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幻想小姐打開鎖孔,她看見麥先生的欲望正在上升,她借用了房間內的椅背、杯身、橡皮棒和房間外的高聳的煙囪,她妹妹的情事,來撫慰麥先生的心情,此刻,他像一個嬰兒一樣熟睡。幻想小姐把旁邊的枕巾疊好,上面繡著淡藍的曼陀羅,她細長的手指潔白無力,伸向麥先生又縮了回來。
七月以后,傍晚的天氣總是絢爛的。晚霞噴射出光彩的薄霧,伴隨天色的黯淡,一起約好靜悄悄地消失,再等段時間,天空好像再也看不見光亮的時候,就分不清天氣晦暗,是因為烏云還是本來天色就是如此。那一團團方形的烏云整齊地鋪滿著整個天空,像被一床壓有井字形痕線的羽絨被覆蓋著。空氣潮濕著,有時候夜晚會飄起小雨,就像現在,幻想小姐呼吸著房間的空氣,感覺到與平時不一樣的冷浸濕潤,整個鼻子一吸氣,風都帶著涼勁兒往里鉆。她此刻被自然的天然現象吸引著,只想漫步過去,拉開窗戶。
天空陰暗,風噗噗地往幻想小姐臉上吹,她瞇起眼睛,遠處的群山有的還在天邊留有線條,更遠處的樹林里是不是樹木也在隨著風搖晃?她相信現在空氣中飄浮著很多種子,它們像柳絮一樣,隨著風的揚擺,便會充斥整個空間。事物在夜晚都不會再變得清晰,這相反增強了她的想象力,她沿著路口旁邊的鐵軌想到了火車站,庭院昏黃的燈光又讓她想起了城市。別墅的空空蕩蕩時常讓她煩悶和害怕,在她內心深處是多么地愛嘲笑這些偽裝的自然,修葺整齊的花圃,木制的柵欄,通藍透徹的游泳池,紅色尖聳的屋頂,她對這些事物從來不能融于自己絲毫真切的情感。
視線逐漸模糊了,無論怎么睜大瞳孔,所獲得的努力都是微乎其微的,夜晚給一切鍍上了黑暗,讓它們逐漸地像影子一樣消失在瞳孔里。幻想小姐的注視從燈罩轉移到木制推門,從推門再轉到更遠的車庫,最后停留在了虛無的半空中。回憶的畫面不自覺地在她腦海里播放,沒有任何原因和目的,早上做飯的情景再次重播,先是打散雞蛋,在鍋中翻騰膨脹成一團一團鮮美的蛋團,蝦醬倒入白米飯中攪拌,她還考慮過要不要加入番茄醬。抽油煙機的聲音不小,她想到可能會吵醒睡夢中的麥先生,而一直沒有打開。把她脫離這些想象中的場景的是一場小雨,最先的觸覺是從她的指尖開始,然后她感覺到風裹挾著微小的雨絲輕撫在她的臉上,仿佛面紗被風吹得貼在她臉上一般。她把窗戶關上了,回來坐在沙發上。
二
麥先生有片林場,在一片野生動物保護區里,幻想小姐曾有幸去過兩三次,第二次去的時候呆了整整十來個小時。那時正值伐木時期,幻想小姐看見以前林立挺拔的樹木都憑空消失,只留下一片片空地和木樁,木樁的斷口非常整齊,電鋸切割的痕跡很清晰。突然而至的空曠感,讓幻想小姐很不適應,她還在回味著空氣中包含綠葉的濕潤,當初青苔都很隱蔽和鮮嫩,而如今卻成為一大片黃土赤裸裸地暴露在人們面前。
麥先生手指夾著香煙,對著一個伐木工人訓話,然后是一頂黃色的安全帽不停地往下點頭,而麥先生挺直了腰板,有時候左腿支撐著,右腳的皮鞋還翹起來又往下踏幾下。幻想小姐從這個角度只能看見他的背影,但是已經看到了麥先生的神氣十足。
遠處,巨大而滾圓的樹木數不勝數。它們先是被削掉多余的枝干,然后像一捆巨大的鉛筆那樣堆放得整整齊齊。而穿著藍色制服的工人,相比之下,更像是一只只螞蟻,他們用起重機把樹木一根根吊到切割機里面。這些樹木被切割成大大小小、四四方方的長條木材,樹皮從它們身上漸次褪去,只剩下一幅幅現代工業建材的標本,它們身上泛著鮮嫩的淺黃色,不過這種鮮艷會隨著長途運輸逐漸消失,它們的命運就是被切割成更小更細的木材,被裝載50噸的大貨車運往最近的火車站,填滿一列列的火車車廂,最后再發往全國各地。
