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別今生

一進病房，曼麗像再也見不著他一樣一把抓住他的手。他們四目相望時，就知道這樣的時刻不會長久了，他們牽著的手很快就要被命運的板斧劈開，用什么樣的力氣也不可能牽著手一起走下去了。

那個從來都不顧家的男人

錢捍27歲時遇到李曼麗，一見鐘情。現(xiàn)在的攝影家錢捍當時還是個小汽修廠的工人。

半年之后，兩人登記，準備去北京旅行結(jié)婚。晚上的車票都買好了，中午接到醫(yī)院通知，錢捍的母親病危。曼麗和錢捍退了票，在醫(yī)院發(fā)了喜糖，然后他們用婚假守在母親身邊，送母親走完了52年的人生路。這對新人的婚假和喪假一起過。那樣的蜜月伴著人生最大的悲喜，從此他們不僅相愛，而且相知。

30歲時，錢捍成為大眾日報社的攝影記者，從這以后，一年365天，他有300天泡在基層。兒子錢程是怎么長大的，是什么時候會叫爸爸的，什么時候進了幼兒園、上了小學、中學畢業(yè)、考上大學，錢捍似乎都說不清楚。在兒子的成長中，父愛是缺失的。

后來，錢捍成為中國新聞攝影學會副秘書長，曼麗則是山東省新聞記者協(xié)會辦公室主任。那時候，一切只關(guān)乎美好。曼麗工作細心、敬業(yè)，是一個認真的好女人?；氐郊依?，她是另一種好女人。她的家，永遠窗明幾凈。就像對待工作一樣，她的生活健康而有規(guī)律。

曼麗練習了3年瑜伽，是那個健身中心的形象代言人，健身房里有她放大的照片，標準的瑜伽姿勢，美麗動人。她身體健康，沒有一點兒不良嗜好和不良習慣，是健康生活方式的執(zhí)行者和演繹者。

可是2007年5月，曼麗開始腰疼，她以為是練瑜伽時拉傷的，找中醫(yī)大夫針灸。6月，她隨錢捍到大連授課，腰疼突然加劇，錢捍課沒講完就陪她飛回濟南。B超顯示腎部囊腫形成“實質(zhì)性占位”。8月26日，ECT診斷結(jié)果顯示：15處骨轉(zhuǎn)移。錢捍拿著妻子的檢驗單，五雷轟頂。這世上最健康、最干凈、最熱愛運動的女人，得了癌癥。

那個心細如發(fā)的男人

“15處骨轉(zhuǎn)移”，錢捍看到這幾個字時，心疼得顫抖了一下。一處就痛得要了命了，15處啊！

專家會診之后認為手術(shù)晚了，決定用副作用最小的質(zhì)子刀治療。曼麗2007年9月4日住進醫(yī)院，9月6日開始打質(zhì)子刀。

錢捍，這個從來也沒有顧過家的男人，開始了居家生活。白天，去市場買菜，再回家做飯，他學會了用冬蟲夏草、海參與雞燉在一起煲湯，為曼麗滋補。上午，陪曼麗治療。曼麗午睡醒來之后，就陪她打撲克。

曼麗坐在椅子上，教丈夫做飯，炒菜、拌涼菜、燉菜、煲湯、煲粥，那么冰雪聰明的女人，教丈夫做這一切時，一定會想，這個從來不會照顧自己的男人將如何度過沒有妻子關(guān)懷的寂寞人生？

“在醫(yī)院的兩個月，是最好的時光。”錢捍在說這句話時，總是會流下眼淚。

從8月26日起，錢捍開始寫日記。他仔細記錄曼麗的體溫、疼痛的狀況、用藥之后的反應(yīng)、各種聽來的偏方以及每天吃了什么。

質(zhì)子刀暫時緩解了曼麗的疼痛，但是夜里盜汗非常嚴重。

9月30日：“夜間出虛汗，起3次”；10月1日：“仍出汗，換3身衣服、被子”；10月2日：“夜間出汗，換3身衣服和被子”；10月3日：“夜虛汗少些，換兩件上衣，前胸出汗多”；10月4日：“夜仍出汗，換3件上衣，吃安定還是頭疼，睡不好”。

夜里，曼麗一動，他就會醒來，伸手摸摸她身上是否出了汗。如果出了大汗，就要起床給她換上床邊備好的一套干爽的衣服，蓋上干爽的被子，然后把汗?jié)竦谋蛔永锩娉獾亓榔饋?。每天夜里他都備?套內(nèi)衣、3條棉被，隨時更換。出汗之后，喂水、吃藥，在患病部位上中藥。白天，錢捍將換下的衣服洗好，晾干。

10月29日，質(zhì)子刀不能再打了，曼麗出院在家里住了一個月。錢捍為曼麗在書房加了一個小床，她身體好些的時候在沙發(fā)上坐坐，不好時就到書房躺躺。她坐在11月的陽光里，看著她愛的這個家，她會伸出手去，摸摸這里、碰碰那里。她的目光追隨著她愛的這個男人，每一點，每一滴，都是無限的愛和留戀。

