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永泰不到1歲時,父親走了,從此杳無音信。當他和媽媽終于得到父親的消息時,父親已經犧牲12年了。而他第一次作為兒子跪倒在父親墳前,更已是59年之后。可是,與陳永泰父親一同犧牲的許多戰友的家人,至今仍對親人的澤情一無所知。陳永泰發誓,一定要替這些烈士找到他們的親人。
“我是第一個到阿里獅泉河烈士陵園祭奠先遣連烈士的親屬。長眠在這里的烈士,包括和平年代犧牲的,他們的親人從內地來祭奠的,我也是第一個。”陳永泰對記者說。
陳永泰是甘肅省甘谷縣的一名退休干部,他的父親陳忠義是當年進藏先遣連的英雄之一,1951年犧牲于藏北扎麻芒堡。
2010年8月1日,英雄先遣連連史館在西藏阿里落成,陳永泰接受邀請參加了落成儀式,也第一次站到了父親的墳前。進入墓園,望著烈士紀念主碑,陳永泰百感交集,他輕輕說了一句,“我終于來了!”
為了這一天,陳永泰已經努力了大半輩子。
母子的等待
父親寄到家里的最后一封信,落款日期是1950年8月日。
“在這封信中,父親說他們即將開往西藏,解放那里的窮苦老百姓,家里暫時不要給他寫回信,去信是收不到的,等他們勝利后再給家里來信。”陳永泰回憶,“信內有證明書一件,父親說拿去找縣政府,可以分田地。”
此后,全家人一直期待能收到父親的信,但時間一天天過去了,卻始終沒有任何訊息。1954年6月,陳永泰的爺爺病重,彌留之際嘴里一直呼喚著兒子的名字。
“我父親從小失去了母親,是爺爺既當爹又當娘把他拉扯大的。”陳永泰說,爺爺是帶著對父親的無限思念離開人世的。
解放初期,當地政府給陳永泰家掛了一面“光榮軍屬”的牌子,每年春節縣政府還要發一封《慰問信》。但隨著父親音訊的中斷,這些待遇也沒有了。有傳聞說他父親去了印度,這可讓全家人精神緊張了很長時間。那個年代,誰家要是有個叛逃的,可是了不得的事情。
上世紀50年代,甘肅南部山區的農民雖然有了土地,但由于土地瘠薄,耕作原始,有男勞力的農家尚不能吃飽飯,陳永泰與母親相依為命,日子就過得更加艱難了。“媽媽是個小腳女人,家里分散在山卯上的幾畝旱地,辛辛苦苦勞作一年,打的糧食還吃不了半年。”陳永泰回憶說。
但是,無論家里生活多么困難,陳永泰的媽媽總要先交公糧,她說這糧是送給在外打仗的丈夫吃的。
生活實在過不下去時,媽媽就只好鎖上門戶,帶著陳永泰去討飯。因為怕碰上熟人,母子倆天不亮出門,天黑透才回家。年幼的陳永泰曾問過媽媽:“為啥近處不要,偏要去遠處呢?為什么出去那么早,回來又這樣晚?”
媽媽只是說:“等你長大后就知道了。”
現在回想起來,陳永泰明白了媽媽的苦心。媽媽下意識地覺得要飯會給父親丟臉,她怕別人說她日子過不下去……
1954年后半年,在老師和親鄰的資助下,陳永泰上學了。為了維持生活和給陳永泰尋找學費,母親想盡了辦法。一有空閑,她就用麥桿編成草辮做草帽,拿到集市賣她用鋸子將家門口的杏樹枝鋸成小節,挖個小土窯燒木炭,擔到街上賣:家里養著兩、三只下蛋的母雞,但陳永泰幾乎沒有吃過雞蛋,媽媽將雞蛋都拿到集市換成了錢。“我上學的學費,就是媽媽這樣一分一分攢出來的。”陳永泰說。
雖然每一分錢都來之不易,但母親總要設法買一包佛香。陳永泰告訴記者,有一個畫面,已經深深刻在自己的腦子里,永遠都不會忘記——每天晚飯后,母親都要點燃香火,在灶神的畫像前禱告,然后用三根紅筷子占卜一番,試圖打探出父親什么時候能回來。