喜歡林場的不止麥先生,幻想小姐也對這地方著迷,森林的氤氳和廣袤讓她害怕和激動,當她第一次踏進來的時候,避開那些切割機的聒噪聲音之后,她看到了一座完整的森林,張著遼闊的懷抱,它的山谷之間綿延不斷的綠意,讓幻想小姐不得不驚嘆自然的美妙。但她每走進浩瀚的林區一步,兩邊的林木帶有的深意像帷幕一樣逐漸垂下,一種幽深冷靜的害怕就會越來越明顯地被感受到,而且往心里越走越深。她老是不自覺抓緊麥先生,麥先生只是以為這使她很驚喜,卻不知她眼睛里還裝滿了恐懼的刺激。走到森林深處時,她時刻盼望著,卻又害怕麥先生突然消失。
工人的臨時帳篷搭在林區入口的側面,幻想小姐自由自在地踱步到了帳篷的后面,工人下午下班的時間也快到了,或許是因為這個緣故,她感覺整個工作的場景,還有樹木,都充滿著趨于平靜的祥和氣氛。她走到一棵樹木面前,蹲下去拔一棵齒形的厥草。忽然,眼前極快地閃過一個很小的影子,從上面往下降,銀色的,向下墜,直到深埋進她旁邊的泥土之中,就再也看不見了。起初她以為是自己的幻覺,不禁翹起頭來往上看。瞬時間她被驚呆了,她從來不敢相信這真真實實地在發生,以致以后在回憶時也是頻頻搖頭。在一剎那間,她的身軀和靈魂全部都被驚訝灌滿了——整個茂密的樹木,從天而降下來密密麻麻,無法計數的鼠類動物。它們有著銀色的毛皮,像雨滴,像鉛球一樣地垂直降落,比一場雨更來得整齊,比眾神射下的弓箭更來得猛烈。直至最后一個銀色生靈,鉆進泥土里,像從來沒有出現過那樣消失了。可她知道這一切是真的,她想立馬對麥先生訴說,可是他肯定不會相信這場奇遇。
幻想小姐又低下頭來看是否有它們鉆進泥土后,留下的些什么痕跡,可惜什么都沒有,它們消失得如此徹底,好像原本被鉆出的洞又重新愈合了。它們是天然的偽裝者、躲藏者。她這樣想著,她是多么希望具有這種本領啊,做一個更讓麥先生喜歡的情人,她也常常隱藏自己。麥先生為了讓她消失,把她裝進過衣柜、旅行箱、地毯下面甚至廢棄的垃圾堆里。
三
隨從遞過來一張邀請函,麥先生便帶著幻想小姐去參加一個私人聚會,其實聚會的真正主題是賭牌。每半年麥先生都會收到主辦方的邀請,在全國各地不同的酒店。上次是去年秋季,麥先生照例輸掉了一些錢,當然他并不在意這些,那段時間他喜愛看酒店后山花圃里的君子蘭,一朵朵開出灼熱的火焰顏色。如今在旅途中,他又跟幻想小姐聊起孔雀草,說它們即將開花了,那灼熱的紅色,準會讓她心跳。
入住酒店后,第一天他帶她去一家久負盛名的法國餐廳。他們坐在二樓,幻想小姐要了支蠟燭點著,鍍銀的刀子切割牛排的時候,撞在盤子上發出咔咔聲。他們說話的聲音很低沉,沒有什么表情,有時候會順勢往下看一樓舞臺的表演,之前是一個人用小提琴拉的《小狗圓舞曲》,現在是一個身穿燕尾服的男人在表演魔術,他用一只手套變出了白鴿,又用白鴿變出了飄舞的彩條。
幻想小姐看了一下麥先生,他已經完全被魔術給吸引住了。她又看了看樓下的各個餐桌的人群,有的頭湊在一起說話,有的晃動著手中的高腳杯,有的為表演著迷。舞臺的后面是黑色的幕布,聚光燈兩束,一束打在魔術師的身上,一束在上空從左邊飄向右邊。二樓的樓臺外層是厚重的玻璃做成的,凹凸有致。天花板上垂下來很多磅礴巨大的舊式吊燈,古色古香,墻壁上則是幾枚金屬的花瓣在轉動。現在他們的簡裝的法國菜已經上過了蔬菜,剩下的甜點和餡餅還沒有上。
