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溫州老鄉

　　楊鷗
　　畢業于北京大學中文系，現供職于人民日報海外版。出版有紀實作品集《神州雅典娜》，曾獲中國新聞獎報紙副刊復評銀獎等，曾擔任《當代》文學拉力賽評委。
　　
　　每當我跟人說起我是溫州人，人們會感嘆：“溫州人？！”那口氣所包含的意思有些復雜。溫州人讓人一言難盡。現在很多地方都在搶占名人故里的品牌，我想我的故鄉溫州該拿什么名人壯門面呢？轉念一想溫州人本身早已名聲在外了，溫州人靠自己闖出了品牌，溫州人自己就是品牌。溫州人敢為天下先，溫州人的足跡遍布全世界。只要哪里有商機，溫州人的足跡就落到哪里，哪怕是剛剛經歷過戰火的國家，哪怕語言完全不通，哪怕是聞所未聞的偏遠角落，商業嗅覺靈敏的溫州人都會循著商機勇往直前。溫州人就像石縫里長出的植物，只要有一點點養分，就能落地生根，就能蓬勃生長。有的甚至能長成一棵樹，長成一片樹林。小到小小的紐扣、打火機、閥門，大到個人承包油田，承包飛機航線，溫州人的商業嗅覺無處不在，不怕從小事做起，不怕從最苦最累做起，盡可能從中獲取最大的利益。
　　我從11歲離開溫州，那時還沒有改革開放，我對商業的意識僅限于跟著姨姥姥去菜市場和小商小販討價還價。現在想來，菜市場的小商小販已經是市場經濟的雛形了。“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忽然有一天，地處東南一隅的溫州小城火起來了，滿世界的人都知道了溫州，關于溫州人迅速地富起來，關于溫州的假冒偽劣商品，傳得沸沸揚揚。人們對溫州人的評價負面大于正面。溫州人卻不管不顧，只顧埋頭賺錢。我小時候的一位鄰家大哥，來到我在北京的家里做客，穿著一件緊巴巴的西服，很自信的樣子。他成了包工頭，帶了一個建筑包工隊來北京，在北京蓋房子。那個時候私人的包工隊還很少見。幾年后，聽說他越做越大，在北京買了房，成了北京人，后來再也沒有見過他。我的一個在溫州的表哥，辭去了當海員的公職，干起了安利。有一回出差來北京到我家，從頭到尾滔滔不絕說的都是安利，吃飯的時候還在說，最后說得我父母終于買了他的安利產品。這位表哥原來不擅言辭，自從干上安利，逢人便說，口才練得出奇的好，親戚們說他走火入魔了。但功夫不負有心人，他從安利的最底層干到了高級別，現在在溫州買了房買了車，有了自己的辦公室和下屬，還經常帶家屬出國參加安利活動。如今見了他，也不是張口閉口安利了，恢復為正常人。
　　那個時候提到溫州總是讓我興奮，那時有一份溫州市政府主辦的《今日溫州》月刊，給我們在京的溫州人寄贈，上面有許多關于溫州的激動人心的消息。溫州從一個默默無聞的小城成了一個開風氣之先的地方，“溫州模式”成為不可忽視的經濟現象。我也總想為家鄉做點什么。我采訪過溫州機場的首航，溫州機場是民間集資建起來的。我還采訪過當時的溫州市長，采訪過在溫州舉辦的三胞聯誼會。有一個在荷蘭開餐館的僑胞給我看他的手，上面滿是被油燙傷留下的疤。每個人的成功都來之不易。站在溫州的街頭，小汽車、摩托車來來往往，人們都顯得匆匆忙忙，在一門心思地奔著什么。溫州就像一顆躁動不安的心臟在跳蕩。時代的大潮裹挾著人們轟轟烈烈地向前。溫州女子的衣著總是引領時尚，每隔一段時間流行一種新面料，她們用這種面料仿照國外時裝的最新樣式請裁縫做衣服。我來溫州也是想看看撫養我長大的姨姥姥和姨姥爺，他們為我能來溫州采訪而自豪。而在姨姥姥的身邊，我好像又回到了小時候安恬的時光。有一次我和姨姥姥姨姥爺經過麥當勞進去歇腳，兩位老人第一次吃麥當勞，覺得很新奇。我覺得從小呵護我長大的兩位老人如今成了需要我呵護的人。老人的生活就像站在岸邊看著滔滔的河流向前，無論時代怎么變，那一份親情永遠是親人溫暖的港灣。實際上人們的奔忙也是為了過上一種安穩富足的日子，但這種追求的過程卻是艱辛和充滿激烈競爭、泥沙俱下的。溫州地少人多，資源也少，人們只有向外發展，憑自己的力量創造財富。且溫州人有經商的傳統，早在宋代，葉適就創建了經濟實用的永嘉學派。
