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鈴子的詩

　　嬰兒時代
　　
　　多想依草附木不再醒來
　　不再為流水哀痛，為時光的早謝
　　而惆悵
　　山凹啊，我叫一聲就會有雄鹿應
　　答
　　有野生的百里香，在喜樂中，在祖
　　國水土中
　　隨我念歌而走，面西催馬，耍些風
　　月
　　滿天的星斗，何不與我一起思凡
　　下界
　　扶欄看花，玩玩山景人物。從城南
　　村到太平橋
　　每一寸土地，這么肥，這么快活
　　我們做個地主，修個園子
　　前栽榆柳，后種松梅
　　整天泡在園子里，一連幾個鐘頭
　　凝望藍天白云
　　買個黃花梨大案，方便寫字
　　寫月神啊，你何必玉宇深沉
　　何必讓人對月懷歸。那小小的兔
　　子，大大的斧頭，那美人
　　萬物有靈，最小的蟲子，都將在其
　　他世界重生
　　如同克倫人的祈禱：哦!稻子的魂
　　靈，回到稻子上來
　　我身披錦繡，只等太陽東升
　　說聲回來啊——嬰兒時代
　　我的兒子，牙牙學語的兒子
　　紅色的兒子，白色的兒子，大地的
　　兒子
　　散布在我的周圍
　　我重新找回了大地的鑰匙
　　大地的心為我搏動了。我聽到囈
　　語和乳香
　　兒子，兒子，你有多香?我咬你一
　　口
　　我已經這樣做了，抱住你，沒人我
　　的胸膛
　　多么甜美，嬰兒時代
　　像一輪富庶的太陽，征服東南西
　　北的兒子
　　你的童謠正喚醒這古老的山谷，舊日的道德
　　
　　你唱的是什么樂?什么歌?
　　這是我遺忘了的童真，句子里的白花
　　是太黑的夜里一縷真正的火焰
　　我珠淚如雨，我轉瞬羞愧
　　擊鼓吧……擊鼓……讓大地的呼喊高起來
　　大地喊起來了。你聽。泥土的聲音，麥田的聲音，流
　　水的聲音
　　干干凈凈的聲音
　　
　　我太苦了，我得握著這些聲音甜下來
　　我太累了，我得握著這些聲音而眠
　　女兒們坐在大地的懷里
　　她玫瑰的小臉，星星的眼睛，黑云的發辮
　　我從不吝嗇我的贊美
　　我的玉人兒
　　可是，我無法形容啊，這天鵝般的美麗
　　正如我無法形容一首小詩……骨子里的顫音
　　兒子們坐在大地的懷里
　　突然，月亮出現……他愛上月神的女子
　　愛上天空，天空的作品
　　一輪高照，大地分明
　　
　　仰望星空
　　
　　既然我們從小就學會仰望星空
　　學會看星潮漲落，看出人情世故
　　看吳哥哥砍伐不死之樹
　　我們又怎么不問：
　　有—個女人在，哥哥還砍什么桂樹
　　可憐了我家李白，總想與嫦娥混個情深面熟
　　總想變作一陣清風趕上對影成三
　　抱明月而長終
　　這不可復制的天空
　　勾畫在彩云中的玉帝，請多貶下幾個美人兒來
　　看我俗中的草地多么碧綠，大地多么廣袤
　　起伏的山巒，冬眠的動物剛剛醒來
　　緩緩睜開雙眼……吉祥的鳥兒
　　在樹枝上細語，在小溪邊梳理羽毛
　　龍子，龍孫——坐定，他們排排坐，吃果果
　　在山河中輪流當值，今天在渝北明天可能坐鎮武
　　隆
　　我知法力深微，不可能成為人民的公仆
　　陶兄啊，青天可是你家瓦屋
　　日月可是你堂前堂后兩盞明珠
　　一陣異香來，滿堂星與宿，為我照明大地
　　我望著它們，歡喜又迷離
　　迷離又歡喜
　　我日日夜夜長大，無非是多趕幾里路
　　到你家，做你踏月色的野草閑花，不知名的粉子
　　你的小院子，你盛開的小南瓜花
　　泥腳桿的鄰居
　　你的菊花啊，竟然在春天向我點頭致意
　　稱我：我的小英雄
　　
　　它沉甸甸的黃，迷倒幾多年少(幾多年少被迷倒)
　　我望星空作了個萬福。啊啊
　　我哪里有時間抬頭看天，舉杯邀月，我匍匐在地
　　與蚯蚓—起，耕我旱田三百頃。水田三百畝
　　青蛙敬我，叫我故人。鱔魚成群，繞我左右
　　燕子從它們所去之處飛了回來
　　我頭戴紫紗冠，腰垂白香囊，騎馬帶狗
　　
　　我說天下大啊，大不過我一雙小腳