“母親事先設定筷子如果擺成一個什么形狀,就預示著父親會馬上回家。由于是她自己操作,加上心理因素,每次求告的結果都是爸爸不久就會回來,但從來也沒靈驗過。”盡管如此,母親還是習慣性地重復著。或許只有這樣,母親的心才不會完全絕望。
大饑荒開始了,村里開始出現餓死人的情況。陳永泰母子用樹葉、樹皮、野菜來充饑,甚至將麥草和玉米芯燒成生灰吃,竟奇跡般地活了下來。但是,陳永泰的學卻是上不成了,初二上了一個月,就回家務農了。
但即便是這個時候,陳永泰和媽媽依然沒有忘記生死未卜的親人。
遲到的烈士證
1957年,村里有位在新疆服役的軍人回家探親,得知陳永泰家的情況后,就幫他們寫了一封信寄給了國防部。不久,國防部回了一封信,大意是說,已由有關部門進行查找,待查清后再通知他們。
這次尋找雖然沒有結果,卻讓小小年紀的陳永泰知道了打聽父親下落的一條通道。
1962年10月,陳永泰又給國防部寫了一封信,然后就一天一天地等待回音。一個月過去了,半年過去了,還沒有任何消息。陳永泰有些泄氣了。
誰知一年之后,一封發自南疆軍區政治部的信寄到了陳永泰家里。信中說“你給國防部的信經總政治部轉給了我們,經查悉,你父陳忠義生前系新疆軍區進軍西藏先遣連戰士,1950年8月1日進軍西藏,1951年春夏之交犧牲于藏北扎麻芒堡地區。由于當時交通不便,通信困難,未能及時向家里通知……”
爸爸終于找到了!可爸爸已經犧牲12年!當時,陳永泰的母親身體不好,陳永泰不敢把爸爸犧牲的情況告訴她。后來,在一位鄉醫陪同下,他才給母親說了實情。
“出乎意料的是,母親竟然沒有哭,只是一臉的嚴肅和平靜。想來,她對父親犧牲是早有預料的,只是從不表露罷了。或許母親因為以前留了太多的淚,她不愿再用流淚的方式去表達心里的哀痛。”陳永泰說。
聽陳永泰讀完信后,母親只問了一句:“共產黨最后把他定成好人,還是壞人?”
“是好人!是解放西藏的人民功臣!”陳永泰說,
“好人就好!好人就好!”母親連說了兩句。
很快,母親按當地風俗操辦了悼念儀式,還專門請人以她的名義寫了一篇祭文,訴說了她對親人的思念之情以及撫養兒子的過程,算是給丈夫有了一個交代。
1973年9月,陳永泰寫信與南疆軍區政治部取得聯系,南疆軍區給他家補發了《革命烈士證明書》。此時,父親犧牲已經22年了。
父親死在哨位上
陳永泰一直想找一張父親的照片。
起初,他與先遣連成員中惟一還留在阿里軍分區工作的駱德裕取得了聯系,但駱德裕回信告訴他,手里并沒有他父親的照片,或許其他戰友會有,如果找到就寄給他。
通過駱德裕的信,陳永泰大體知道了父親進藏前修新藏公路,曾多次立功受獎;隨先遣連進藏后,在空氣稀薄的藏北地區堅持工作10個月,立大功一次。
后來,陳永泰又輾轉聯系上了先遣連副連長彭清云。彭清云在電話里告訴他,進藏前20天和他的父親認識,當時行軍途中的照片是用老式相機拍下的,一個膠卷只能拍8張,不可能有個人留影。
陳永泰的母親是農村實行包產到戶那年去世的。讓陳永泰感到欣慰的是,母親去世的前一年,他找到一本1975年出版的《世界屋脊上的英雄戰士》,里邊有父親犧牲的大體情況,他都一一講給了母親聽。
2010年的5月,陳永泰見到了李子祥。
李子祥是當年先遣連的指導員,他向陳永泰講述了他父親陳忠義犧牲的詳細過程。
先遣連進藏后,一度陷入斷糧斷鹽的絕境,全連80%的人先后得了高原病,有的戰友開始病亡。當時大家都以為是傳染病,連隊還對生病的人進行隔離。生病的戰士中,就包括陳忠義。
連里有4個崗哨,不能離開人,生病的陳忠義就將自己“隔離”到了哨所,這樣既避免給其他戰友傳染,還能在最后的日子里多替大家做點事。大家不忍心,要把陳忠義背回地窩子,他卻說:“都離我遠點,讓我死在這里,比死在地窩子里強!”
