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手機鬧鈴已經響過兩遍了。昨晚特意定制的,和著房里混沌的光線,一聲聲叫喚。其實我已經在第一遍叫鈴之前醒來了。我打亮燈一骨碌起床,脫去睡衣換好衣服,洗漱,提起行李出門,打上出租,趕到飛機場,坐上飛機,飛機帶著我飛往烏魯木齊。可是,我說的是如果,如果我一骨碌起床,趕往機場,還有足夠的時間讓我趕上去烏魯木齊的那趟飛機。
可是,我側身躺著,用雙臂抱緊了腦袋,還是一動沒動。
從烏魯木齊去南疆一個叫博爾塔拉的地方,還有上千里的路程,坐火車,或者大巴,從天山的腳下,準格爾盆地的邊沿,向著西南方向,經過石河子、奎屯,往西南走,一直到達博樂市。博爾塔拉的男人叫艾里甫,在網絡征婚上認識的,他說他的妻子一年之前離開了他,留下了他們的女兒,然后不知去向。巧合的是,他們分開的時候,也剛好是我和前夫辦完離婚手續的日子。艾里甫說他經營一爿茶樓,一個人守著生意,走不開。他說他和女兒海伊爾古麗在博樂等著我。
我提醒自己,起床!我該一骨碌起床了!遲一點,安檢處停止檢票,再遲一點,飛機起飛了,那么再遲呢?
只不過去看一看,又不是趕著把自己嫁了,犯得著這般遲疑忐忑嗎?學校放了假,我有一大段空閑而孤單的時間,去外面走一趟,除了和網絡上聊天近三個月的男人見見面,還可以旅行一回,說不定還能走一趟草原和沙漠??刹皇?,我多么希望自己能夠站在草原上,看一看遼闊的藍天和天空上的白云,我還希望自己咬緊牙關,一步步堅強地走出好大的一片沙漠地。艾里甫說我失落的東西說不定會在那里,去了之后,也許我真的能夠找到什么。
那么還等什么呢?
我一骨碌起了床,換好衣服,洗漱完畢,提起旅行袋。即將出門的時候想到還有什么事情,對了,再過兩天,是小星復診的日子!小星只是生了皮疹,不是什么大毛病。可是,可是小星在醫院的走廊里會不會想媽媽呢?
我看過海伊爾古麗的照片,長著一雙毛茸茸大眼睛的女孩。艾里甫說,你會喜歡她的,她也會喜歡你。
可是小星的皮疹還沒有痊愈,后天,他需要去醫院復診。
才走到房門口,咚的一聲,我放下了手里的行李。
我打了退票電話。過了一會兒,我坐下來打開電腦,給艾里甫留了言,我說我一定會起程,你和海伊爾古麗等著我。
2
我想補睡一會兒,電話響了,接起來聽,是我媽,我媽急巴巴的聲音沖著我說,你知不知道,巴豆出事了!
我聽后沒好氣地說,媽你老糊涂了吧,巴豆又不是我的兄弟、親戚或者什么人,他出了什么事情,我哪里能知道?再說,人家出事需要我知道嗎?
我媽才不聽我說了什么,她只顧說她的話,她說巴豆出大事了!有人要砍他的手!
聽著這樣的話我不由嚇了一跳,在老家,鄰村的,那個老實猥瑣的巴豆,怎么會至于被人砍手?
問我媽到底是為了什么。她說也是巴豆自找的,他一個小裁縫,替人家賭博鬼擔什么保,保的還是高利貸,借錢的人拿到錢就跑了,放債的人便天天朝他巴豆逼債,說巴豆要是實在還不出,就砍掉他的手。
我媽在電話里哭了起來,她說,你想想巴豆呀,從小沒有了媽,他爸只會喝渾酒,好不容易熬出一條命來,怎么還這么苦?
我媽說,不管多少,要給巴豆湊點錢!
我說可是我沒有多少存錢,我還打算出一趟門。
我媽一聽,說,有多少先拿出來,救一救巴豆再說吧。
我媽說,我已經把你弟弟買給我的金鐲子賣了,把你過年給我沒用完的錢也拿出來了,再給你和你弟弟打電話,我還要在全村一家一戶上門去湊,能湊多少是多少,反正我不能眼看著巴豆的手被人家剁掉,我死后,還指望穿巴豆做的衣服呢!