　　我踩著水晶鞋，在腳指蓋上畫上風景
　　美甲達人會一語道破：
　　姐姐，你的鞋，和你的腳指甲是完美的一對兒
　　我和大地豈不是完美的一對兒
　　那幸福可真大啊
　　桃花在開，杏花在開，李花在開
　　在使勁開。一身葵花的蝴蝶
　　偷去我昨天的詞語
　　春意無邊，愛意濃濃
　　
　　夏風過耳
　　
　　夏風過耳，兩個青衣女童
　　挑一對細弱燈籠，后引—個美婦，在鄉村出沒
　　我說觀音姊姊，一向可好啊
　　我素手進拜，結幾間清水瓦房
　　酒、果子那邊我弄好，邀你下來
　　解救眾生。吃我的素菜、素飯，喝我的素茶、素酒
　　望見我門前的柳葉，難道你不取兩支插你柳葉瓶
　　里
　　就算我突然想起寫詩，你也會大驚日：
　　你又在為民所作(原來你也喜歡大題材)
　　讓那些站著的，跪著的，不跪不站的都學寫詩去
　　順便帶幾個神仙哥哥來，要如醉方醒(方醒如醉)
　　勾勒出東方詩學臀部曲線的迷你裙
　　組織幫派，是是主義。
　　
　　這四野香風。吹來天文地理
　　也吹來某個妄圖青史留名的詩人對父母發出的啊
　　啊聲
　　鄰家幺妹黃花菜的吆吆聲，賣詩聲
　　這不影響姐姐你——向陽墻下不倒的香火
　　你陽春白雪，你經香滿座。
　　唉唉，我們衣冠有別
　　你怎會給我大道幽深，送我一匹對月閑行的母馬
　　用你清白的玉指，給黑色的馬鞍鋪E流蘇
　　微風吹來，清脆的鈴聲不絕于耳
　　我從聲音獲得想要的一切
　　寫幾句不連貫的話，—會兒這邊，—會兒那邊
　　祈禱我逝去的少女時代—-從此改邪歸正
　　吟唱以清唱為主，節奏以中速為多
　　不再，愛，不愛
　　
　　不久的我，干癟的眼皮遮蔽我衰敗的靈感
　　姐姐，你這個小氣的人
　　向我推銷往生的凈土
　　王母娘娘的風水，玉帝的樂園
　　用照妖鏡讓我看看我的遺容。方知自己是妖是佛
　　啊，我曾在甚山，甚洞
　　吃盡了浮世上的人，把自己養得百年放蕩，光陰迅
　　速
　　這精神的地窖，誰在大吹大鼓
　　
　　我被自己生的小妖托起，直上高山尋找墓地
　　我有恩有義的菩薩，你玉手一指
　　我就立地成佛
　　度兩個人去給你獻茶，獻飯。獻身
　　我因為這龍脈悠長，身價倍增
　　手拈楊柳，也念南無阿彌陀佛
　　
　　誰?
　　
　　靜悄悄的夜里
　　我把頭潛伏于大地之下，如千百塊散碎之金
　　大地的呼吸，飄滿肅殺的秋意
　　“醒來”。“不”
　　我已悵然若失
　　是那漫長的厭倦的生活的最后時刻
　　已經到來
　　已經街道冷落，民事荒涼
　　我咬緊了牙齒，咬緊了
　　將帝王從昨日的睡眠中……喚醒的嘴唇
　　把孤兒的淚灑在石頭的懷里
　　誰在輕輕地哭泣?
　　“是誰?”
　　斧頭砍下來的時候，我不能夠呼救
　　不能夠舉起俠士的寶劍
　　我熱烈地期待——我的死神啊
　　我把白銀的盔甲脫下了
　　我骨頭上有多少刀劍的痕跡。它們正疼，正
　　破壞我的美
　　
　　且低聲些
　　——我卻看到雪。一地的雪，一山的雪
　　潔白的雪
　　我看雪的樣子，好像看我的親人
　　一張瘦瘦的臉在我眼前晃動
　　他撫摩我失去感覺的詞語
　　“你是誰?”“父親?”
　　“你所不在的地方，就是一片荒涼。”
　　可是
　　它們慢慢地化了
　　在我虛擲了這許多光陰以后
　　慢慢地化了
　　
　　我醒來的時候，只剩太陽
　　在寸草不生的山巔
　　安靜下來
　　“誰?”“誰啊?”
　　誰的精神由群鷹拖引著，沖破大絕望的刀刃
　　巨翅繽紛，何以有此壯麗
　　可。我的衣袋里裝滿昨日
　　他們的內心在制造昨日
　　我在擁抱著昨日
　　如果我死亡，它同我一起死亡
　　如果我飛翔，它正和我一起飛翔
　　這無處不在的我極力想忘記的過去啊
　　沖破云霄了
　　
　　誰把我點染得這樣光明
　　我滿身戴起耀目的黃金，向太陽敬禮
　　我震顫地輕輕地吻著你予我的
　　光明啊
　　是的，已經醒了
　　我是天后的使女?
