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從1937年到1946小年,因抗日戰爭爆發,中國最著名的三間高等學府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和南開大學南遷至昆明組建了國立西南聯合大學,簡稱聯大。2008年12月時,廣東湛江一位叫張家榮的讀者,無意間購得由聞一多題署的《聯大八年》上下兩冊集子,則從一個側面讓我們窺見這一特殊時期的特殊學府的學習、生活和教授風采。
該書由西南聯大的一個學生社團“除夕社”所編1946年聯大解散回遷之際出版,收錄了聯大師生對那段時期回憶和記錄。其中“教授介紹”部分共計102位,由各系學生所書,文字間頗有《史記》人物列傳之韻味。這些一在戰火中仍堅持在講臺上授業者,為今天的清華、北大等中國高等學府傳承和延續了學術的血脈和風骨。對正在籌劃明年百年校慶慶典的清華大學而言,這組文字無疑亦是值得珍視的歷史證辭。
湯用彤先生 聯大哲學心理系主任。海內佛學大師,研究魏晉玄學。湯先生歲數并不太高,頭發卻已全白,胖胖的身材,走起路來,一歪一歪的。在家庭的重擔之下,湯先生遠在一九四二年就賣去了皮氅,家里經常吃稀飯過活。然而對同學仍然教誨不倦,而且面色毫無憂容。講起書來毫不使人乏味。為人正直誠懇而和藹,在有一次的哲學系會上,他和金岳霖先生曾大罵以學問為進身之階的文人。在學校附近,你常常可以看見湯先生和兩位十歲左右讀附小的小弟弟捉迷藏。
朱物華先生 北大物理系的老教授,朱自清先生的令兄。說老,倒不是他年紀大,今年才四十五左右,而是他在北大執教以來,據說將有20年的歷史了。第一堂來上無線電時,他講著一口很快的英文,同學們都以為他將始終用英文講解了。但不然,以后就講著濃重揚州口音的“皆可以”“皆可以”。他很注意同學的缺席,說依照教務通則的規定,缺課超過1/3的時候,就不能參加考期,所以“You will fall,if you缺課太多”。朱先生是一位很富正義感的人,有一時期他在工院教課,工院拿出錢來讓電機系主任買一架發電機,這位系主任異想天開,竟拿這筆錢去做生意,另外借一架發電機來。朱先生不以為然,寫了一張紙條給工院院長,院長不予理會,朱先生一怒之下又寫了一張紙條子給常委會,常委會礙于面子仍然沒有一個斬釘截鐵的措置。不過那位系主任終于在下一個學期離開了聯大。今年初,朱先生說:“在這里(指昆明),每月拿十多萬塊錢,去了房租飯錢,剩下沒有幾文了,寄錢回上海,匯水又那么高,有什么意思。”于是匆匆東歸了。未知在接收區的物價飛漲的情形之下,他生活得還愜意否?
馬仕俊先生 北大教授,聽他講著的一口漂亮的北平話,總不會想到他的藉貫是西康會理的。寫得一筆秀麗的黑板字;而且非常快捷,同學埋頭專心疾抄,竟有趕不上的。待到抄完時就是一篇完整的無瑕的講義。講完一章,總在黑板上詳細地演個例題,這是在聯大物理系教授中所特有的。常見他卸下眼鏡坐在大圖書館里整理講解的材料。而每年所講的一定不完全雷同,決不開留聲機年年唱老調。某年第二學期上力學的第一堂,他在班上對一個同學說:“上學期你的成績是五十九分,給你加一分變成六十分,這學期你得多考一分。”其風趣可見。在聯大他曾開過研究院的課程量子力學、原子核場論,大學部的課程微子論、力學等。去年他又遠離國土去新大陸作更進一步的研究了。
申又振先生 北大數學系教授。申先生每天必在十時以后起床。申先生南來的時候家眷都留在北平。單獨住在聯大教職員宿舍里,住室里面,床上被蓋照例不整理,床頭就是小型的爐子鍋罐之類,他自己也常說:“這幾年來和同學太少接近,我的房間也太……”接著是同學一片笑聲。申先生是研究分析中Interpolation(添補改寫)的,講課從來不預備,上了課堂之后常常好像跟學生商量似的:“我們今天講點什么?”
