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川的詩(7首)

　　愧疚
　　
　　年輕時
　　我喜歡普希金萊蒙托夫洛爾加
　　他們一個個早逝
　　如今我作為一個熱愛詩歌的老人
　　想起這些比我年輕的歌手
　　常懷愧疚
　　為自己長時間占據這個世界
　　
　　作為一個凡人
　　我渴望自己能久存人世
　　這欲念或許卑下
　　江堤上散步我一次次這樣勸自己：
　　盡管年輕的歌者
　　一個個離去
　　卻不能因此不讓一個啞巴活下來
　　
　　對我而言也許是命不該絕
　　而對于另一些人
　　只能說上天不希望世界有太多歌手
　　我茍活
　　卻不敢對上帝憤憤不平
　　事實上相對于那些傳之久遠的悠揚的歌聲
　　他們的生命長度已經足夠
　　
　　中途下車
　　
　　中途下車
　　有點像寫詩的分行
　　這想法挺誘人
　　
　　關鍵是誰讓你坐上這班車
　　從哪里到哪里
　　如果真是上帝造就一切
　　你就得走完這一程走到終點
　　畢竟生命系父母給予
　　從哪下車
　　也不全是你自個說了算
　　
　　我喜歡分行寫詩
　　這并不等于我就一定會喜歡
　　車沒有到站先行下車
　　哪怕理由再充分
　　中途下車總是件難事
　　未免太率性或曰少韌性
　　尤其不宜仿效
　　
　　中途下車
　　怎么看都有點像焚稿
　　上帝的稿子父母的稿子
　　你憑什么燒掉
　　哪怕前途再漫長再了無生趣
　　你可以斷掉你的癡情
　　切莫斷了這個世界對你的念想
　　
　　從素描開始
　　
　　孩子墜地
　　是第一根線條
　　憋急的哭聲是又一根線條
　　抓撓這個世界
　　母親用母獸的線條哺乳哼最初的歌
　　
　　牙牙學語
　　是細碎的短線條
　　一根根添加在已有圖形上
　　把一個小動物
　　漸漸描畫成一個人——
　　
　　一切的一切
　　將在他懂事記事之后
　　借助于學習完成
　　人啊人？這簡單的思考一旦出現
　　母親的炭筆
　　就已經很少用
　　
　　他還需要另一支筆
　　那是另一個女人的肉體
　　與母親不同她提供的不止是生命通道
　　還有創造的激情
　　因此她既是一支彩筆也是顏色本身
　　同時是繪畫人
　　
　　生命的本能被放大
　　愛的旗幟高高飄揚——
　　
　　就這樣
　　在女人的協助下
　　他給素描一一敷色
　　生命的色彩漸次顯現豐富
　　在展廳的長廊
　　他來回走動或定格于某個櫥窗
　　欣賞與挑剔的目光
　　在同一個焦點交叉重疊
　　掌聲與唿哨聲
　　同時響起
　　
　　——最后
　　他離開了母親與愛人
　　生命的顏色這時有了最完美體現
　　這時他的時間已經不多
　　死亡在他身邊走動
　　假手于疾病或思想中的疑惑
　　等等輝煌于墜落之前
　　
　　只短短一瞬
　　黑色生命的最后一道顏色
　　抹去畫板上所有色彩
　　顏色的門終于關閉
　　對他而言他留給這個世界的畫稿
　　這時就成為了藝術
　　
　　碎蛋殼
　　
　　從被丟棄的碎蛋殼那里
　　我看見雞雛“啾啾”的鳴叫
　　毛絨絨的聲音
　　讓人想起不諳事的少年
　　
　　一只被丟棄的蛋殼
　　本不該入夢
　　讓我夜深醒來
　　在燈下坐了好久
　　
　　如今我就是那個碎蛋殼
　　里面的蛋黃蛋清
　　被做成一碗西紅柿蛋湯
　　當時忘了關爐火
　　讓湯汁在火爐上耗干
　　
　　只記得那湯汁
　　有過紅黃白幾種顏色
　　并不繁復
　　清純淡泊之極卻回味無窮
　　
　　往事如煙
　　
　　丟失早期作品
　　也許不是一件壞事
　　
　　叢林的另一端
　　一條小路延伸過來
　　
　　晨風很冷
　　那是早春的寒意
　　少年的體溫
　　
　　一朵玉蘭花
　　她在上周末開放
　　與往歲今日有何不同
　　
　　時間從不睡覺
　　卻不記得人的情感
　　
　　回頭是岸
　　
　　你面前是一片汪洋
　　而水在沸騰舟將傾圮
　　
　　回頭吧風這么說浪這么說
　　還有熟悉的帆檣
　　也這么說
　　
　　身后是近在咫尺的岸
　　大樹下系著一根古舊的纜繩
　　似乎已生了根
　　
　　這時的炊煙很賢良
　　像溫馨女子守在遠處
　　小心地紡織平安
　　
　　把舵的手執意不肯返航
　　它想看看走近的死亡
　　是什么模樣
　　
　　太平湖
　　
　　那一年太平湖不太平
　　到處都是革命口號
　　若干年后
　　這些聲音被重新加注
　　解釋成完全不同的內容
　　
　　當年喊口號的那些人
　　還有人活在今天
　　而站在高處的主使者則大都死去
　　已經死去的人與仍然活著的人
　　曾看見過一個人
　　把方字格上的路走到了盡頭
　　奮身跳進太平湖
　　
　　那一年沉湖的老舍頂的什么罪名
　　他自己似乎知道
　　他之外的人似乎也知道
　　他們知道的都不是真相
　　
　　千古艱難唯一死
　　老舍一死了之
　　剩下我們沉溺于更大的不幸
　　因為我們都知道了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