3
一九七九或一九八0年,穿夾衫的時候,在我們家的院子里,走進來一個男孩,又矮又瘦的一個人,頭發干枯蓬亂,穿著一件打著補丁的藍布衣服,站在了我們家的大門前。
這個人不言不語,不聲不響,直挺挺地站在門前,一動不動。
我們問他什么,他只是低著頭,始終不肯說話。
天陰沉著,過了不大一會兒天下起了雨,雨落在了這個小男孩的頭上、身上,我們拉他進屋,他不進,給他傘撐,他跑出傘外,拿個笠帽戴在他的頭上,他把笠帽拿下來,放在腳邊。雨在他的頭頂一直落一直落,把他的頭發打濕了,濕成一片,后來,雨水順著他的頭發和臉面往下流,把他整個人都打濕了。
我媽在屋里慌了神,愁著眉苦著臉,一再低聲問我爸,怎么辦怎么辦?你看看,這么小的一個孩子,站在雨地里,到底怎么辦才好?
我爸繃著臉走到雨地里,一把拉住男孩,把他夾在了腋下。披著蓑衣的我爸,高大威猛,就好像一尊王神,而那個被雨水淋濕的男孩成了落湯小雞,成了小不丁的水鬼。小鬼在我爸的腋下無力地掙扎著,但是拗不過巨人的鐵鑷,被生生拎進了屋子里,扔在屋中央。
我媽用哀求的口音和小鬼說話,她說,巴豆,炎欣的爸爸也是不小心,有什么話讓你爸爸來說,我們會賠償你們的。
我這才知道這個男孩叫巴豆。
巴豆并不說話,也不看人,低垂著眼睛,濕漉漉的頭發黏在臉上,一張蒼白的小臉,有氣無力的樣子,似乎只要有人朝他伸出一個指頭,就可以把他擊倒在地。
我媽拿出一塊干布,要替巴豆擦擦。可是他一個轉身,從我媽的身邊滑開了,好像一條小鰻魚不領人情地掙扎,并且一下子跑出了屋子,又讓自己站在了雨地里。
后來我爸出門去,傍晚時候才帶著一個男人過來。我爸我媽和男人說了許多好話,還拿出了錢,再三跟男人說是借來的,只有這么多,讓男人拿著。
男人接過錢,便什么話也沒有再說,走過去,沒好氣地跟男孩說,老是站在雨里干什么,還不趕快回家去!
男人牽著渾身滴水的小巴豆走了。
我媽追著說,巴豆,巴豆!讓巴豆喝口姜湯!
聽我媽說,我爸在砍樹的時候,不小心讓樹段從山上滾了下來,滾下來的樹段正好砸到了巴豆媽媽的墳墓,把他媽媽的墓墻砸壞了,雖然修補了,但是到底給人家帶來了傷害。
我爸不這么說,我爸說,窮光蛋,敲詐!
那件事,也就這么過去了,只是給我們全家的人留下了記憶,我的記憶不全是巴豆執著讓自己淋雨的事情,而是我并沒有看到過的一幕,那就是,在一處山腳,有一座墳墓,墓墻上破了個洞或者裂開一道縫隙,露出一片緋紅顏色,是棺材!躺著死人的棺材!
從此我討厭看見巴豆,因為他,會使我的眼前再次現出那一抹讓人驚恐的血紅。
4
可是自從我上學以后,我和巴豆時不時會見面。里外三個村子的學生,都在一個學校上學,還好并不是在一個班級上,他比我低了一年級。而我媽,好像并不替我著想,還跟我過不去似的,烤了紅薯,讓我給巴豆帶一個,煮了雞蛋,也讓我給巴豆帶一個,有時候殺雞燒了雞肉,也早早夾幾塊好肉包起來,第二天一早塞在我的書包里,讓我帶給巴豆嘗嘗。
我媽不理會我不高興甚至憎惡的眼神,她總是說,你有媽媽,人家是一個沒有媽媽的孩子,苦呢!
