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關于愛情的想象,稱為青春夢幻,幾乎是心理學家們的一致看法。潘光旦先生翻譯的英國性學專家靄理士所著《性心理學》干脆稱之為“白日夢”。
青春期的“白日夢”,源自性欲的沖動,而且愈是壓抑的性欲,反應愈強烈。
排解這種性的沖動,一個方法就是化之為文學藝術,靄理士用了“升化”一詞,或可理解為“升華”。弗洛伊德正是從這一觀點出發解釋了人類的藝術行為。
我知道,陜北那些窮苦的農民,或東北先前唱“二人轉”的馬車老板子,便是在沉重的勞作,漫長的寂寞和因為貧窮錯過了婚姻,或因為了生計外出打工,長時間的夫妻分離,使他們產生了唱歌的愿望。這些歌謠里,有愛情的渴盼與向往,也有性愛的焦慮與玩味。我們聽到和讀到的許多美妙的情歌和粗鄙的性的歌謠,正是這樣產生的。
在這些歌謠里,有的充滿了荒唐的細節,甚至是有名有姓的人物,如藍花花、二妹子、五哥哥之類,都是虛設。這些附了“詩本事”的東西常見有人去考證,實在是多余。
以此可以證《詩經》,觀“國風”。歷代的研究者,總是企圖夢里求真,借著“以詩證史”的名義,想將那些民歌從虛幻的青春抒唱,變為真實的本事記錄。
且說《關雎》。除了“關關雎鳩,在河之洲”、“參差荇菜,左右流之”、“左右采之”、“左右芼之”,這些起歌的比興之外,所唱的不過是一位男子戀愛的失敗。說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實際上卻是“求之不得”,因而,晝夜寢食不安,翻來覆去難以平靜。失戀的焦慮和性與愛的折磨,寫得十分真切。至于后邊要以“琴瑟友之”,以“鐘鼓樂之”,也只是一些幻想,或者想以此向女子表示追求的決心。詩中何來“后妃之德”的意思。詩《序》生拉硬扯到“憂在進賢”,更是不知所云??鬃臃Q其“樂而不淫,哀而不傷”,亦難確表其義。至于因為詩中用了“琴瑟”、“鐘鼓”這種字眼,就認定是上層社會男女,而非民間男女,更莫名其妙。在幻想里,尤其是在青春期的愛情幻夢里,愛情的表白者,可以把自己當成天神皇帝,也可以把自己當成百萬富翁。如以此去判定主人公的真實身份,便是荒唐至極了。
在《卷耳》一詩里,因為采野菜卷耳的女人思念外出的丈夫,行路有馬,隨從有仆,飲酒用的是“金罍”、“兕觥”,便以為男子必貴為“天子諸侯以及大夫”,但論者不想想有這樣身份的“貴婦”,怎么會去采野菜呢?
《芣苢》寫了一群女子春二三月,于平原秀野,一邊采集野菜,一邊群歌互答的歡樂場面??墒菤v來的研究者不察詩里的情致意趣,抓住“芣苢”即為車前子草一節,隨意發揮?!睹珎鳌氛f車前草“宜懷妊”;陸璣《疏》說:“治婦人生難。”更有甚者,劉孝標《辨命論》里,引伸到孔子的弟子冉耕有麻風病,車前葉可治麻風病,所以,“冉耕歌芣苢”。詩《三家》及《韓敘》一類更為可惡,說這些采芣苢的女子,都是“傷丈夫有惡疾”。進而,進入邪思,“傷其君子有惡疾,人道不通。求之不得,發憤而作”。還有些經師,更杜撰出名姓來,說是“蔡人之妻者,宋人之女也”,因丈夫惡疾,母親要其改嫁,宋女貞節不二,采芣苢為夫治疾云云。
正是這些歪說邪思,曲解了詩歌之本意,讓千載以來《詩經》研究走了彎路,雖解經之書如汗牛充棟,但可信者寥寥;且所論漸行漸遠,讓一篇篇優美的詩篇變得面目模糊,沉在云里霧里。
