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海湖的詩(7首)

　　歌聲
　　
　　我珍藏一瓣青綠的詞，熏衣草的香味
　　沿午夜歌聲彌漫而來，這熟悉的故鄉(xiāng)明月
　　月下低首的羌管，涌動突如其來的嗚咽
　　
　　斷斷續(xù)續(xù)又持久不散，仿佛千年候鳥
　　相遇一株借以棲身之草，隨它的搖曳而啼鳴
　　它抖落的空茫像散場后的露天電影
　　
　　影影綽綽是晃動的臉，從幕后走到眼前
　　歌聲在輕柔的月下，在無聲的波瀾中起伏
　　那一年轉(zhuǎn)山的人影早已消失，那一片誦經(jīng)聲夢中顯現(xiàn)
　　
　　而歌聲依舊，在午夜低回的門廊
　　在思緒飄飛的雪山草原，在猝不及防的路遇途中
　　一朵花綻開，被一個人收藏，保持了它多汁的芬芳
　　
　　現(xiàn)在，草色荒蕪，時間之鳥鳴叫不休
　　青黃不接的年輪啊，有多少清音遠(yuǎn)笛不懼倉惶
　　愛那么短，遺忘那么長
　　
　　十年
　　
　　十年了，我們不再談?wù)撋?br/>　　當(dāng)天空下油菜花衰敗，九月菊開花
　　江水不知疲倦地流走?又在下一個灘頭重逢
　　
　　你在植物園采花種，在濕地上刨花生
　　草叢那邊有蛇，你說：我怕
　　哦，親愛的，如果我在，在那草叢深處
　　我情愿你是我的蛇，纏繞，疼痛
　　流那幸福的淚
　　
　　我們一直準(zhǔn)備去安家
　　在南邊的山寨，或北端的村落
　　有一個容得下我們飛翔的小屋
　　辟一畦菜地，種一片桑麻
　　在銹跡斑斑的勞作中體驗快樂
　　在愛中學(xué)習(xí)愛
　　
　　把床安放在窗前
　　做愛時可以聽到蟬鳴、山歌和星星的低語
　　你那同樣帶電的身體緊緊相隨，唱和
　　像幽深河灣處的菊，盛開又包裹
　　
　　十年時間，你還在植物園采花種子
　　你說一年一年，花開了，結(jié)籽了
　　秋水把蟬鳴打濕了
　　而你還在沉睡
　　
　　魔笛
　　
　　毫無疑問，我握緊你時命運已經(jīng)改變
　　那圓潤的孔洞讓我一次次貼近
　　憂愁更深，感傷更沉靜
　　你低沉或高亢的聲音足以燃燒黑夜
　　像我痛苦不堪的余生
　　在唇齒之間跳躍著火星
　　
　　我愛上你時，一池碧水出現(xiàn)在高原
　　你站在月光之中，風(fēng)姿綽約
　　而我總想緩緩地、輕輕地?fù)崦愕募y理
　　讓時間倒流，從一節(jié)腰身的律動
　　探觸風(fēng)雪里走過的生命
　　
　　這就是你的一生
　　紅泥或者青銅的品質(zhì)
　　當(dāng)我俯向你，你的一天
　　覆蓋了所有的昨天，你千瘡百孔的心事
　　瞬間開花。像原野上的白雪
　　你的樂音覆蓋了北方
　　
　　每個黑夜都是一次風(fēng)暴
　　我必須握緊你，摩挲，呼吸，才能歡唱
　　如今我也如這紫竹
　　不久便歸入泥土。在時光之外
　　所有奔跑過的暗紅色的血
　　以不同的韻律化為風(fēng)中的笛音
　　
　　燈影里的雪花
　　
　　是什么讓你變得如此遲緩
　　鐮刀 月光 彎弓之腰
　　風(fēng)吹草低也看不見
　　
　　星星的穗頭垂掛在塔頂