陳忠義就這樣在哨位上停止了心跳。
李子祥還告訴陳永泰,他的父親就是在藏北的行軍路上宣誓入了黨。
陳永泰搜集了很多關于先遣連的資料,其中包括由新疆軍區軍醫學校原政委李含英寫的《世界屋脊上的英雄戰士陳忠義》。他還整理了一個尋找父親的大事記,從父親的最后一封家書到2010年阿里獅泉河烈士陵園的祭奠,前前后后60年。他打算將來寫一本書,留給子孫。
令人震驚的發現
2009年11月,陳永泰到山東聊城參加“紀念孔繁森同志殉職十五周年全國書畫展”時,無意中聽一位曾在改則援藏的同志說:“估計有些先遣連烈士的家屬還不知道親人犧牲的情況。”
陳永泰一直以為,像他這樣四處打探父親下落的應該只是個例,可是,聽了那位援藏干部的話,他回到家想了又想,覺得這種情況或許真的存在。
先遣連總指揮李狄三的家人是從《解放軍文藝》上看到左齊將軍《回憶李狄三》的文章,才知道親人犧牲的事情,那已經是1960年了。《烈士證》是在1972年才補辦的。這么重要的人物都是這樣,一般戰士還能比他好到哪里去?
陳永泰想試試了解一下情況。
他拿出搜集的各種資料,相互對照后發現,烈士名單的人數、姓名都不統一。他再看了一遍反映先遣連事跡的紀錄片《感動高原》,從片中出現的墓碑上抄下了甘肅省天水市5個縣區12位先遣連烈士的名單,又找了一本收錄甘肅省全部烈士名單的1994年版的《甘肅民政志》進行查對,結果發現他抄錄的12位先遣連烈士名單,《甘肅民政志》均未列入,只有一個“程羅院”,與先遣連烈士陳洛元的名字讀音最為接近,但也不能確定是否為同一個人。
接著,陳永泰又打電話請袁國祥將軍提供了“進藏英雄先遣連”甘肅籍28位烈士的名字和地址,然后再與《甘肅民政志》進行核對,依然沒有找到一個人。他還是不甘心,又通過電話與有關縣民政局聯系,但所有的民政局都說,沒有這些烈士的名單。
陳永泰初步判斷,這些烈士的親屬有可能真的還不知道親人犧牲的情況。當他把自己了解的結果告訴袁國祥將軍時,袁國祥非常震驚:“還有這樣的事情!”
袁國祥又給陳永泰寄來了1972年由先遣連連長曹海林、副連長彭清云、班長駱德裕等同志通過回憶形成的《進藏先遣連人員花名冊》,以及2006年再次經先遣連指導員李子祥、副連長彭清云最后核實的《進藏先遣連犧牲人員確切名單》。看著名單上的每一個名字,陳永泰心里很沉重:他們可都是與父親一起生死與共的戰友啊!
陳永泰想,整整60年,這些烈士的家庭肯定已經發生了很多重大變化,他們的父母自然都已離開了人世,妻子如果沒離世,或許有的已經改嫁,子女或許也已遠走他鄉,有的烈士很可能已經家中無人。
從烈士名單中,陳永泰也無法得到更多的信息,16個烈士只有省名,具體到村名的19人,其余的或只是市名,或只是鄉名。而且,名單上的地址有的也許還是錯的,有的由于地名變化或鄉村合并已經不存在,甚至有的烈士的名字也不夠準確。
雖然想到了各種可能,但陳永泰還是做出了一個重要的決定:為這些烈士找到親人!
西藏阿里軍分區司令員劉萬龍知道陳永泰的想法后對他說:“你給先烈們干了一件好事,這也是我們的職責,需要軍分區協助的,我們一定全力支持。”
替烈士尋找親人
陳永泰為烈士尋找親人所借助的工具有兩個,一個是地圖,一個是電話號碼本。
或許是因為在縣政府工作過的緣故,陳永泰要找一個烈士的家多,通常會先給烈士所在的縣委辦公室打電話。他找到的第一位烈士親屬,就是通過縣委辦找到鎮政府,鎮政府再找到村支書。村支書很熱心,第二天就回了電話,說找到了。
普通人最讓陳永泰感到心暖。
有一位駐村女干部幫陳永泰找烈士親屬時,在自己所駐的村沒找到,就主動擴大范圍,烈士親屬果然在別的村。
張永吉烈士的家在陜西戶縣,陳永泰打電話到戶縣縣委辦,縣委辦說沒有他要找的那個鄉。陳永泰又打電話到縣志辦,一位女同志很耐心,查找資料后確認,他所說的鄉已經改名,現在叫五竹鄉。
