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鑒藏家群體的構(gòu)成與交往
北宋郭若虛在《圖畫見聞志#8226;論氣韻非師》中指出:“竊觀自古奇跡,多是軒冕才賢,巖穴上士;依仁游藝,探頤鉤深,高雅之情,一寄于畫”。〔22〕中國書畫作為商品流人市場,是經(jīng)過了漫長緩慢的歷史發(fā)展過程,而這種現(xiàn)象最早是由文人士大夫的鑒藏活動開始的。
晚明時期,隨著江南地區(qū)經(jīng)濟(jì)的迅速發(fā)展,出現(xiàn)了一大批有名的鑒藏家,如沈周、文徵明父子、馮夢禎、李日華、項元卞家族、詹景鳳、汪砢玉、王世貞、吳其貞、董其昌等人。故沈德符說:“嘉靖末年,海內(nèi)宴安。士大夫富厚者,以治園亭,教歌舞之隙,間及古玩”。〔23〕他們之間相互邀約往來,從而共同構(gòu)成了江南地區(qū)的鑒藏群體。然杭州作為江南的區(qū)域中心,鑒藏群體更為活躍,其群體已擴(kuò)大到了社會各個階層。使得購藏者不再局限于上層的達(dá)官顯宦、富商大賈,而是一般的文人士子、普通百姓、僧人、甚至奴仆也熱衷此道。明人沈春澤在為文震亨《長物志》所做序中說:“近來富貴家兒,與一二庸奴鈍漢,沾沾以好事自命”。〔24〕看來受主人鑒藏活動的熏染,其家中奴仆在潛移默化中也懂得了書畫之道。
明末杭州較為典型的文人鑒藏家屬馮夢禎。馮夢禎(一五四六——六零三),字開之,浙江秀水人。萬歷五年(一五七七)會試第一,選庶吉士,除編修。他因反對張居正“奪情”而被免職。從此歸隱于西湖孤山之麓,閑暇之余以游樂和文字消遣,過著逍遙自在的生活,流傳有《快雪堂日記》、《六研齋筆記》等著作。正如朱彝尊《靜志居詩話》所說:“馮公儒雅風(fēng)流,名高三席,歸田之后,閑娛情聲伎,箏歌酒宴,望者目為神仙中人。”〔25〕他被當(dāng)時杭嘉和蘇南一帶稱為“風(fēng)雅教主”。
馮夢禎在書畫史上是有名的鑒藏家,這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他收藏的一張名畫――王維的《江山雪霽圖》。這是那個時代屈指可數(shù)的王維真跡。剛開始可能是為了分享和獲得認(rèn)同,馮夢禎幾乎向每個來訪的客人展示其這張畫。在萬歷二十三年二月十四日那天,日記中寫道:“與客同披王維江山雪霽圖卷”。〔26〕七天后“同書宗來,寓齋中,午后同觀王維雪霽圖”。〔27〕弄得滿城風(fēng)雨,馮氏因此在當(dāng)?shù)芈暶笤辏阋鹆硕洳淖⒁猓H自寫信欲索觀《雪霽圖》。五個月后他“得董玄宰書,借王維卷閱,亦高興”,〔28〕興奮之情溢于言表。董其昌是當(dāng)時最權(quán)威的鑒定家,假如能得到他的肯定和題跋,不僅書畫作品能流傳千古,而且價值其也會成倍上升,所以馮氏很爽快地答應(yīng)了。
在萬歷二十三年十月之望,董其昌極為莊重地拜觀了王維的《江山雪霽圖卷》,并寫下了五百余字的著名長跋,認(rèn)定此圖卷是王維傳世的唯一“真跡”。這也是一篇光標(biāo)中國繪畫史的重要文獻(xiàn)。然而,當(dāng)董其昌第二次看到此畫時,是在九年后,也就是快雪堂落成的萬歷三十二年八月十五日那天,董其昌病發(fā)瘧疾,住在杭州昭慶寺養(yǎng)病。無聊之余,寫信給馮夢禎借醫(yī)書,并再一次提到了《江山雪霽圖》。五天之后,馮派人送董氏送去了王維《雪霽圖》、《瑞應(yīng)圖》和小米山水三幅。董其昌觀賞過后又寫了一大段題跋,言語中念念不忘此圖。
