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平
生于上個世紀60年代末,現執教于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1990年代后期開始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和當代文化批評。做規矩的學術論文,也做不規矩的文藝評論和媒體書評。近年在《當代作家評論》《上海文學》等發表文學批評40余篇,曾獲《當代作家評論》獎。
偶爾看到一本侯仁之先生的《步芳集》。這本1960年代出版的小書,1980年代初重出的時候加了《沙行續記》的若干內容還是一本薄薄的小書,比起當下動輒部頭甚巨的學問家和寫家來,侯仁之先生寫得真的不算多。對侯仁之先生研究北京城的學問,我等界外之人,難以置喙。我只說說書中能夠當散文來讀的《沙行小記》和《沙行續記》。《沙行小記》和《沙行續記》都發表在1961、1965年的《光明日報》。1961、1965年,按照今天的文學史來看,是一個政治掛帥,文學出局的“非文學”的時代。談此間散文,自然有曾經評介甚高的楊朔、劉白羽、秦牧“三大家”。這“三大家”的散文,路數不類,但都有“政治正確”的“華麗麗”在謀篇之先,因此很受今人詬病。看來寫字的人,光有“政治正確”難保有一天“文學不正確”而落伍、過氣。所以,今天再談“十七年散文”,史家們往往換了一種“文學正確”的眼光,大家說的是沈從文、顧準的日記,豐子愷、張中曉的隨筆,再不濟也說說“三家村”那些事。這些人,寫這些文的時候,都對時代“有話要說”。寫作對他們來說是一種批判、一種抗議。散文可以“怨”,可以是長的投槍短的匕首,這種精神氣質灌注的是自《新青年》《語絲》和《申報·自由談》而來的現代知識分子批判傳統。沈從文、顧準的日記,豐子愷、張中曉的隨筆,“三家村”那些事,這些“文”在它們寫作的時代有的發表過,但都沒有好結果。有的干脆就是寫了擱抽屜成了 “抽屜文學”,只能在另外的時代“見光”,比如“從文日記”。不管怎么樣,這些人,這些文都是一個文學沉淪時代,“有話要說”“真說”的樣本。“真說”的反面是“假說”。“假說”就是違心地說,昧著良心地說,獻媚屈膝地說,如此等等,反正是心里想的一套,筆下寫的一套。說這些是另外的話題,按下不表。
還是回到我們的話題,看看科學家侯仁之的文字。和沈從文、顧準、豐子愷、張中曉、“三家村”不同,《沙行小記》和《沙行續記》肯定不是一個“非文學”時代的抗議書和怨憤書。不但不是,《沙行小記》和《沙行續記》還不時摻雜進“鶯歌燕舞”“盛世太平”的議論風生。一時代有一時代的文本,侯仁之寫這些短文的時代,無論說公事私事都要談談新舊社會。侯仁之先生也沒能免這個俗。所以,現在說《沙行小記》和《沙行續記》大可不必在批判和抗議的意義上拔高它的精神高度。侯仁之先生的這些短文也唱唱政治的高調,但時過境遷,依然還是有許多“干貨”,值得一讀。這些“干貨”,自然首先是一個歷史地理學家建立在專業知識上的識見。侯仁之先生寫這些短文的時代,沒有人鼓吹“學者散文”“文化散文”之類口號,但他下筆之際的考據和鉤沉端的都是“文化”。但和我們今天的文化玄虛癥不同,侯仁之先生調動驅使的“文化”卻是貼著他所說的對象來。除此之外,《沙行小記》和《沙行續記》更重要的是“人”的情懷。文學是人學,科學又何嘗不是呢?比如他寫:“磁窯堡的堡址,還在小山之北。一天下午,我因探索西天河的源流,偶然來到這里。堡系正方形,周不過一公里,但土筑城垣,既高且厚。我從東門進得堡來,只見瓦礫遍地,荒草離離,只身踟躕其間,頗覺凄涼。”(《磁窯山》)比如寫明代文獻描寫的“幅員數百里,又皆沃壤可耕之地”的鐵柱泉,現在“偌大一個磚城,卻只有一個東門,但是門洞已被沙湮,只好越墻而入。原來這是一個甕城,甕城里幾乎填滿了沙。從這里又登上大城的城墻,這時所看到的只是一個空城,好像沒有人住過的樣子。及至下到城內,才看出了一堆堆的荒丘,被覆蓋在相當茂密的芨芨草和白刺堆的下面,比較低平的地方,則長滿了苦豆子和薇菜等。”科學家侯仁之的追問:“四百多年的時間,這一帶地方何以竟然變得如此荒涼?”(《鐵柱泉》)細讀《沙行小記》和《沙行續記》,我進而發現科學家侯仁之對歷史和現實不是沒有反思和批判,但科學家侯仁之的反思和批判不是疾言厲色,而是平靜中寄寓沉痛,悠遠而寬廣。