我雖然不敢違拗我媽的話,但是我每次都沒好氣地把東西扔給巴豆,有的時候咚咚咚跑到他們的教室里,當著他們全班同學的面,啪一聲,把東西摔在他的課桌上,并且我很少拿正眼看他,似乎他在我的眼里,不過是一個陰魂不散的小幽靈。
我媽同情孤兒,樂善好施的結果,就是把巴豆再次引來了我們家,同時來的還有他的爸爸,一個老是臉色酡紅的酒鬼。
酒鬼竟然拿出了幾張錢,而且放在了我們家的桌子上。他說不要我們的錢了,還回來。當然,這些并不是當年我爸給他們的錢,我爸給的是整張的,一張張工農兵,還回來有整張的,還有些零票。
巴豆的爸爸說他借遍了整個村子,只能借到這些了。他還說他不要我們給的錢了,還回來,還給我們家。
他們為什么不要我們的錢了?為什么要借了錢還回來?
巴豆的爸爸再次說話了,他說我們家是戶好心腸的人家,要讓巴豆做我們家的干兒子,叫我爸叫干爸,叫我媽叫干媽,叫我姐姐。
巴豆的爸爸說,給巴豆找上一個疼他的干媽,還讓他有了姐姐弟弟,他就是死了也放心了。他說如果巴豆的媽媽知道了,也會很高興的。
我媽什么話也沒說,首先淌下淚來,哽著聲音叫了一聲,巴豆……
那一天的巴豆還是穿著一件藍色布衣,過長的袖子和下擺,細胳膊瘦腿,我不由又想到了他來我們家淋雨的樣子,也就,也就又想起了他先前來我們家的原因,想到了從山高處滾下的樹段,想到了一座墳墓,那墳墓破開了,一道緋紅!
突然間,我呀一聲,尖叫!
我爸跑過去一把抓起桌子上的錢,一股腦兒塞進巴豆爸爸的手掌里,然后說,我們家有兒有女!走,領著你家的小鬼回家!
巴豆的爸爸和巴豆,被我爸搡出了門。
從此以后,他們再也沒有來過我們家。之后我媽再讓我給巴豆帶去什么,他都原原本本地送回到我的桌子上,原封不動。
5
說了這么多巴豆的事情,還是說說我們家吧。我們家四口人,我爸我媽,我,我弟弟。我們家和村子里別的人家一樣,也是窮得有了上餐愁下頓。只是我爸我媽說了,他們說家里再窮,也要供我們姐弟兩個上學。當然了,我和弟弟也一直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我的學習成績好,弟弟的成績更好。我們兩個一直是爸媽的欣慰。
就在我高考的那一年,我媽不知道聽誰說,野生的靈芝補腦,要是炎欣吃了野生的靈芝,一定能考上大學。還說我們那里的深山大川里,長著野生的靈芝。
我媽聽信了人家的話,背上背籮,上山找靈芝去了。去的時候還不肯告訴我爸,怕我爸擔心,或者阻攔她。
我媽抹著額頭上的汗,鉆過長滿荊棘雜草的叢林,一步一步,朝著懸崖峭壁靠攏,因為說是只有在那樣的地方,才有靈芝生長,而且真正的好靈芝,會等著真心誠意尋覓的人。我不敢想象我媽怎么樣在荊叢草窩里行走,我不敢想象會不會有一條毒蛇正盤在我媽的前方,我不敢想象我媽如何手腳并用攀爬懸崖,我不敢想象,一顆做母親的心……
我只知道,我媽是被人背回來的。當時我在學校里,并沒有看到渾身是血的媽媽,只是聽我爸說,他要是沒有及時去找人,要是再慢一點時間,我媽就沒命了。幸好幸好,我媽還有一口氣,被我爸及時找到,及時送到了醫院。
我得知消息從學校里趕過來的時候,看到我媽已經躺在了醫院的病床上,她的頭上,臉上,脖子上,手臂上,全打上了繃帶。她閉著眼睛,兩只腫成魚泡一樣的眼睛。
我跪倒在媽媽的床前,我一聲一聲叫媽媽,可是媽媽仍然閉著眼睛,任憑我們怎么叫喚,就是不肯醒來。
夜深了,我和弟弟的嗓子都啞了,爸爸要我們回去休息,我們拉著床架不肯走。在媽媽的病床前,我忽然唱起歌來,喑啞的聲音,和著血淚,我唱:有媽的孩子像個寶,投進媽媽的懷抱,幸福享不了,沒媽的孩子像根草,離開媽媽的懷抱,幸福哪里找……
弟弟和我一起唱,同樣是嘶啞的聲音,輕輕地,默默地,唱。
后半夜我媽醒來了,她喝了一口水,然后歙動嘴唇,說,我不能死。
后來我媽跟我們說,我死過一回了,嘗到了死的味道,那味道很好呢,黑黑的甜甜的,整個人在半空里飄來飄去,好像蕩著秋千,那個輕松舒暢呀!
