來,實踐會告訴你的。”主持會議的紅衛兵頭頭見林老師如此“囂張”地對抗批判,立即振臂高呼:“打倒資產階級反動路線代表人物林峰!”“敵人不投降就叫他徹底滅亡!”臺下的紅衛兵們也跟著響應,吶喊聲此起彼伏。口號聲中,我熱血沸騰,怒不可遏地沖上前去,“啪”地打了林老師一記耳光。紅衛兵頭頭見狀,又帶頭呼喊口號:“向敢于反戈一擊的江××同學致敬……”我感到了莫大的自豪和驕傲。
批斗會后,林老師被列入學校的“牛鬼蛇神”隊伍,在造反派的管制下,沖廁所、掃操場、挖防空洞。而我則從一個“中毒受害者”搖身變成了一名“造反派戰士”。
在此后的日子里,形勢不斷發生變化。1968年底,毛主席號召“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我和同學們都被趕下鄉當知青了。其間,林老師始終和學校的“牛鬼蛇神”們一起接受監督改造,而我也從來沒有對自己毆打、侮辱老師的行為感到內疚,進行過反思,一直認為自己“革命”是對的。
1971年3月,我從農村調回重慶工作,所在單位同母校在同一條街上。一天,我和林老師在街頭不期而遇。幾年不見,他明顯衰老了,頭上有了絲絲白發,原本瘦削的身體更加瘦弱了,腰也不那么直了。剎那間,我心底產生了一絲憐憫,卻又警告自己:他是不值得同情的“臭老九”!他看到我時先是一怔,隨即便示威似的把他那原本不直的腰桿挺了起來。我們擦身而過時,他眼中對我滿是輕蔑和不屑。不知怎的,我突然感到一種莫名的膽怯……
后來,我打聽到和林老師一起打成“牛鬼蛇神”的幾十名教師,有的“完全解放”了,有的“半解放”。“全解放”者,恢復名譽和“政治”權利,參加學校的教學、開會等正常工作,“半解放”者一面寫檢查,一面有選擇地參加學校組織開展的“政治活動”。林老師屬于后者。
1976年10月,“四人幫”被粉碎了,宣告禍國殃民的“文革”正式結束,不久開始平反冤假錯案。這時,我也由車間抽調到所在單位的“平反冤假錯案辦公室”,負責文字資料整理工作。在參與了幾起“文革”案件的糾錯工作后,我才猛然醒悟,認識到了當初毆打、侮辱林老師的錯誤。并為自己當年的“革命行動”感到深深的內疚和不安,我決定向他賠禮道歉,承認錯誤。
那天下午,我買了幾斤水果,來到了母校,教學大樓里傳來朗朗讀書聲。在2號教學樓邊,我聽到林老師洪亮的講課聲。我決心等到下課后,到教室里當著小弟弟、小妹妹們的面向他賠禮道歉。可下課鈴響后,我卻匆匆躲開了,還是沒有勇氣面對林老師,腦子里滿是他幾年前在大街上看我的不屑眼神。
此后幾年里,我一直為自己當年動手打林老師耳光感到痛苦,有兩次甚至從噩夢中驚醒。我始終想不通自己當年為什么會從一名老師和同學眼中的優秀學生突然變成打人兇手。在“文革”狂熱年代里,那么多同學都能堅守起碼的做人原則,沒有動手打人,我卻打了自己的恩師耳光。我不知道當年的同學們怎么看我,也不知道那些當年打過人的同學是不是和我一樣感到過內疚或痛心。
轉眼到了1981年下半年,上級下發文件,要求各企事業單位對在“文革”中畢業的初中66級到68級青年職工補習文化。我因不時在報紙上發表“豆腐干”文章,大家認為我“語文基礎好”,被廠里任命為兼職語文教員。其實,我只有高中一年級的文化水平,教初中語文仍然很吃力。有次備課,我對杜甫《春望》中的“渾欲不勝簪”的“渾”字不知道怎么講解,也不知道可以請教誰。這時,我突然想起了林老師,決定借此機會登門向他賠禮道歉,并向他請教。
那天晚上7點過,我走到母校的教師宿舍,打聽到林老師的住處后,忐忑不安地敲響了他家房門。門開了,林老師出現在我面前。我鼓起勇氣,輕輕地喊了一聲“林老師”。他認出了我,先是一愣,隨即朗聲喊道:“啊,江××,你來了!是結婚給我送喜糖來嗎?”
我萬萬沒想到林老師會用這么幽默的話來打破尷尬,臉一紅,說:“不是,林老師,我是來向您賠禮道歉的……”
他故作吃驚地問:“你在工廠工作,我在學校教書,彼此風馬牛不相及,道什么歉?賠什么禮呢?”
我忙紅著臉說:“‘文革’中的一次批斗會上,我侮辱過您,打過您耳光,我錯了,一直都想來給您道歉。”說罷,深深地向他鞠了一躬。
他忙扶住我,哈哈大笑道:“15年了,我早就忘了。再說,當年你們都是些學生娃娃,還不懂事嘛。”說罷,拉著我的手走進那間僅有幾平方米的書房,感慨萬分地說:“15年了,咱倆也該好好地聊聊了。”
林老師的寬容和豁達消除了我內心的不安。圍著書房里的那盞小臺燈,我向他傾訴了近年來內心的羞愧和歉疚,一再請求他原諒。他輕輕地點著頭,說:“一切都過去了。其實那年你到學校來,我看到你了。”頓了頓,他又說:“五十而知天命,我都是五十好幾的人了,解放后的歷次運動我都經歷過,每次運動都不可避免地會傷害無辜。在‘文革’中,領受一下得意門生的‘按摩’(打耳光)又算什么呢?”聽到這里,我欲站起來再次向他鞠躬道歉,被他制止了。
就這樣,我獲得了林老師的原諒,和他一直聊到深夜11點過,中斷了15年的師生情誼終于重歸于好。
(責編 王 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