　　在我所在的北京，從溫州來北京經商的少說也有10萬人。北京南部的大紅門那邊有個浙江村，主要就是溫州人。那里專有個菜市場賣溫州菜，我們有時去那里買溫州菜，那里能買到別處沒有只有溫州才有的盤菜。到那里處處能聽到溫州的鄉音，溫州話是我們尋找老鄉的標記。溫州話外地人一概聽不懂，有人聽見我們說溫州話以為在說日語。
　　我還在大紅門那邊參加過溫州老鄉的聚會，那是溫州永嘉商會的一次聚會。溫州永嘉縣是我父親的出生地，在北京經商的溫州永嘉人成立了一個永嘉商會，至今已經成立10年了，每年臨近春節都要邀請我們這些在京的永嘉老鄉聚會。這些商界的永嘉老鄉，當年大都是從四處碰壁的推銷員起家，如今事業頗具規模了。就說現任的這位商會會長，就是18歲那年懷揣著母親給的300元錢闖到北京推銷閥門，費盡周折也沒推銷出一個閥門。后來他又跑到河北滄州，一家工廠一家工廠地跑，還是一無所獲。又跑到四川內江，還是一家工廠一家工廠地跑，終于在那里拿到了1000元的訂單。就這樣起步，如今他的旗下擁有12家公司，又大舉向高等職業教育和金融方面進軍，業績驕人。商會的每一個人都有一部艱辛的發家史，如今的這些商界人士穿著名牌的西服革履，開著寶馬車，待人彬彬有禮，有人還在清華北大進修工商管理和禮儀課等等。解決了溫飽問題，他們有的開始把目光投向文化，投資拍電視劇，辦學校，辦刊物。商會還要整合資源，在資金運作上拓展更大的發展空間。
　　我們這些被邀請的非商界人士參加永嘉商會的聚會活動，和老鄉相聚覺得很親切，很溫馨，也盡其所能為老鄉做些事：有一位中國社科院的社會學博士專門以“溫州人在法國”為研究課題，還出了一本書，他被商會邀請來給會員們講課；還有一位中宣部研究理論的干部，也常被商會邀請來做時事報告，講解中央政策；有一位政法界的老專家，被商會請來做法律顧問。我忝列在商會顧問名單里，卻沒為他們做什么事，但他們并不在意，一如既往地每年邀請我參加聚會，每逢節日都發來短信問候。我為永嘉人做過的一件事讓我至今印象深刻。有一回我外出開會，一位永嘉老鄉來報社找我，他黑黑的臉膛，穿著藏藍色西服，身披一條鮮紅的綬帶，挎著一個竹編菜籃子，籃子里是綠色的蔬菜，他就這樣筆直地站在我們報社門口等我，等了一個上午，引來很多人注目，全報社的人都知道了我有這么一位奇特的老鄉。他是永嘉的一位普通農民，是永嘉縣的一位報社記者介紹來的，他提著菜籃子走遍全國各地，呼吁放棄塑料袋，買菜用菜籃子，宣傳環保。他想讓我給他寫篇報道。就這么簡單的一件事，竟被他做出了名氣。全國很多報紙都報道了他的事跡。他后來成了全國人大代表，到北京開人大會時給我打電話感謝我當初支持了他。溫州人就是不乏這樣充滿奇思妙想的人，硬是把一些看起來不可能的事做成了可能。
　　溫州讓我百感交集。我想起有一次回溫州出差，夜晚一位民警騎摩托車送我回家。坐在風馳電掣的摩托車上，穿過大街小巷，周圍的燈光串成一道道閃光的金色絲線從身邊掠過，那一刻心靈有一種飛揚的感覺。故鄉溫州，就是讓我心靈飛揚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