幻想小姐還沒有把目光從樓下抽回來,突然聽到一聲大叫,這聲音就來自她對面的麥先生——他的右手袖口突然著火了,慌張的他正用左手用力地撲打著火焰。幻想小姐著了急,想著用什么可以澆滅,匆忙地端起了桌上的葡萄酒杯,把酒水往袖口上倒,結果卻是火越燒越大。這時候麥先生不再撲打火苗,而是單手抄起桌布,往下一拉,桌上的盤子、酒杯、刀叉等東西稀里嘩啦地掉在地上,他把桌布往手上一裹——火終于熄滅了。這時候,幻想小姐才從剛剛的緊張中回過神來,這才發現整個餐廳都安靜了,所有的目光都望向這邊,而魔術師則非常驚慌地跑上樓,連連跟麥先生說對不起。聽著他含含糊糊的解釋,他們才慢慢明白,原來是魔術師表演失控,把火苗引到了他的衣服上。麥先生雙手反著插在腰間,身體對著他前傾,看起來好像非得要把那個魔術師給生吞了不可,他的兩只眼睛瞪得像圓鈴,就像要滾出來了一樣,滿臉通紅,血液都滲透在了皮膚表面,嘴唇卻是往里咬得很緊。幻想小姐看到麥先生丟下桌布,解開西服,每一個動作都包含著顫抖的憤怒,那種表現的輕微卻是一直在克制著的憤怒,她不知道這憤怒的最深層的根源來自哪兒,是因為丟了面子,還是痛恨這場玩笑似的意外。她很少看到他這么憤怒,僅有的一兩次都是在他的夫人面前,那時候她躲在窗簾的背后,看著麥先生對著他夫人發脾氣,而匿藏的她,比平時更加不知所措,渾身戰栗,或許就像現在低著頭道歉的魔術師。麥先生脫下的西服黏了一些黃色的果醬,幻想小姐拿來了新的紙巾,擦了擦,餐廳從剎那間的安靜再到很熱鬧的議論紛紛,但卻回不到原來的那種熱鬧氣氛了。麥先生也慢慢平靜下來了,但始終一言不發。魔術師悄悄地退下,一會兒餐廳的經理又領他過來道歉,并要賠償所有損失。
從餐廳里出來,麥先生帶著幻想小姐出去逛,她看出來麥先生已經完全不生氣了,說話又是那般柔軟。麥先生把她帶到典當行,給她講了一堆賭博的禁忌和彩頭,跟她講怎么怎么做就能博到好運,她看出來了他想典當她無名指上的戒指。幻想小姐心中感慨到一種作為女性的悲哀,隨著一種憂傷的情緒從心底慢慢升起,她的眼睛里浸滿了淚水。
“等我們回去后,我給你買個更漂亮的,好不好?”麥先生貼在她耳邊說完這句后,幻想小姐別過頭去,更想要哭出來了,連忙用手指壓住鼻翼,頭低著,然后又把戒指取了下來,沒轉過身就用兩個手指的指尖夾著,遞給了麥先生。
她此刻想起的,是那遠去的憂郁的少年時光,這枚藍寶石戒指,是她的愛人在那個時期送給她的禮物。雖然當時她還是少女,但已經微微有了名媛的姿態。她愛的男人從遠方的游輪下來,便讓她跟著他去海邊的碼頭賭博,那里也有嬌媚的婦人,她開始為自己的黑面紗和天鵝絨風帽驕傲,卻又馬上因為少了件狐皮大衣而有些自卑。
后來,她離開了那男人,因為她開始知道自己患有一種古怪的發熱癥,每到早晨背部就會燥熱,她遍尋醫方,結果還是無功而返,她的擔憂種成了果實,她決定離開,然后悄悄地從他的視野里消失了。三個月后,她卻不治而愈。她想把這稱為救贖,她也曾不止一遍回憶起過去,就像現在,她又想起了碼頭上夜里的薄霧,仿佛手伸出去,就能感受到那陣冰涼。
四
她覺得他像是給一陣魔力吸引住了,而且那股魔力在他的肚子里種下了一顆種子,不然為什么從賭盤一開,他在房間里就再也安靜不下來了?他一直在說今天牌桌上的運氣是如何如何的好,如果再接著玩說不定還可以贏得更多,連他喝茶的姿態也變了,以前都是小啜,此刻卻是大口大口地含。誰知道他怎么會變這樣呢,現在他的腦子里只裝著玩21點的牌,其余的種種都消失得干干凈凈了。
他說下樓再玩一個小時就上來睡覺,幻想小姐說可是現在都晚上十點了,他好像沒有聽到一樣,獨自低語地說,要是這次再拿到那個點數,我就不往上要了。然后他就下樓了,他們在33樓,帶包間的賭房在7樓。她把門簾拉開,走到陽臺上,往下望去,一面是燈火輝煌,一面是幽幽山谷。
第二天早上她醒的時候,才發現麥先生還沒有回來,于是她只穿了一套很簡單的素色衣服,就匆匆忙忙地往樓下奔去。麥先生還是坐在他原來的位子上,不過模樣已經走形很多,兩只眼睛又紅又腫還布滿了血絲,實在太過疲倦時就用一排手指按著眉毛往上抬,只是為了睜大眼睛,看清楚桌上的牌。于是細紋密密麻麻地一道一道地布滿額頭,他的動作遲緩而又興奮,在發牌前的那幾秒,他的手指敲打桌面是那么的急迫。幻想小姐沒想到麥先生會變成這個樣子,這么老態龍鐘的他與平時那么具有紳士風度的他是多么的不同啊,簡直像看到了一個富人變成了一個衣衫不整的乞丐,看到了一個警察變成了監獄里滿臉污穢的囚犯。可是情況與昨天已經完全不同,他已經輸了不少,正急于撈回賭本。