金岳霖先生 清華哲學系主任及創辦人。他的知識論已經有了國際的聲譽。頭發將近全白,至今獨身未娶。金先生因為眼睛的緣故,帽子終年不脫,一幅眼鏡一白一黑。金先生常勸同學念哲學不必讀哲學,多讀讀小說就可以了。上課的時候幽默百出。Ingrid Bergman(英格麗·褒曼)也常在金先生的Illustration(舉例)中出現。
曾昭掄先生 北大化學系主任,教有機化學等課。曾先生很用功,深夜還常常在研讀比蠅頭還小的字的化學書籍,他擅長分析時事,所寫的時評,比之我國某些專家毫無愧色,近年來從事民主運動不遺余力。他很能和同學接近,同學們舉辦的各種活動,他常是很慷慨地接受邀請,這一點不像旁的教授。而且“貫徹始終”地跟同學一道吃,玩,鬧。他主張注意理論化學,今后北大化學系可能必修高等微積分和力學。曾先生不修邊幅。有時一只腳穿襪,另外一只卻沒有。衣服的紐扣老是不齊全,而鞋子老是拖在腳上。有一次,曾師母俞大絪先生來昆明了,曾先生同曾師母常在翠湖堤畔文林街上挽臂而行。
晏澤霖先生 社會系教授。教社會學原理及人類學。選吳先生的課,借一本四年前現在已經畢業同學的筆記來看,包準你A沒有差錯。上第一次課時,他就告訴你研究各種學問都要用A、B、C、D……a、b、c、d……的分條款辦法。
孫云鑄先生 字鐵仙,北大地質系主任,聯大地質地理氣象系主任,曾經半開玩笑地表示“本人不惟有資格做地質和地理系主任,就是氣象系主任也可以做。不信的話,既有云又有仙可以為證”。一生數游歐美,足跡遍天下I常很得意地向人說:“在國內,袁先生(指地質學家袁復禮)跑的地方最多,國外就要算兄弟了。”古生物學專家,已獲有國際聲譽,特別精于三葉蟲及筆石。孫先生為人頗不拘謹,煙卷不離口,西服,但愛穿淺口帶絆子的本地敞鞋,粗黑玳瑁眼鏡。沒事的時候遇到孫先生,往往昂首而過,仿佛根本沒有看見;但如果有事,即使你坐在破茶館的角落里,孫先生也會把你拎得出來。立身處世之道有三,曰:能吃,能睡,能玩。對于吃尤其特別感興趣,無論上課講演很少有不提及吃飯的。關切北大地質系備至,聯大還沒有散伙,孫先生已經為北大地質系延聘了十數位名教授,很有讓國內好些個地質和礦產機關拆臺的意思。
聞一多先生 清華中文系主任,我覺得他是治古代文學最有功夫和見解的一位。楚辭、詩經、樂府、莊子他都下過十年以上的功夫,有很多發現將是不朽的。他的課最叫座,沒有一門課不擠擁。聞先生近年來眼見著國家的危亡,曾以一個純潔的詩人的心情,作過大聲疾呼,于是就有人造謠說聞先生是“共產黨”了。聞先生在抗戰聲中,一直是留著胡子的,到勝利時才剃去。
吳大猷先生 假定說聯大物理系教授都比較瘦的話,那么吳先生無疑是個例外,當他穿著一件較小的長袍來上課時,那件長袍簡直就是鼓足了氣的氣袋。他講課的特點是說得快,寫得快,擦得快,心手遲鈍者,實在頗有望洋興嘆之感。下課鐘響了,吳先生總是繼續守住崗位,孜孜不休,每每延伸到下一堂鐘聲響了為止。吳先生據說是物理系最淵博的一位,正因為如此他即將與華羅庚先生遠渡重洋一探原子彈的秘密。他是北大教授,在聯大曾開過的課程有電磁學、近代物理、理論物理、量子力學等。
