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的早晨
雪飄過了昨夜多少人的夢境
有誰掌著燈和雪花對話
現在的淮南,我在早晨
獲得了久違而新鮮的雪白
突然間,我想我在這座城市里
勞碌奔波,頂著假罪名
一覺醒來碰上了平冤的判官
一下子了然清白
一輛車在駛過,無須躲開
車輪不會在我們的身上濺上污點
這短暫的早晨,我所經過的一切都是白的
一張薄紙的白,這雪的薄
輕若鴻毛的白又讓人不安
面對這雪,我的半生或許真的罪孽難赦
或許就是我玷污了太多的白
——棉花、大米、麥面
一直到安靜在瓷罐里的
那些咸或甜的晶體,哦,還有
一刻不離的206塊骨頭……
過淮上渡口
久未走動了,我突然想念
對岸的一戶人家
他和我一樣
要被拆遷。我們是隔著一條河的遠
太陽已經升起來照亮了對面
麥苗和蘿卜地呼出的薄霧
在泛泛地飄。我去往的那片土地
空曠被填充出新的想象
渡一條河,不如說
渡城鄉的裂痕
我屏聲靜氣,從岸邊開始起
聽流水的心跳——
這是柴油機的轟鳴聲擋不住的
浪花已經跳上甲板
我猜想:又過了一次淮河
我和這個世界都變了
橫渡的時候,身體里
一滴血也加快了穿越的速度
此去,有點不安和疼
砂殤
掌燈出門,日出回家
他采去昨日的沉積、細小的堅硬
鉆進了自己的心臟挖采
為著生活,他同時積攢
河流土地賜予的痛苦
一手攥緊砂粒
一手捂住墻根
躬身于一陣風。他要在掏出他
黑暗里的農民身份?;春拥膬鹤?br/> 天地比一個人小的時候
難道不就在此時
砂,換不來祖母的墳
墳頭上的一叢野莓小花
一些星星摻在了砂里被運走
塌下的、故去的一切,向著疲憊的空隙
不停填充。分不開勞動或者
偷竊,母親衣兜里的一個硬幣
珍貴著。一個人為河流
又老了一天。蒼茫
高皇寺
高皇寺的老鄉在地里播下了麥籽
八顆三不收
大旱跨過兩個年頭。一些人
以他們的靈魂朝著化為故事的高皇寺
叩拜,從英雄到草莽
用骨頭對話:一滴雨為大
泥土是家
高皇寺頂著故土
故土擁著稀疏的青色。一座寺
在掩埋了自己的泥土中緩慢地斑駁
磚瓦連同一個高皇的足跡
青色稀疏
我側耳細聽見,土地的下面
傳出了歡笑。嗯,此刻
他們在黑暗處搜索到撲棱棱的聲音
一陣又接著一陣。這不是雨雪
幾十只斑鳩正貼著柳林
掠過原野朝向東南飛行
臘月的陽光照進西小溝
用去兩代人的歲月
西小溝離被淤實的日子不遠了
這整個臘月陽光充裕
岸上,逆光的幾只小鴉鵑
安靜地蹲在枝椏間
和老柳分享著同一種的褐色
吳大郢的冬日,西小溝的活力
在于有一個人的挖掘。漚積的黑泥
蔓延的裂痕滲出細小白花的冰粒
他背朝太陽一鍬一鍬地挖
咯吱、咯吱的,仿佛
他把干涸的溝床當作了死神
他的泥,他好像已經搶回
自己的一部分生命
不停止的陽光,我止不住顫抖
挖泥的人他埋頭干活,一聲不語
一鍬掘出一塊自己的影子
接著,他把它們裝入膠輪車
推向遠處土黃色的冬麥地
淮河防浪柳林再記
前不見首,后不現尾
一列彎腰駝背者
護衛當做贖罪。這些抵抗者
擔負著水大成災的罪名
泥土捻成一根繩子捆綁了歲月
淡泊的,大堤內,一棵樹苗
植下后,就是英雄
一條繩子拴牢了根
淮河防浪林。我看見架河入口
一棵樹傾斜倒于洪峰里的姿勢
好像一個人的青春夢想
發著嫩芽,三片綠
正在組成完整的春天
從正陽關沿堤壩下行至東津渡
沿著河流看時光
河堤高出屋頂。在兩地之間
我是英雄,在一生為伍的河道邊
從正陽關沿堤壩去東津渡
一百里
車駛一時,舟行一天
水漲一尺,茫茫悠遠
一河水決絕,在繁衍與滋潤之外
水一去不返。芡實、蘆花
都這樣快樂結籽
今天太陽出來,水里的生命的復活
我要對流水說:一場夢
從正陽關沿堤壩下行至東津渡
一船遠去,一人回來
從豌豆花開始
悠遠地帶去他自己的藍
只有一睡不醒的人,只有我的父親
他這閉眼就帶去了他的閃電
記住孩子般的鳴叫和批評
永遠睡著的人隱去了自己
他放縱的一粒豌豆,依然在土地里
等待秋天的收獲。多么美好
風吹來,又吹過云朵
把天空留下來,廣闊的藍
一朵花,從一座小山丘下
從一朵豌豆花開始,再無結束
在一層薄雪上返鄉
樹葉散盡,臘月
村莊遠遠近近的孕婦般隆著雪白
路邊的楊樹依然挺立
樹木還認識我,我們要相互打一聲招呼
在冬日,我們最好都該是慢聲細語
要像兩朵雪花摩擦了一下的聲音
蟲子建造的小屋
掛在樹上,輕輕敲擊枝干
這是要郵寄給春天包裹
——貼著雪花的郵票
誰說雪只是在滋潤著大地
美妙可以化作微小,在一層薄雪上返鄉
渴望成為一個人一生常有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