“她心里跟明鏡似的”，只是，他們都不道破。

11月12日：“中午，喝泥鰍湯。泥鰍120克，油煎服，水煎半碗，飲湯吃肉。每天一次，益氣補陰。夜，出汗明顯減少，僅換兩件衣服?！?1月22日：“曼麗起身時應(yīng)該慢，不要向前大彎腰。”11月26日：“21點30分睡覺。23點50分服美施康定一片，夜平均不到一小時換上衣一次?！?/p>

每天去醫(yī)院治療，錢捍都是把曼麗從家里抱到汽車上，到醫(yī)院之后，先從后備箱里拿出輪椅，打開，放好，然后把曼麗從車里抱出來放到輪椅上，推著輪椅進治療室。

曼麗只在家里住了一個月就又住進醫(yī)院，因為疼痛已經(jīng)無法忍受。錢捍和家人為曼麗做了大大小小40多個墊子，哪兒疼就墊上一個，希望能讓她減輕一點兒疼痛。

這時候的痛，已經(jīng)不是度日如年能形容的了，止痛藥每天一板都不管用了，但是曼麗的堅強超出了人們的想象，她什么也沒說，繼續(xù)堅持治療，她不愿意離開她的親人。

2008年1月3日，曼麗開始打杜冷丁、嗎啡。最后，用了手術(shù)時才會用的麻醉泵。最后的一個月，每分每秒鐘都是不間斷地痛，都是煉獄般的煎熬。

最后的全家福

兒子錢程第一次聽到媽媽患癌癥的消息時，人還在外地，他握著話筒就哭了。他馬上趕到醫(yī)院照顧媽媽。給病床上的媽媽喂藥時，他用胳膊托著媽媽的頭，每一次都是輕輕地抬起，慢慢地放下，有超出了他年齡的仔細和耐心。

錢程打算馬上舉行婚禮，媽媽不同意。她不希望孩子在她病重時結(jié)婚，怕給他們的生活蒙上陰影?；蛟S是想到了自己20年前在病房里陪著錢捍的母親，想到了婚假和喪假一起度過的那種百感交集。

她讓孩子們等她出院再辦婚禮，但是所有的人都知道，沒有那一天了。2007年12月1日，兒子錢程在曼麗病危時結(jié)了婚，為了讓媽媽能放心地離開這個她放不下的世界，去世界的另一邊。

錢捍覺得特別虧欠曼麗。他總以為以后的歲月里一切都可以補償，但是老天沒給他這個機會。如果可以重新來過，他想給她最風光的婚禮、最浪漫的蜜月、最難忘的生活。而現(xiàn)在，他能做的，只有陪著她走完最后的日子。

開“兩會”的時候，錢捍參加了開幕式以及選舉和投票后，就趕忙回到醫(yī)院，一進病房，曼麗像再也見不著他一樣一把抓住他的手。他們四目相望時，就知道這樣的時刻不會長久了，他們牽著的手很快就要被命運的板斧劈開，用什么樣的力氣也不可能牽著手一起走下去了。

2008年元旦，一家人是在醫(yī)院過的。他們照了全家?！@也是他們?nèi)胰宋ㄒ坏牧裟睢?/p>

元旦過后，病情迅速惡化了。1月3日，曼麗用手機與朋友們告別，然后關(guān)了手機，交給錢捍，說用不著了，她不再說“出去再用”的話了。他們都懂得最后的時刻到了。

朋友們來醫(yī)院看望，她已經(jīng)不見客了，她在鏡子里看到了自己衰敗的容顏，她不想讓這樣的容顏成為朋友最后的記憶。到死，她都是一個追求完美的女人。

朋友們隔著病房的門向她道別，他們互道珍重，都說一定要過好以后的日子。但那將是天人永隔了。她對錢捍說：“誰來看過，你都要記下來，都要記住，替我還?！?/p>

錢捍肝膽俱裂，淚如雨下。他說記下了，兩本日記里，清楚地記錄著每一位來探望的人，曼麗把最后的日子留給了20年的丈夫，留給了長得高高大大的兒子。

那一天還是來了，2008年1月23日的日記：“6點50分，出現(xiàn)呼吸停止，血壓170/88毫米汞柱。立即給予副腎素100毫克靜滴。7點14分，心率0次/分，血壓測不到，大動脈消失，心電圖顯示等電位線……”

曼麗與愛人，與兒子永別了。

日記停止。

2009年夏天，錢捍回到家里。曼麗的照片還在桌上，書房的小床還在那，雙人床的另一半也空著。沒有人在晚上11點鐘催他上床睡覺了，沒有人再為他準備換洗的衣服了。他每天晚上都整理自己拍過的照片，一直到困得睜不開眼睛倒頭便睡，或是和朋友們在一起，喝得大醉不醒。他要忘卻時間。

錢捍說：“人走了，就沒有家了，就是個房子了。”但他說要好好地活著。曼麗要他好好活著，孩子要他好好活著。

曼麗的許多朋友，還保留著曼麗最后發(fā)給他們的短信，因為這些短信，他們都要好好地活著，活下去。

（選自《優(yōu)格》2010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