從這段交往來看,馮氏的這張王維的《雪霽圖》對董其昌“南北宗論”的提出也不無影響。董其昌對杭州的鑒藏群體有很深的淵源。據(jù)任道斌先生考證,董其昌一生來杭州達(dá)十八次之多,除了游山玩水和創(chuàng)作繪畫作品外,大部分時間是會見杭州地區(qū)的鑒藏家,參與文人雅集,相互品評字畫,因此他對于杭城來說是一位關(guān)鍵性的人物。是董氏讓馮夢禎與其《江山雪霽圖》“名著東南”,引來眾多好事者前來邀請、鑒定和索畫,忙得不亦樂乎。如《快雪堂日記》所述:“赴高深甫之約,再見開皇《蘭亭》,成國家物品,在諸本之上,與趙魏國臨本偽跡同卷,深甫云以三十金得之。又《黃庭》,亦佳本,后一二十行乃別本綴上者”。〔29〕此外,還有一些鑒藏家拿來家藏讓馮給予品評:“連日旭公出所藏法書名畫見示,多有佳者”。〔30〕可見董其昌在書畫鑒藏領(lǐng)域的影響力,從中亦反映出了這時期鑒藏家相互之間的關(guān)系。
值得一提的是,當(dāng)時鑒藏家之間相見還有攜帶古玩書畫的習(xí)俗。馮夢禎在杭州時,就有“吳康虞來,持李龍眠《大阿羅卷》見示。徐季恒持閩人方孝謙宋硯二枚見示”。〔31〕這方面內(nèi)容不勝枚舉。這種鑒藏風(fēng)氣可以使書畫作品得以共享。他們之間以圍繞藏品,翰墨往來,互通有無,鑒真駁偽,無形中構(gòu)成了一個以品鑒書畫為主的文化圈。這對鑒藏家的審美眼光和鑒賞水平的提高不無好處。
作為鑒藏家外,馮夢禎還擁有多重身份。他是嘉興鑒藏家李日華和收藏巨富項元汴兒子項又新的老師。李日華二十三歲時入他門下學(xué)業(yè)。學(xué)習(xí)之余,經(jīng)常一起游玩于西子湖畔,參加馮夢禎的那些朋友集會,其中鑒賞書畫是集會的重要內(nèi)容。杭州水路商運(yùn)的發(fā)達(dá),李日華曾多次來杭州,有時是陪兒子過來應(yīng)試,在杭州會呆一二個月。這期間,他會見了杭州眾多的鑒藏家,亦逛當(dāng)?shù)氐臅嫻磐媸袌觯詫贾莸蔫b藏情況相當(dāng)熟悉,也可算是杭州鑒藏家群體中不可或缺的一分子。由于品賞書畫成風(fēng),馮氏還將家藏名跡《唐陸柬之蘭亭詩五首》當(dāng)作禮物,贈送給自己的學(xué)生項又新。李日華對此事有詳細(xì)地記載:“《唐陸柬之蘭亭詩五首》后以三十金歸其弟又新。又新游太學(xué),又以奉馮司成”。〔32〕
除了像馮夢禎這類文人鑒藏家之外,杭州鑒藏家群體還包括上文提到過的徽商,他們成為了群體中重要的一部分。這正所謂上行下效:“自士大夫搜古以供嗜好,執(zhí)垮子弟盒然成風(fēng),不吝金帛懸購”。〔33〕居住在杭州的徽州富商汪汝謙(字然明),在當(dāng)?shù)氐蔫b藏家群體中頗有名望。他又是位風(fēng)流才子,社會交際十分廣泛,和名妓柳如是的交情不一般。陳寅恪先生撰寫的《柳如是別傳》,就用了不少的篇幅考證汪然明和柳如是的關(guān)系。此外,他還和當(dāng)時知名的文人書畫家陳繼儒、董其昌、陳洪緩、曾鯨、謝彬、鄒之麟等皆有交往。董其昌稱他為“西湖寓公,風(fēng)雅盟主”。