潘光旦先生 這位名教授想來大家都不太陌生。聯大教務長,社會系主任,西洋社會思想史、優生學的教者。潘先生最崇拜儒家的“中庸之道”,遇事都沒有“偏見”,無可無不可。潘先生是社會學家同時是優生學家,常在優生學班上談起自己站在國民的立場也算盡了一已之責,因為潘先生此刻已膝下五女。在歡送畢業同學會上常勸大家努力解決婚姻問題。潘先生是極端主張自由教育的,他在教務長任時,對于同學轉系特別寬大優容,有時,同學們讀了半年,發覺興趣不合,下半年就把本系的功課退掉,另選他系的課,系主任常不批準,最后總是潘先生代為簽字。潘先生自己承認有講演癮,的確潘先生的口才是少有的,演講起來,如黃河長江滔滔不絕,而所講的又是層次清楚有條不紊。近年來潘先生對于抗戰時期的教育頗有感觸,最近將有文集問世。
陳岱孫先生 清華法學院長兼經濟系主任,這位26歲回國時即任清華法學院長的“老教授”,曾在哈佛以總平均成績超過歷屆畢業生獲得獎章,至今陳先生在哈佛的成績據說只有一個人能與之相較。陳先生平常最難講話,臉上不露一絲笑容,只有在辦公室里才接見同學,但講話也絕不超過三句。你如果是在學校章程以外找他啰唆,他會取下從不離嘴的煙斗,說一聲“出去”。講課真如背稿,有條不紊,沒有一句廢話,記筆記最感方便。陳先生至今獨身,據筆者所知,三十四年的春天某日,陳先生一向筆挺整齊的西裝上綴著一朵小的鮮紅花,據說陳先生每年此日都是如此,確否傳證。
李獻之先生 清華氣象系主任,到昆明后,氣象系的先生們大都出去就任別校的系主任或者氣象所所長,以致最后就剩下李先生一人留守老巢。李先生原在德國學物理,進爾攻氣象。德國人守時間、嚴格的精神,對于李先生是有影響的,他除了因交通工具誤時而外,從來不耽誤時刻,而嘴里老在說:“時間過去了是抓不回來的。”李先生的課不大好缺席,因為缺課多了,他會給你一封信請你不要參加考試。他覺得你考了以后不給你學分似乎不太好,然而不上課又如何能給你學分?所以為減少麻煩他請你不必參加考試。因為系里只有李先生一個人,所以不能不身兼百職,這樣,要他每擔任的課都教好實在是不可能的事。這只能歸因于政治影響了教育,不是教師的責任。李先生一家六口,就僅僅靠了學校的薪給過活,窮困自然是免不了的。還有,李先生不喜歡學生多管“閑事”。
孫毓棠先生 清華新起教授,是標準的風流書生,一口漂亮的官話,終年穿一件綢長袍,手提手杖一支。孫先生是名演員鳳子的外子,當初孫先生也是話劇界的名流,也寫過新詩,后來才專心研究歷史,對魏晉南北朝一段最有成就。此外孫先生對中國士大夫在政治舞臺上的地位也有深刻見解,他說在中國上軌道,還是要寄希望在士大夫身上。
葉企孫先生 在吳有訓(正之)先生掌清華理學院之前,葉先生就是老理學院長。五十余的高齡,早歲在芝加哥念物理,至今也獨身未娶。講話時不太順暢,心腸卻極好,聯大的課程一次考試不及格就得重修,不能補考,只有葉先生的課是例外。好整潔,到飯館或者小店吃東西時,椅子至少要擦五六分鐘才坐下去。上課的時候你每次都會看見葉先生帶著一個個的小包很整齊地放在課桌角上。葉先生有一位侄公子在聯大念書,兩人感情很好,常見他們一道看看電影,吃點華山西路的大蝦粥。葉先生平時也讀讀東方雜志之類的。物理系的課程,從普通物理到近代物理他都教過。
費孝通先生 費先生比伍先生還年輕,或者正因為如此,跟同學們很合得來,打球開會常跟同學們在一道。社會系教授,功利派學者。自從三十四年自美洲:學歸來,費先生從事民主運動不遺余力,在三十四年十二月二十五日關麟征有“開槍自由”的時候,他曾高聲疾呼:“我們在槍林彈雨之中,呼吁和平。”費先生對于專講A、B、C、D……的教授們頗不感興趣,他曾表示他不知道這些東西究竟有什么用處,然而他也知道這種人在中國還有多深厚的勢力。費先生寫的論文有散文、小說的筆調,看起來毫不使人厭倦,不過有時帶有濃厚的自由主義的作風,不免顯得冗長啰唆。費先生有一位賢惠的師母,對費先生異常體貼,膝下兒女成群,都很乖巧,家庭的美滿大概也給先生一個好的工作心情。
