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木
讓時間來說話。說出一棵樹的前世與今生,說出一段木頭日久彌堅的品質。
在時間的長河里寂寂打坐。看日升日落,月盈月缺。看花開花落,云卷云舒。任憑風雨敲打,雷電加身。一棵樹,堅忍多年,靜默不語,只把身骨,挺直,站穩,站成生命無法堅持的高度、寬度與厚度。
沿著清晰可辨的紋理,一再探尋。一段木頭滿面霜華,滄桑拙樸,卻堅硬厚實,圓潤飽滿。歷經千年風霜以后,千年的木香幽幽裊裊彌漫開來。生命如果可以如紅木,那么所有深深淺淺的印痕、溝壑,以及本色里殘存著的一些粗獷殘缺又算得了什么呢?
以紅木為材,去繁就簡,去粗存精,加雕,打磨,成屏、成桌、成椅、成床、成柜……紅木就具備了親近眾生的質地,擁有了令人贊嘆的品質和更加不凡的氣度。
樹者,木也,成紅木,是極品、精品、真品,因而,千年留芳,千古馨香。
塵埃里的花
在—個村落邊,一條小道旁,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一朵花。
是一朵不知名的小花。安靜的容顏,一枝獨秀,從路旁稀疏的草叢中艱難探頭,向陽,并保持微笑。
我蹲下身,把手中的鏡頭慢慢靠近那張笑臉。微距里,定格成的畫面中,柔軟舒展的花瓣上,分明綴滿了一些淺淺淡淡的塵土。
我的花,我的美麗而安靜的花朵,此刻,仍在我的眼前身下安靜且美麗地綻放。
是不是,有多少的艱辛,就有多少的背負?有多少的苦難,就有多少的滄桑?
那些沉積在風中的憂傷,如影隨形。原來,根本就無法躲閃抑或遺忘。
人生化境。又是誰,在風里學會了坦然,有堅持,不放棄?
我依然能夠看見,那朵花,在風中搖曳、輕舞、微擺,安然,恬淡。
生命里,想要有多少次頑強的綻放,就該具備多少次的堅忍與勇敢。
那個寂靜的下午,邂逅的那朵小花,教會我坦然面對,淡然處之,安靜生活。
與一朵小花相遇
從山中往山下趕路,被腳下路邊草叢中一朵不知名的小花所吸引。
雨后的清晨,谷深林也幽,山清石更靜。偶有涼風拂面,可聽得草木輕語,露珠微顫。那朵白色的小花,就靜靜地立于道旁,悄悄地看我。
想起那個山坳里那座破敗的土屋前那個背背簍回家的小姑娘,也是素色舊服,清瘦面龐,清澈眼眸,清寒之中遮不住的清純本色,讓人突然之間心里就莫名地疼痛起來。那一刻,我想我該幫她的。
于是,我用我的相機,把它留下來,連同那份純真與純凈,想留住。我不知道,那朵小花,能夠感動多少人,就像我不知道我能幫那個小姑娘走多遠一樣。
爬山虎
在山里,一棵草,屏住氣,使勁往上爬。
我曾在兒時居住過的屋子后院圍墻上見過它們。它們和我一起長大。
我住在院子里,它們住在院子外,隔著一堵墻,我們對望。
我也曾認真地打量過它們,它們細長的手腳努力抓著斑駁的圍墻,再用一些翠色填滿走過的路徑,然后,繼續往上。
我能看見它們眼中洋溢著的對光熱和藍天的向往與渴望。
我能聽見它們使勁的聲音。
爬山虎始終高過我的頭。我希望自己能夠趕上它。
我也曾把手伸給了它,我想摸摸它的臉。
它回了我—手的誘惑,還有向上的力量。
它對我點頭,微笑,卻始終與我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我終究還是沒能趕上它。直至今時今日。
輾轉多年。偶爾,也會想起一棵爬山虎,想起它努力攀爬的模樣,想起那些被它用翠綠或霜紅葉片覆蓋不住的痕跡,那些斑斑駁駁的歲月,那些曲曲折折的印記。圍墻上空,半山崖畔,一棵爬山虎,曾經與—縷陽光幸福對接。
在山中,鄉下,再次與一棵草對視,也再次被一棵草托舉目光。
歸家
我從外面回來,我想念一只牽扯過我褲角的狗和一只會生氣的小母雞。
我想去探訪村后列隊齊整的水稻,還有那些正在揚花的豆角果樹。
走在鄉間的小路上,陽光把我團團圍住,擁抱著我,寸步不離。
有腳步,就在田埂邊上,一個疊著一個,深深。我踩上去,地上卻沒有留下我的足跡。風雨只記住了誰的腳印呢?