汪汝謙的藏品頗有規(guī)模,收藏的書畫古玩等藝術(shù)品種類繁多,作為其摯友的錢謙益說:“新安汪宗孝收藏金石古文法書名畫彝器古玉甚富”。〔34〕汪還將董其昌、黃汝亨等名家的翰墨加以整理摹拓,編訂為《朱尊樓帖》。上文中提到過古董商人吳其貞,也曾在汪汝謙家中觀賞過趙千里《明皇幸蜀圖》,稱其為“款西叢睦坊世家也,子登甲榜。為人風(fēng)雅多才藝,交識滿天下,士林多推重之”。〔35〕之后,他又于清初順治年間,同陶康叔和唐云客在杭州汪然明的家中觀看了高德符《暮江漁父圖》和蔡汴《衢山帖》等書畫。可知汪氏古玩書畫收藏之豐厚。
汪汝謙只是徽商中的一分子。無獨(dú)有偶,另有吳廷(又名吳國廷),字用卿,新安巨富,收藏歷代法書名畫甚多。萬歷三十二年(一六零四)五月,吳廷攜《宋米南宮書諸體詩卷》真跡至杭州西湖,與董其昌所藏名跡交換:“甲辰五月,新都吳太學(xué)攜真跡至西湖,遂以諸名跡易之”。〔36〕董氏在易得米書卷后題跋云:“……吳太學(xué)書畫船為之減色!然復(fù)自寬曰‘米家書得所歸’。太學(xué)名廷,尚有右軍《官奴帖》真本”。〔36〕從中可以看出,這些徽商之所以能得到董其昌的青睞,就是因為他們既有豐富的收藏,又有一流的藏品,并以此為紐帶,拉近了與董其昌的距離。因此,生活在杭州這樣一個藝術(shù)品市場如此熾盛、鑒藏風(fēng)氣如此流行的城市中,這些富商的收藏與其說是出于個人強(qiáng)烈的興趣,還不如算是構(gòu)建風(fēng)雅生活以及結(jié)交名士的需要。
杭州發(fā)達(dá)的書畫市場,使得官宦階層也不可避免地參與到鑒藏群體中來。吳其貞曾在杭城卞公之行館觀看了劉松年《竹樓談禪圖》、李昭道《記戴圖》、馬遠(yuǎn)《觀泉圖》和燕文貴《柳荘觀荷圖》等畫作,并稱卞公“為人率真,性好古玩,目力過人。數(shù)日中無物鑒賞,神情如有所失”。〔37〕吳經(jīng)常與官僚收藏家打交道,在各個階層中穿梭自如。有一次他在錢塘張文光公署中,觀看了王叔明《雨竹圖》、夏禹玉《江山積雪圖》、郭河最《瀑布圖》、趙松雪《浩然圖》、倪云林《珊瑚枝圖》、錢舜舉《江村捕魚》等六圖。甚至他在《書畫記》卷五中記載了用“捷徑”的方法,造就出一個“收藏大家”的奇跡:“揚(yáng)州通判王公諱廷賓,字師臣,三韓生員,入旗出仕,官至山東臬司,降揚(yáng)州通判。……于是未幾一周,所得之物皆為超等,遂成南北鑒賞大名。公之作用,可謂捷徑矣!”〔38〕反映了當(dāng)時官僚參與收藏活動的盛況。
此外,普通百姓亦加入到了收藏家行列中。李日華在《味水軒日記》中就提到一位在西湖岳廟前開古董鋪的布衣之士項寵叔:“步至六橋。至項老兒店。與之雪藕而食。項老欣然出畫卷評賞。……項老。款人。初占籍仁和為諸生,以事謝去,隱西湖岳祠側(cè)近。老屋半間,前為列肆,陳瓶盎細(xì)碎物,與短松瘦柏、蒲草棘枝堪為盆玩者”。〔39〕事實上,像這類作為普通百姓而收藏古玩字畫的,他們的購藏動機(jī)好似多樣。既有賞鑒愛好的成分在內(nèi),但也不能否認(rèn)以此作為謀生的手段。