張永吉的兒子叫張懷軍,名字是爺爺給起的,意思是懷念當軍人的父親。張懷軍告訴陳永泰,父親寄給家里的最后一封信是1950年。“文革”時,有傳聞說父親跑到了臺灣,家里人承受了很大的壓力。1987年,村里有從臺灣回來探親的老兵,他還托老兵在臺灣登廣告尋找過父親。2000年母親去世前,還一直惦念著父親的下落。
“如果早幾年知道這個消息,母親會走得安心一些。”張懷軍說。
陳永泰告訴記者,每一位烈士家里,都有一段令人唏噓不已的故事。
烈士張佛成的侄子(過繼到張佛成門下)張長福說,剛解放時,家里門上還掛有軍屬牌,后來張佛成不再寫信給家里后,軍屬牌就被摘掉了。他們還是聽鄰村一個在新疆當兵的人說,張佛成在西藏犧牲了,讓他們不要再等了。但是,他們從沒有見哪一級組織正式給他們一個說法,也沒等來一張烈士證,家里人當然也不會享受到烈士親屬該有的優撫待遇。
這幾乎是陳永泰找見的烈士親屬的共同遭遇。
一路尋找,一路難過,這其實都是陳永泰預料之中的。但是,他也遇到過一些讓他意想不到甚至心寒的事情。
有這樣一位烈士,曾參加過東北抗聯,后經前蘇聯到了新疆,隨陶峙岳起義后到了先遣連。陳永泰給該烈士所在省的省委書記寫了一封信,說明了情況,請求幫忙查找。不久,陳永泰接到該省民政廳一位同志打來的電話。原來,那位省委書記收到他寫的信,做了批示后轉給了民政部門。
陳永泰趕緊向打來電話的人提出了自己的請求,希望能夠幫助烈士找到家屬。誰知對方一聽,便反問了他一句:你讓我們怎么找?還說陳永泰的辦法是讓他們搞人口普查,“為一個人劃不來”。
陳永泰氣憤地質問對方:“你覺得多少人才劃來?!一個連犧牲了近一半人,還少嗎?”對方還是說不好找,放下電話后就再沒了消息。
給一個鄉政府打電話找烈士家屬時,接電話的年輕人竟然問陳永泰:什么是烈士?陳永泰驚訝得半天沒有回過神來。
還有人將陳永泰當成了騙子。
在甘肅渭源縣找到姜尚仁烈士的弟弟時,對方就不相信他。烈士弟弟的孫子口氣很沖,說要戳破他的謊言。當陳永泰說讓他到天水日報網站看更詳細的內容時,對方卻反問他的年齡。得知陳永泰已經65歲,對方更不相信他了,“65歲了!你懂網是個什么東西?”
雖然有時很傷心,有時很委屈,但陳永泰并不想停下尋找的腳步。想到父親,想到父親的戰友,想到還有很多人可能還在惦念著幾十年前消失的親人,自己受點苦受點累,又能算得了什么!
陳永泰告訴記者,目前他已聯系上11位烈士的親屬,其中一位待定。這兒位烈士中,只有兩位的家人事先已知道親人犧牲在藏北的事情,并辦有烈士證,其余都是他找到后才知道的。
第一個掃墓人
“母親在世時,曾念叨把父親的遺骨帶回來,祖墳中有父親的一座空墓。”陳永泰說,雖然有這個想法,但當時很封閉,新疆在什么地方?阿里在什么地方?要坐多長時間車才能到達?一概不清楚。
1990年,縣上有一個考察團要去烏魯木齊市,當時已是縣經委主任的陳永泰便跟了去。他心里存有一個念頭,順道去父親的陵園掃墓。
部隊知道他的情況后,答應協助。但在當時,從烏魯木齊到阿里,坐汽車要十多天。更不巧的是,當時已是9月底,大雪封山,根本沒法進去。陳永泰很是失望,只好在烏魯木齊的郊區面對阿里的方向,燒了點紙錢。
2010年8月1日,英雄先遣連連史館落成,陳永泰被邀請參加開館儀式,他才有幸成為第一個到獅泉河烈士陵園掃墓祭奠的人。
陳永泰給父親墓穴上添了一捧從祖墳帶去的土,撒了一瓶取自村邊小河的水,那是父親生前曾經喝過的水。他還寫了一篇長達1萬多字的祭文,給父親念了近一個小時。
那天去陵園時,因為走得匆忙,陳永泰忘了帶老花鏡。但是,當他捧起祭文,竟有如神助,不戴老花鏡也覺得眼睛很清亮。
陳永泰還走到已找到親屬的烈士墓碑前,代表他們的家人一一祭了酒,奠了茶,告知他們親人的近況。
離開獅泉河陵園時,他折了一支紅柳枝,準備做成標本,永遠珍藏。
陳永泰說,按照英雄先遣連烈士名單,還有50多位烈士的親屬沒有找到,盡管難度很大,但他發誓,活一天就繼續找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