一只鳥兒,在一棵樹上,為另一只鳥兒梳頭,唧唧喳喳,談著戀愛。我沒有去打擾它們。
路邊草叢中,有一朵花,又一朵花,朝我看過來,它們都不說話,只對著我笑。我俯下身,細辨,卻發覺,沒有一張是去年的笑臉。轉身的時候,我記住了把它們的笑容給自己帶上。
爬上山崗,穿越草叢,我想站得更高,看我的村莊,還有前路。可狗尾巴草搖曳的手執意伸進了我的視線,我就無論如何也走不遠了。
那條養人的西江河,還在村子的東頭拐彎,仍又浩浩蕩蕩地遠去。河水這一回頭,就養活了村莊世世代代。
樹蔭下,有一群螞蟻正在趕家。它們齊心協力搬運著一粒玉米,忙著儲備糧食,還沒有空跟我說話。
只有一頭老牛,安靜地躺在村口的老樹下,停止了反芻。它定定地看我,好像記起了我。它渾濁的眼睛讓我想起我那慈祥而親切的祖父。
田地里,依舊忙碌著彎腰弓背、埋頭耕耘的鄉里鄉親。這里,我看不見那些指手畫腳、坐吃閑飯的主兒。
夕陽下,涼風習習,有蝶輕舞,有葉蹁躚。我看見村子上空騰起些許炊煙,村莊于是變得溫暖起來。
夕陽西下,我仍做一個歸家的孩子吧。
菊
秋里的菊,是季節里最亮麗的風景。
黃的、白的、紅的、粉的、淡的、雅的、艷的,單瓣的、卷散的、舞環的、球型的、蓮座的、龍爪的、托桂的、垂珠的、垂絲的,平瓣的、寬瓣的、爪瓣的、筒瓣的、針瓣的、絲瓣的、鉤瓣的、扭瓣的,短發的、披肩的、薄衫的、實心的、吊帶的、長袖的……這個季節里的菊,直讓人看得心神恍惚。
菊科女子實在是不簡單的女子。
行走于古典詩詞里,菊凌風傲霜,獨立寒秋,品格高潔,是花中君子。
行走在山野坡岡上,它們看似清瘦、纖弱,實則堅忍。它們相互簇擁,輕易就開成一片、一坡、一山崗,開成漫山遍野的星星點點的黃,或者白。
以花入藥,菊性涼,味甘苦,有疏風、清熱、明目、解毒之功效,具備了清火、去燥、寧神、定心的品質。
現如今,菊已大搖大擺走進尋常百姓的視野。它們走進培育基地,走進醫院,搖身一變,迅速完成了一次又一次的華麗轉身。它們或大氣,或雍容,或美艷,或華貴,千姿百態,千種風情,萬般嫵媚,輕易就舞動成五彩斑斕的風景。
多元的世界,造就了多元的菊科女子。
無法簡單地說出愛與不愛,喜歡或是不喜歡。
多年以后,走進藥店,抓摸一些草藥時,突然就想念那些開放在山野里的一大片又一大片怒放的菊。
狗尾巴草
靠近村口的土坡上,有一叢狗尾巴草在風中搖曳。
心念轉動間,腳步不知不覺已停下。
很多年了,狗尾巴草一直長在心里。鄉村的土地上,盡是一些濫生的野花野草。狗尾巴草是最不起眼的一種,卻常常為我所瞎念。細細長長的葉,細細長長的頸,托著狗尾巴一樣毛茸茸的穗,在風里輕輕地搖,款款地擺。若是雨天,還能看見毛穗上串足了一排排亮晶晶的珍珠,倘若出太陽,便折射出一道又一道五彩斑斕的光,很是可愛。每次看見它在風中招手、點頭、微笑,便覺得那是最開心最幸福的日子。
鄉村的童年生活,日子不會孤單寂寞。那些有狗尾巴草相伴相隨的時日,心上總是結滿了日夜飛翔的夢。
再見狗尾巴草,它那平靜素樸的臉,讓我突然間就想到了闊別已久的親人,一顆在外奔波勞頓已久的心也很容易地就想起了那些單純祥和的日子。
站在一叢狗尾巴草前,尋找舊日時光,尋找一些遠去的人和事。
記憶里那個能用狗尾巴草編織戒指和小狗的鄰家妹妹現今流落何方?