侯仁之先生顯然是一個駕馭文字的好手。而說到駕馭文字,說到底其實就是有話說,說真話,有話好好說。可以舉一個例子:
根據楊化產父子所講的話,不但印證了老年間鴛鴦湖的水確實通到西天河,而且鴛鴦湖附近一帶草木也很茂盛,不像現在這么荒涼。特別是楊化產老漢告訴我說,他還記得光緒二十四五年間(1898—1899年),鴛鴦湖的水還很大,湖里的水鳥也很多。湖里長了很多蘆草。有一房子高,家里蓋房子,還到湖上來拉蘆草。附近一帶的牛筋條、芨芨草、紅柴,也有湖里的蘆草那般高。此外生長的還有沙蒿、燈索、沙米等等,也都很繁茂。講到這里,老人若有所感地說:“那個時候人很多,種地的也少,大都是放牧的,而且放牧的人也都要到湖上來,有放羊的、放牛的、放駱駝的……還有每年三月前后,挖甘草的也多起來。但這些年來可就不行了。草少了,長不起來了。天也旱,又有沙丘。還有,這些年來開荒種地的也多了,我小的時候還記得鴛鴦湖西南五更山的山腳下,還有百十來棵大榆樹,不知怎的,后來一刮風,連樹根也給刮出來啦,這就不容易活了。又加上種地的人越來越多,榆木很硬,很耐磨,大家都把榆樹砍下來做木犁。要說到鐵犁,那是解放以后才有的,解放前哪里見過鐵犁呀!當年那百十棵大榆樹,現在一棵也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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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場景,熟悉“十七年”文學的自然不陌生。“勞動人民”總在關鍵的時候成為文人唱高調、升華主題的“幫腔”和“托兒”。但同樣的時代,侯仁之先生看中的是“勞動人民”樸素的見識和常識。不敷粉,不貼金,科學家也有科學家的“真說”。
如果我們對當下散文稍做觀察,就可以發現當下散文的違心、屈膝的“假說”還不只在追求一種“政治正確”。聰明的文人早已知道在今天的時代一定程度上的“政治不正確”反而可以撈得更足。在一個富足而平庸的時代,散文的生產和消費市場像雪球一樣越推越大。如果看我們今天散文生產車間的貨色,最多的是棲身于上面這些多如牛毛的各式傳媒的“新媒體散文”。這些散文氤氳著的是中產階級或者沉浸中產階級幻覺中的“摩登風”。如果中產階級踮著腳尖也夠不著,那就“小資”“白領”一把,只是這樣會自感委屈,自然字里行間會多一點怨憤和不平,多一點愛悅自己的撒嬌和憐惜。好久之前,讀過賀奕的一篇小說《偽生活》,記得里面的主人公每天扮演各種角色去和不同女人迎來送往,以至于最后沉溺其間,以為“偽生活”即“真生活”了。文字很能夠產生這種“似真”“仿真”的幻覺。“真說”固然不能成為散文門里門外的唯一界限。但我以為人之為文還是少沒話找話說,少裝腔作勢,少咋呼,多“有話說,說真話,有話好好說”。
漢語圈里,說科學家的文字,陳之藩大概可以做個代表。陳之藩是誰?按照王光福先生的文章說,陳之藩生于1925年,河北霸縣人,父親北京大學畢業。盧溝橋事變的1937年,陳之藩被戰爭風云卷到北京,還差一年小學畢業,卻考上了北京前鑼鼓巷的進德中學。六年中學畢業后,像落敗時的劉玄德,棄新野,敗當陽,奔夏口,一路生死奔波,最后在距劉備稱王的漢中不甚遠的古路壩,考入了與西南聯大遙遙相對的西北聯大的工學院,即西北工業學院的電機系。抗戰勝利后,按原路返回,到了天津的北洋大學。1955年,陳之藩去臺赴美賓夕法尼亞大學攻讀理學碩士。