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中的五四作家們

我讀書有一個特點，讀中國的白話文，我幾乎只讀五四時期的那些老作家在大半個世紀以前留下的作品。

我讀他們的作品許多年了，我就像一個坐在山澗邊的人，待品嘗完一瓢山間的清泉之后，在回味無窮之中，卻又驚喜地發現山泉嘩嘩地向我流來，越流越多，望其源處，深不可測，永遠流不盡，我也享受不盡。

施蟄存《春陽》里的心理分析手法，老舍《黑白李》、《斷魂槍》里獨特的京腔風格，張天翼《華威先生》里童話般語言的諷刺，徐志摩《我所知道的康橋》里的如詩如畫，戴望舒《雨巷》里的現代派詩風，梁實秋《雅舍小品》里的詼諧幽默，穆時英《上海的狐步舞》里的蒙太奇手法……這些就猶如秋風拂過的大樹之下，滿地的落葉，多得你數也數不完，而俯身輕拾一片秋葉，就夠你摸索半輩子的詩意。

我最愛神交的五四作家有五位:魯迅、巴金、茅盾、胡適、葉靈風。我與他們的關系最好。

魯迅的作品無論是小說，還是雜文，抑或《野草》都是以深邃的思想性，尖銳的批判性見長。這些作品讀罷，總覺其文字甚為壓抑，自己的心頭也背負上了一個重重的包袱。有時讀完《傷逝》、《孤獨者》、《一件小事》諸小說，細細思索，會略有感悟。讀《燈下漫筆》、《再論雷峰塔倒掉》，沉郁時也能有所暢快，讓心靈長嘆一聲，唯有《野草》我實在讀不懂，而其文筆也很是晦澀，頗像沒有用韻的《荒原》類的象征主義作品，心情很復雜，自己也理不出頭緒。最讓我感到驚奇的是魯迅《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從沒看見魯迅有如史家般對歷史侃侃而談。原本雖聽說其著有《中國小說史略》、《唐宋傳奇集》等，但聞其與《古史辨》派的顧頡剛有矛盾，還有種種關于他批判莊子之類古人的事，我故以為其不愛中國之歷史，見此文，才發現魯迅對中國歷史了解之細致竟實在出人意料，心中很是敬佩。

巴金是我感覺風格最親切的作家。我看過他的許多短篇小說、散文，最近也在看他的《家》。巴金先生的文筆非常質樸，他可以質樸到把自己豐富的感情、心中復雜的感受融會到文章的字里行間。我尤愛讀其《蘇堤》，說實話，這篇小說前面大部分十分平淡，我在閱讀過程中也感到有些乏味，但我堅持讀了下去。果然，在結尾處，主人公問船家家中有何人，船家的一句“只有一個女兒……十歲的女兒……她在家生病……我現在就要去買藥”一下子就把整篇小說的每一個段落如一條鋼鏈般鎖緊在一起，小說前面部分那些我認為用筆稍嫌繁瑣的地方竟全成了伏筆，使讀者大有豁然開朗之意。我讀到此處，便早已內摹為“我”，心中的情愫一涌而上。這個結尾絕對有新感覺派捕捉美的永恒，一瞬間追求新感覺的藝術感。巴金老先生賦予作品的真誠是值得我學習的，看他的作品，就像是在和一個朝夕相處的老朋友在傾談。

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對魯迅和巴金都表達過自己的敬意:“20世紀的亞洲，最偉大的作家就是魯迅。”“我以為《家》、《春》、《秋》是亞洲最宏大的三部曲。”由此可見魯迅、巴金兩位的影響力。

茅盾先生是寫實主義的高手，他的《林家鋪子》、《春蠶》用筆極為細膩。他對于人物心理的把握，故事情節的合理推進、鋪墊伏筆的運用爐火純青。我曾分析過他的《春蠶》，讀了整整三遍，著手做一份讀書筆記，可我寫滿整整一張線條文稿紙，都未能把他精巧的小說結構、影射的現實言盡哪怕三分之一。其小說布局之細密，著實令人嘆服。

胡適先生是對我影響最大的一位五四作家。他寬厚、溫和地待人，“做學問要求疑處有疑，做人要有疑處不疑”的訓條是對我很好的教育，他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代表。我因為他的《易卜生主義》而對易卜生產生了濃厚的興趣。而他通過對易卜生諸劇本之剖析所闡述的道理之深刻，讓我十分受用。我看過他的《嘗試集》，里面的詩都不加韻腳，如《回向》、《小詩》都是精品，“你不能做我的詩，正如我不能做你的夢”是耳熟能詳的名句，曾經，我為此沉醉。他在《談新詩》中說詩只要有語氣的自然節奏，每句用的網字的自然和諧即可，句末之韻腳卻不關緊要，影響了當時詩意萌發的我，一度我寫詩皆以此為原則。他對后輩如周汝昌等人的幫助也十分讓人感動，他的寬容將影響我的一生。

最后一位是葉靈風先生。他原是創造社成員，他遭受過很多非議，有人認為他是漢奸，我不想在此多談，因為我相信他絕對是一位愛國的作家。我看過他寫的許多關于江南——他故鄉的小文章，其言辭之懇切，令人記憶猶新，我特別愛讀他的一些關于藏書、讀書、名著背后故事的小品文。他對藏書的獨特理解就像教科書一樣教育著同樣愛藏書的我，他講的許多故事都是我從前沒有聽說過的，即使最為人熟知的名著，他都用溫和的筆觸講出令我耳目一新的作品背后的故事。例如，他的一篇《王爾德〈獄中記〉的全文》就講了一個也許在中文書籍范圍內只有在他這兒才能讀得到的秘聞。他的小品文更像是爺爺在給孫輩說故事，不緊不慢，引人入勝卻又不留懸念。他一生飽受爭議，我卻愿意把他視為我的良友、忘年的書友。

我并非厚古薄今，只是我在五四作家們的身上能看到他們那個富有傳奇色彩的時代的縮影，一代文學當展現一時代之風采。他們或壓抑，或輕柔，或飽含深情，或凄婉的文字之間，讓我感受到他們所擁有的歷史沉淀與滄桑……能夠大半個世紀之后還如此令人沉醉，猶如昨天一夢，如此的真切，引起心底呼喚的共鳴，這就是經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