潘光旦先生并非研究《詩經》的專家,但他卻從性愛心理學方面,發現了《國風》中多用“懷”字和“思”字。如《卷耳》里之“磋我懷人”,“雛以不永懷”;《野有死麇》“有女則懷”;《雄雉》“我之懷矣,自詒伊阻”;《載馳》,“女子善懷”;《將仲子》“仲可懷也”?!八肌弊指??!稘h廣》“漢有游女,不可求思”;《桑中》三句“云誰之思?”;《褰裳》“子惠思我”、“子不我思”;《東門之墠》“豈不爾思?子不我即”;《子衿》“悠悠我思”;《出其東門》“匪我思存”,“匪我思且”,等等。
潘光旦先生說這“思”字,不是“戀”,不是“愛”,而是“相思”。
我想,“懷戀”也罷,“相思”也罷,都是一種心理活動,是一種牽掛之情。心理活動,屬于精神,是未必真實發生的事件。
《鄭風》中之《溱洧》,是一首小敘事詩,寫的是三月里,溱河洧河岸邊,青年男女踏青約會,贈草示愛的情景。
《雞鳴》則是男女在床上的對話,男子把雞鳴說成蒼蠅叫,把天亮說成月光明。幽默如一段舞臺小品里的對白,刻畫了男子留戀床笫的耍賴形象。十分生動,有趣。
這一類詩歌,都有真實場景的實寫。讓我們如看一出戲劇,可聞可視。
而如《鄘風》中之《桑中》,就是一種想象中的虛寫。那位男女在回答“云誰之思”時,點出“孟姜”、“孟弋”、“孟庸”三個美女,并夸說與她如何在桑林相約,在閨房幽會,讓我們看到的則是一個好吹牛的小伙子的妄說。我們不必真信實有三個美女,更不必以之為淫亂社會的證據。
《鄭風》之《將仲子》,寫的是一位女子在心中祝禱和告誡她所愛的男子,希望他千萬不要魯莽行動,不要翻越她家里的墻,以免弄壞了她家的樹,讓她的父母、兄弟和鄰人罵他。女子心中愛著這位叫仲子的男子,又礙于世俗環境,不敢大膽放浪,內心十分矛盾。詩雖三章,卻是三種擔心,是一段獨白,并非是對已發生之事的譴責。
但是宋儒卻斥其為淫奔之詩,朱熹就認為這是“淫奔者之辭”。
《狡童》更是一種失戀后的憂怨之情,因為她愛的男子不和她說話,使她吃不下飯去;那男子不和她一起吃飯,也使她難以入睡。這種因失戀而致的寢食不安,是一種精神常態,充滿了痛苦和不安,是一首很主觀的詩。
詩歌因其充滿想象、夸張的特質,詩中出現的具象往往并非史實的實證。這一點,對詩歌研究者來說必須要有清醒的認識,否則,就可能出現可笑的差錯。
《召南》中《鵲巢》一詩,漢儒、宋儒、清儒,歷來的經師,都固滯于鵲、鳩之鳥性,推斷詩歌的含義。以為鵲善營巢,鳩去生卵,便是女嫁男家。而新的革命性的解詩者,又以“百兩”之車對嫁女“御之”、“將之”、“成之”,便以階級觀點判其為“寫貴族女子出嫁時的鋪張奢侈”(見貴州人民出版社《詩經全譯》)。這種理解,使人很容易想到郭沫若先生所著《李白與杜甫》里,以杜甫有詩“新松恨不高千尺,惡竹直須斬萬竿”,質疑杜甫的家庭生活并不貧困?!叭f竿”之竹該占有多少土地啊!
其實,《鵲巢》一詩仔細解讀,不過是一位女子看到她所觸意的男子取了別的女子,所產生的羨慕以至于妒嫉的心緒。如此,才可以理解為何是“鵲巢鳩占”。至于“百兩”車乘的嫁娶婚儀,也許只是她的想象和夸張。這也是一個待嫁女子最容易產生夢幻的地方。她總會將婚嫁想得美妙、甜蜜、鋪張;即使一個家境十分貧寒的女子,也會有貴族一般的想象;她將委身的男子,在她愛的幻覺里也許勝過一個國王?,F在,眼前的這個女子,被別人取代了新娘的位置,對于失去的婚嫁,她會有更甚的留戀和惋惜;真實的生活場景,在她心目中會折射為更強烈的錯覺。如果我們將她想象中的“百兩”鋪張,當成真實的生活記錄,進而推斷其為“貴族”身份,便是上了青春夢幻一個小小的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