　　已經在你的體內。新的君王們到來了
　　今天，太陽正在升起
　　
　　47c754a649c5af6389669933acc3a7862e9f4de315c07dcd3c3785ce2abe00d1魚
　　
　　1
　　我失眠的時候
　　魚也是失眠的
　　久而久之，我感到我有點像魚
　　夢見徹底的藍。時間是靜止的
　　身軀包裹在藍色之中
　　—群魚呆在藏青旗袍里
　　聽兩袖盈盈的清風
　　它們輕輕地把頭低下來。它們
　　
　　游來游去
　　寶貝，別摔碎了
　　
　　2
　　記得某天清晨
　　我對面游著一群黯然神傷的魚
　　我撫摩—條魚的頭部：
　　小東西，清白的小東西
　　
　　覺得自己就是它們的母親
　　它們睜開雙眼
　　如一朵正在開放的花。鼓起
　　水草，蘆葦，荷花，樓梯間
　　到處都是魚
　　我不知道這些魚和別的魚有什么不同
　　一種魚代替了另一種魚
　　一些事物代替了另外一些事物
　　—個失意的傍晚
　　我去過桂溪河
　　我不知道那里有沒有我的親族
　　用歡迎母親的呼聲歡迎我
　　大河的女神正在領唱：
　　我希望一個人終身只愛一條河
　　我希望—個人終身只愛一個人
　　
　　3
　　我愛過很多條河，愛過很多人
　　君王們帳上的流蘇
　　那些吹滅的銀燈。滿地的落紅
　　總是有人要走的
　　要找個水草豐美的地方，交換嘴唇和哀樂
　　擊水三千里，向海飛去
　　空氣并非純潔得留不住他們的蹤跡
　　
　　他們不可以離鄉的
　　不可以離開媽媽到兩岸華燈那里去
　　魚皮燈籠掛在槐樹上
　　我有了憑吊的感覺
　　你憑吊它的時候，它也在憑吊你?
　　
　　4
　　燈籠一樣的魚游進
　　紅瓦蓋的房舍，紅磚砌的矮墻
　　四處笙歌音美，弦管聲諧
　　我尋找歌聲的方向
　　藍色的魚聲像空氣游進我的肺里
　　我被魚裝滿
　　
　　我低聲地喃喃自語：叫人難以相信
　　這些細小的生命由我來重生
　　愛啊，人們頃刻間就忘記死亡
　　忘記憂傷的事物
　　
　　我縱身回到水里——冰的絲弦
　　像細線一樣，一根根纏繞我
　　到處是顏色，美，珍珠的鳴聲
　　我把頭枕在美人魚的懷里
　　哦，我小小的親娘
　　波浪的拍打已經緩慢
　　眾多的王子在離開，眾多的王子在趕來
　　
　　5
　　在河流的音符中
　　在優雅的魚群里
　　它們一連數夜在我的身邊，彈起
　　我記住了，魚的光芒
　　我虔誠得不敢發聲，我悄沒聲息地游開
　　在一間香味撲鼻的房間
　　散發魚味的女人
　　生下各種各樣的魚。
　　
　　啊，誰看見了
　　這些奔流的嘴唇，死胎的尸骨
　　四周多么寧靜
　　我的眼神一塵不染
　　
　　輕如一葉的女人，在怒號的波濤中行走
　　黑夜正在帶路，她要急于見到她的海神
　　在安靜的海底放下她滿懷的
　　魚子
　　
　　6
　　我的頭胎子該在什么地方啊
　　他見到我一定會歡喜戰栗
　　他每一張鱗片上都留著我的唇印
　　我的呼喚將他從沉睡的魔瓶里喚醒
　　他回到他出發的地方
　　
　　這子宮。只棲息過獅子和雄鷹
　　
　　我聽見他的聲音了，他正在安葬大海的生靈
　　用暗礁建造母親的墳墓
　　世界是等你打開的魔瓶
　　不管誰揭開蓋子，都將被它殺死
　　
　　7
　　我不難認出我的敵人
　　但是，我閉上眼睛
　　讓他們與善良同穴
　　我破水而行
　　等燃燒之海的的海神掀開魔蓋
　　天地的磅礴席卷而來
　　比美往古的黃金時代啊。我得朝你靠近
　　我心頭住著一支海的樂隊
　　我將被唱晚的激流
　　殺死
　　
　　我沉默不語，仿佛早已看到
　　守風俗的女人
　　她一直未嫁，卻和大海葬在一起
　　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