經常用狗尾巴草追我癢我直至把我弄哭卻在我摔傷后仍會背我回家的小哥哥今安在?
曾經在狗尾巴草搖曳著的安然恬淡的夢境里喂養出來的內心平靜而今哪里去找?
把手放在心口,對著一叢狗尾巴草,輕輕說出疼,和嘆息。
故鄉,童年,夢想,似乎伸手可及卻已面目全非。
注定在鄉村,再次被一叢狗尾巴草牽引,招手,喚回。
時光老去,歲月之手,已將滄桑刻在誰的臉上?
折一枝狗尾巴草,傾聽歲月流逝的聲音,再做—個關于童年的夢。
夢里,有陽光的味道,有花草的清香,有風的撫摩和雨的關照。
卑微如狗尾巴草,其實和我一樣,只是這個塵世間最普通最平凡最微小的個體,沒有人關注。但我想,有夢想地活著,真實地活著,應是這輩子最開心的事了吧。
蝸牛
負重行進,總比不背負盔甲,心里踏實。
年少的心,不會懂得塵世的風雨有多大,人世的變數有多快,也不會知曉生存的壓力和生活的艱辛,也總以為,自己完全有能力去承受一次又一次的風險和挫折。
很多次惡作劇地去觸碰那些雨后爬行的蝸牛,笑它們身負重荷,看它們顫抖著柔軟的軀體,驚慌地退縮觸角,然后,再怯怯地抬頭,張望。它們憨笨可愛的模樣,曾清晰地刻進記憶里。
一次次地玩耍、戲弄、傷害,蝸牛忍讓、躲閃、逃避,終于,它們不再能夠相信我們,拒絕前行,選擇退縮甲殼,保全自己,不再輕易走出防護。
童話故事里,蝸牛媽媽與小蝸牛的對話仍在耳邊:毛毛蟲沒有甲殼,但它可以變成蝴蝶,有天空的保護;蚯蚓沒有甲殼,但它可以穿越泥土,有大地的保護。蝸牛沒有天空和大地的保護,背負重殼,是為了更好地保護自己。
很多年以后,才逐漸明白,自己也正慢慢地變成了一只小蝸牛。
—個雨后的下午,一只小小的蝸牛爬上了我家的陽臺,再次爬進我的記憶,再次爬進我的視線。
它厚厚的甲殼重壓在身,長長的觸角小心且努力地向天空探尋,柔軟孱弱的身體緊貼地面,正一步一步緩慢地向前爬行。
我知道它有著和我同樣的對夢想的渴求,有著和我同樣的對前路的猜疑與戒備。
我從它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忍隱、遲疑、迷惘的內心。
多想向它問聲好。
窗外,有風吹過來,小蝸牛收緊了身子,然后,再伸直,繼續爬行。
有雨,仍要下。
窗前,剩—個我,和一只小蝸牛,在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