米士先生 德藉,他的雙親從北平回德后即生米士先生,所以有一次系主任向新同學介紹教授時說米士先生Made in China。跟米士先生一道去實習是一樁最苦的事情,他上山爬得快,下山跑得快,慢一點就跟不上。講書也講得快,在野地里講話的時候,開頭總是Ladies and Gentlemen,不管是否有女同學在場。他常叫同學不要僅是看,還要敲。他說學地質根本不必用腦只要用腿和眼即行,有一次,他曾拿了我們的鐵錘在腦袋上敲了幾下,跟同學說:“你們看是不是空的。”我們聽起來鏗鏗然實在像空的一樣。其實米士先生從小就對地質有特長,在德國鄉間的時候,一位教授帶著一群大學生出來實習,教授要學生去尋一種礦石,學生老找不到,米士先生卻找到了,那位教授對米士先生贊賞不已,那時候他還是小孩。米士先生愛喝酒,能唱《月亮在那里》。精于構造學。
馮景蘭先生 從前清華的地質系主任,馮友蘭先生介弟。馮先生無論上課實習都是少講多問,異常嚴格。頭一堂課教的材料,第二堂課必問,而且每人的答語的成績就立刻記錄在卷,如有錯誤,當面斥責,決不容情。地質系的同學們最怕馮先生。
毒劍先生法 律系教授。章先生像繡花枕頭,外表盡管漂亮,肚子里裝的卻是糟糠。他自己常這么說:“上我的課簡直是吃苦瓜。”我們佩服他是個明白人。最近他的興趣不在于教書,而在于“活動”。因此他請了一學期的假到南京去“活動”,我們虔誠祝福他的成功。
吳宓先生 吳先生是有名的西洋文學史學者。有一次吳先生開過《歐洲文學史》一課,事實上除了歐洲的小國外,亞洲的印度、尼泊爾等國的文學史也附帶講到了。這六課程每周講三點鐘,一年完畢。吳先生平常講課,常常一面敲黑板或桌子一面有節奏地念著講詞。每逢考試,吳先生總是半小時前到講堂,穿著非常正式的服裝,如臨大典,同學進去時,他很謙和地遞一份考卷給你,并且有點抱歉樣地向你笑一笑,好像今天不得已要委屈你一下,到下課鐘響時,吳先生不像別的先生催你交卷,相反的,他很緊張地向同學說:不要慌,慢慢定,不要緊。吳先生的高足是李賦寧先生,吳先生離校時,英國文學史就由李先生教,他們師徒在一道談話,常常是用法文,最近李先生即將到美國繼續深造。吳先生常向同學稱贊他是“標準的學者”。
閻振興先生 土木系教授,教授水力學。閻先生脾氣暴躁,頗有屠夫氣概,講書時常向同學說“根本非常簡單”,而閻先生上講堂卻向來只寫寫公式而已。閻先生覺得人非要逼著念書不可,所以他對工學院現行的考試制度頗為欣賞,他常向同學說:“積個人和同人幾十年講書和教書的經驗,實在沒有比兩星期一次考試更好的辦法。”
梅貽琦先生 實際主持聯大八年校務的是我們的梅先生。從前梅先生還常說說笑話,但在抗戰后期,學校的困難一天加深一天,梅先生也就一天衰老削瘦一天。然而梅先生對同學還常常能自解。最近學校復校經費,教部指令妥善支配,梅先生說:“假設我們用不夠就好像我們支配沒有妥善樣的。”梅先生從不大跟同學們接近,主要的大概是事務太忙。梅先生本身就代表清華的嚴格精神,他兼教務長時,一位四年級的同學選修十二個學分,卻有六個不及格,照章要令其退學,這位同學去找梅先生,梅先生沒有抬頭,只說了一句:“你自己把十二用二除一除。”梅先生原是學電機的。(節選。感謝《讀庫》主編張立憲和張家榮提供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