明代中晚期以來,隨著商品經(jīng)濟(jì)的發(fā)展,購買書畫也被看成是一種經(jīng)濟(jì)行為,因此抱有這種雙重目的的人應(yīng)該不在少數(shù),甚至也不排除他們收藏的書畫作品之多之精。如寄居杭州的姚際恒,就將其家藏書畫編為《好古堂家藏書畫記》,可見家族藏品之豐。至清初時,吳其貞曾在杭州施四老家中買到了宋徽宗的《金錢羈雀圖》,并根據(jù)經(jīng)驗判定為真跡:“凡徽宗畫有十八九出自捉刀人,不過自題識、花押、著璽爾已,惟此圖有“大觀通寶”四字,是徽宗本色,可見為的筆無疑。此圖在丙午秋七月五日是,偶獲于杭州城九曲巷施四老家”。〔40〕可知杭州普通百姓收藏書畫,也早已是習(xí)以為常之事了。
杭州寺廟眾多,其僧人也有相當(dāng)?shù)氖詹亍T凇段端幦沼洝分斜愣啻翁岬骄幼≡诤贾莸纳擞∧希植仄吩谌f歷四十年,經(jīng)過別人引薦來請李日華鑒定。在此后幾天,印南僧拿來更多的書畫到李日華的居住處,這些藏品均為其祖師(號桐石)購藏。杭城很多寺廟也有不少藏品,李日華就曾與他人同往寺廟觀看藏品。寺廟收藏活動由僧侶們負(fù)責(zé),僧人為保證藏品的質(zhì)量,與鑒藏家們的往來是自然的事。由此可見這時期的文人和僧人在書畫上的交往可謂頻繁。除了僧人,甚至有些匠人也收藏有名跡,吳其貞曾得知《韓熙載夜宴圖》還收藏在杭州一匠人之手時,就托朋友何石公為他買來,后來這幅畫歸北方大鑒藏家梁清標(biāo)所有。〔40〕
從以上分析得知,這一時期鑒藏家群體之眾。他們之間相互走訪,共享書畫,對所藏書畫不再“束之高閣”,而是愿意與更多志同道合者一起品鑒切磋,使鑒藏家、畫家有機(jī)會得以觀賞和臨摹古代書畫真跡,相當(dāng)于起到了開放式博物館的功能。或許這就是那個時代文人鑒藏家特有的生活方式吧。(未完待續(xù))
〔22〕郭若虛著、俞劍華注釋《圖畫見聞志》,第二百零四頁,江蘇美術(shù)出版社,二零零四年版。
〔23〕同上,第一百三十頁。
〔24〕文震亨著,胡天壽譯《長物志》,第一百八十八至一百八十九頁,重慶出版社,二零零八年版。
〔25〕朱彝尊《靜志居詩話》,第二百三十二頁,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一九九零年版。
〔26〕馮夢禎撰《 快雪堂日記》,第二百二十頁,鳳凰出版社,二零一零年版。
〔27〕同上,第一百三十三頁。
〔28〕同上,第二百四十二頁至二百四十三頁。
〔29〕同上,第九十五頁。
〔30〕同上,第一百零九頁。
〔31〕同上,第一百四十九頁。
〔32〕同〔18〕,第三十一十二頁。
〔33〕同上,第一百六十六頁。
〔34〕錢謙益《初學(xué)集》,第一百七十二頁, 四部叢刊本
〔35〕同〔14〕,第八十頁至八十一頁。
〔36〕駱恒光編《米芾苕溪詩帖·蜀素帖》,第八十四頁,見米芾《蜀素帖》卷后董其昌題跋,西泠印社出版社,二零零一年版。
〔37〕同〔14〕,第四百三十九至四百四十頁。
〔38〕同上,第一百零八頁。
〔39〕同〔18〕第二百八十六頁至二百八十七頁。
〔40〕同上,第一百四十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