從當年2月9日的《月是故鄉明》到次年12月19日的《河邊的故事》,共寫成短簡二十余篇,集為散文集《旅美小簡》。1969年,陳之藩已成了美國的名教授,為了心儀的劍橋大學,他放棄了公費訪學而選擇了自費留學,到劍橋大學控制系當起了“教授學生”。在剛到劍橋的一兩個月里,只是在看閑書聊閑天,一連寫了十篇《劍河倒影》,寄給臺灣的《中央日報》發表,得到梁實秋先生、林語堂先生的“謬獎”與“申論”。至此,陳之藩先生作為名散文家的地位,已在臺灣確立起來。就這樣,作為學生在劍橋與成百的學者談了兩年天,作為教授在劍橋,在曼徹斯特,在倫敦巡回演講,最后,《劍河倒影》成了中國散文史上的經典,陳之藩以自己的哲學創見,成了劍橋大學的哲學博士。如果這些事情有點遠的話,最近的這些年,陳之藩做過香港中文大學電子系講座教授兼系主任,也做過美國波士頓大學應用科學系研究教授。
看這樣的經歷,出生于上個世紀20年代的陳之藩是比楊振寧先生稍晚一點的那代人。據云陳之藩先生在他的本業,電子工程領域很卓越。就文學來說,在大陸許多人識得的詩人余光中曾經說:“陳之藩在美國成了科學學者,在臺灣卻是文學名家,這種兩棲生命是令人羨慕的。當今臺灣文壇上,能如此出入科、文之間的,除了張系國之外,我一時還想不起第三人來。”事實上,陳之藩的散文影響了二三代臺灣文學青年,當今的臺灣散文家有不少是讀陳之藩散文長大的。但除了先前《美文》做了一個小專輯,大陸出版界似乎遲至2000年,2006年才分別由浙江人民出版社和百花文藝出版社出了他的《劍河倒影》《散步》,2007年江蘇文藝出版社出了他的比較全面的散文選集《寂寞畫廊》。看來陳之藩就像幾年之前的董橋,又是一個墻外開花墻外香的“大家”。我不是出版的專業人士,不知道我們的出版界還有多少這樣的出版盲點。也并不是說所有的人都不識貨。大陸著名的現代文學版本專家陳子善先生就說過:“陳之藩的文字清澈而又多姿,白話散文能寫得像他這樣純凈明麗,如行云流水般,實不多見。”陳之藩出過散文集多種,以小書居多。如在賓夕法尼亞大學上學時寫的《旅美小簡》;在曼菲斯教書時寫的《在春風里》;在英國劍橋大學時寫的《劍河倒影》;在香港前后寫的《一星如月》;在臺灣及波士頓大學所寫的《時空之海》,還有比較靠近的《散步》等。他曾對羅素作過這樣的評語:“清澈如水,在人類迷惑的叢林的一角,閃著一片幽光。”有著科學家、哲學家和詩人三重身份的陳之藩做著的是文字之“蚌”的夢想:“用自己的血肉痛苦地與寂寞的砂石相摩,蚌的夢想是一團圓潤的回映八荒的珠光。”他的文字也可以稱得上“清澈如水”,而又有著蚌孕成珠的人生洞悉的底色如陳之藩先生說:“時局如此荒涼,時代如此落寞;世人如此鹵莽,吾道如此艱難。”“好像無論有過幾千年驚天地的歷史,有過幾萬首動江關的辭賦與泣鬼神的詩歌,與我們這一世這一代均毫不相干,歷史至此而斬。而今而后,除了黑夜,就是空白。”陳之藩為文面對是這樣的“黑夜”和“空白”,他要用文字在“黑夜”和“空白”留下痕跡。
科學家而能文在侯仁之、陳之藩那一代人不是侯仁之、陳之藩這樣的“單數”“個例”,而是侯仁之們、陳之藩們這個龐大的“復數”。楊振寧、陳省身、丁肇中……他們都是科學中人,但卻又是“詩人”,有著詩性人生和現實關懷的人。當今世界我們有著另外的“荒涼”、“落寞”、“鹵莽”和“艱難”,科學家對他所置身的世界有著一種詩意和美的注視和凝望。在這里,科學家、哲學家和詩人其實是同一個人,他們都是世界秘密的揭示者和命名者。在這里,我們驚異地發現呵護和傳承母語之美不僅僅是專業化的文學工作者,而且也有“侯仁之們”“陳之藩們”這樣的科學家。他們予我們的是一種別樣的目光。但與此相較的是今天中國的科學家有多少人能夠像侯仁之、陳之藩那一代人一樣深悟科學與詩對話的境界?又有多少人能夠為世界留下珠光圓潤的文字?還是先別難為科學家了,且說以文立身者,從侯仁之、陳之藩等等科學家的文字,能否悟到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