　　窗前挑燈之手，推轉(zhuǎn)石磨之手
　　在夜深人靜的月光里
　　遞給了我
　　
　　林間窸窣的砍柴聲
　　歇腳的石頭，頭頂?shù)娘L(fēng)雨
　　隱藏在云團(tuán)里的終點線——
　　突然復(fù)活了，在回家的途中。
　　
　　當(dāng)我懂得了孤寂
　　和恐懼，我想看清你
　　是什么讓你完好地保存著
　　青苔的低語，南山的野菊
　　
　　但這似乎是奢望的
　　沒有人知道，你長久面對蒼山遠(yuǎn)影
　　沉默寡言的后面，咽回去的是
　　經(jīng)久不息的玻璃棉
　　
　　父親
　　
　　我與你未及深究的貧困的村莊
　　被滿樹老鴉啼叫得凌亂不堪
　　風(fēng)刮起屋頂?shù)难?br/>　　越過漆黑灶臺的青瓷碗
　　我無處可逃，眼看你黑色的前額
　　
　　要回到積雪下面。我在佛燈前焚香化表
　　四方諸神急急如律，穿過鮮花和石頭
　　與我肺腑間廣闊的滄海聯(lián)在一起
　　很久以后，你在一面銅鏡前
　　目睹我心里的雪，堆成一本書的序言
　　
　　你的顏面由青轉(zhuǎn)黃，你的鐘擺遲緩無力
　　而風(fēng)永不停歇，將你從樹枝上吹落下來。
　　孩子們追著蝴蝶，看見你，又跑過去
　　很快趟過春天的河流。他們不知道
　　你的手在風(fēng)中，撫摸著一個奔跑的天堂
　　
　　那久遠(yuǎn)的和未知的寂靜，又一次呼喚我
　　當(dāng)天光誕生，大地蒙霜，我走近你
　　走近雪原青茬和屋脊上的干草
　　你沒有迎向我。病榻之上
　　昔日威武的漢子，天知道盼望了多久
　　那莊嚴(yán)的、搖搖欲墜的白頭
　　
　　我們不再提起浪尖上的鋒芒
　　蹄窩里的血花，深埋在齊腰間的苦水
　　我輕輕地?fù)碇悖駬碇粋€孩子
　　那孤獨的山崗，那躺倒的獨輪車
　　
　　梅
　　
　　沒有暮雪從天山一直下到江南
　　這些年，我?guī)е斓幕鸱N
　　打聽你的下落，童年的清香
　　在黑色的、燃燒的石頭里
　　
　　我在一封信中讀到過你
　　鵝黃的花苞像一顆孤獨的心
　　我在你身上點燃我的愛
　　你從不說話，也不顫抖
　　只有水，從血中涌出
　　
　　寫信的人不在了
　　你泡在喑啞的光里，等待一場雪
　　卻被雷電反復(fù)擊中
　　我有時把你放在手掌，有時
　　在群星之間，在一枚堅果中
　　
　　黑夜閃著大海的光波，無邊無際
　　遙遠(yuǎn)的邊城傳來一兩句沉悶的回聲
　　在這蒼茫的夜里，只有你最清楚
　　為什么冬夜的飛雪撲打著街燈
　　
　　大寒
　　
　　到了大寒，我才想起小雪
　　但那一天我什么也沒有聽見
　　嗩吶和鼓舞，鞭炮和酒令
　　仿佛從來沒有響起過
　　
　　我鋪開紙，寫下兩個字
　　一抬頭，雪花就落了下來
　　收信人只看見飛舞的蝴蝶
　　看不見大野或淺草
　　
　　這時候，我才覺得真的冷了
　　火爐邊那些人，只有我一個
　　幸存者，只有一幅冬天的油畫
　　裹在這樣的緘默之內(nèi)
　　
　　我想寫下它們的眷顧：
　　彌漫的雪，微暗的燈
　　在這冷漠的大地上，它們
　　伸出的手指，有青草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