“你去玩你自己的吧,我這沒工夫陪你。”,幻想小姐還嬌嗔地趴在他的肩頭,聽到這句話時,整個臉冷了,她下樓,做美容SPA,做頭發造型,回賓館洗花瓣浴。揮之不去的都是他可惡的表情,無論是贏還是輸,她分明看到那魔力的種子發芽長大,在他身體里攛取了一切內臟,然后還充斥了他的整個頭腦,她一直覺得他處于一種喪失自身的狀態,就像吸食毒品一樣,或許還帶有微微的刺激。
她觀賞風景,看遲暮怎么變成傍晚。她想為什么人會被一種力量給攝取,或許就像行走中的螞蟻聞到了蜂蜜,從直線改走曲線;深海以下的鯨魚聽到了同伴的呼救,就瘋狂地往沙灘上撲去;再或者是月夜下的潮汐,不斷地往岸上涌。總有力量在冥冥之中支配著我們,我們是應該把它叫做神還是上帝?
天上的繁星已緩緩降落,幻想小姐已枕著夜的迷離睡去。她夢見了松濤,夢見了一朵在原野中綻開的花朵,又夢到了那個城市,碎片跳躍的對話和場景,不可捉摸的氣息。當她醒來的時候,她才想起來夢的一個斷章,第二次的經歷,她也才明白有些感覺是逝去就不會重來,第二次的回憶,也只能是一種僥幸。
麥先生還沒有回來,她相信自己也著了魔,是哪一種力量,讓她這么熱切地盼望著他回來,帶她走?她想擁有一種力量,斬斷麥先生和賭場之前的磁場,斬斷他和賭場之間聯系在一起的如此堅不可摧的緊繃著的鋼絲。
她又得去看麥先生,她一只手提著流蘇裙,臉上堆滿了笑意,連發牌的侍者都覺得她嫵媚動人。麥先生的脾氣只是越來越大,他已經快翻本了,卻沒有一點高興的勁兒,兩天的苦戰下來,他精神渙散,衣服也給摩擦出很多褶皺來,就像是穿著一件很舊的衣服。幻想小姐輕聲對他說,他的衣服皺了,要不要上去換件衣服。麥先生根本不理睬。幻想小姐又上樓了,她平躺在床上,想回憶些什么,卻什么也想不起來。
就這樣一直到了傍晚,門鎖突然被打開,幻想小姐側過身來,看見的是麥先生,他輕聲踱步到她的面前,半跪著腿,他的容貌雖然憔悴不堪,可是瞳孔卻撐大得十分有力。
“我知道這不是幻覺,盡管我知道我說的話會很荒謬,但是我知道它是真真切切地發生過,就像我現在站在你面前一樣不容置疑。我剛剛看見我夫人的靈魂,在樓下那個賭房里,她穿著我最后一次見她時穿著的衣服,圍繞房間走了兩圈,然后坐在了我對面。”
幻想小姐坐起身來,無法面對這一切。只隔了很短一會兒,麥先生接到家里的電話,就連幻想小姐也聽到了聽筒那邊的聲音,不過更是把她嚇得大吃一驚。電話里說夫人哮喘病突然加重,情況非常危急。
他們當天晚上就離開了賭場,回了家。麥先生走進他夫人的房間,她躲在門后。他夫人坐在床上,臉上的神情都是一個彌留之人應該有的。
“你也知道,我們剛剛見過面的,就在那一家酒店的賭場。”
幻想小姐透過門縫看到麥先生是多么的戰栗不安,深色的背影看起來卻像是一層重影。照理說她應該有些情緒,可是她自己,剛剛從麥先生夫人那不可思議的話語中度過后,就像陷入到一片沼澤地一樣,好不容易從里面掙脫開來,就什么感覺都給忘了。隱隱約約中,她想到她從明天起,將沒有必要隱藏自己。然后她又幻想起其他一些事情,在這個浩瀚寧靜的夜里,有許多許多的白兔,它們潔白得像云朵,乘坐著一輛飛車,飛車不停地往月球飛,也不斷地有兔子從各個方向鉆進車里來,它們就那樣飄浮在云空中,直到越來越小,越來越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