在我拿到大學入學通知書的那一天,我媽還只能勉強下地,她拿著我的通知書正正反反看了又看,一面擦著眼淚一面說,幸好我活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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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要說到巴豆。巴豆出現在我媽的病床前。那時候的巴豆已經長高了,不過只是比以前的小巴豆高,比起同齡人,還是矮小的。身上一件翻領上衣,還挺合身。巴豆說他學會了裁縫手藝,在家里替找上門的人做衣服。
巴豆替我媽揉腿,捶背,還給我媽喂飯,而且還沖著我媽叫干媽。而我媽竟然答應得很利索。就好像他們之間早已經達成了某個協議,這個協議是不需要通過別人表決的。出乎意料的是,我爸聽在耳朵里,竟然也沒有表示異議。那么我和我弟弟也就裝作沒有聽見或者沒有聽懂。當然,巴豆不會叫我姐姐,叫了我也不會理他。我弟弟更不會叫巴豆為哥哥。我和我弟弟還是和以前一樣叫他,巴豆,小巴豆。
巴豆看起來并不計較我們的態度,他倒是真心想跟我們相處,好好相處。他跟我說,炎欣,村子里的人都在說,你是我們里外三村的驕傲呢,你考上大學了,你真行。
可我并不想聽他說這些,我只問他,巴豆,你的媽媽是怎么死的?
聽了我問的話,只見巴豆的眼睛一下子黯淡下去,過了好一會兒,才聽他小聲地說,那時候我太小,記不住,聽我爸說,是上吊的。
為什么要上吊?
太窮了,窮得活不下去了。
我們還想問什么,可是被我媽打斷了,我媽說,等我下了床,我要去百貨店買些布,讓巴豆好好給炎欣做幾套衣服,讓她穿著上大學。
我想我才不要穿巴豆做的衣服,還有,我也不要我媽挑下的布料,憑她的眼光呀,老土老土的。
后來我媽果真扯了布料,讓巴豆給我做了一件襯衣,一條裙子。襯衣是海天藍的,胸前有兩根可以系成蝴蝶結的帶子。裙子白色,腰身里打了一道道褶皺,裙擺長長的。我穿上的時候,有同學說我怎么看都不像從農村來的,飄飄的,像個小仙女。
那套衣服我一直沒有丟掉。
7
畢業后我在城里工作。我讀的是師范院校,所以我的工作是教書。這個工作,說好聽些,是給人傳道解惑,說得不好聽,只不過是個教書匠。只是我還算得上是個敬業的老師,我的教學還算不錯。只是暗地里我一直試圖改變,改變環境,改變工作,不用再教書,我特別向往有一個看得見藍天白云的地方。
隨著冬去春來,我到了談戀愛找對象的時候了。我在上大學時隱隱約約對某個男生有過好感,也隱隱約約有男生對我有過暗示,但是隨著畢業各奔東西,都只能作云煙消散了。散了也便散了,也沒感覺到什么。
直到我邂逅了一個男人,才知道一個人會對世間有所牽掛。只是,他是一個已婚的男人,有了家庭、妻子、孩子。他說他在外地有產業,要是我愿意,可以帶我去那邊,去見識草原,沙漠,過藍天白云下的日子。他說他愛我,要我像他愛我一樣愛他。
就在我準備給學校打辭職報告,跟他出走的前夜,考慮再三,我還是把這件事跟我媽說了,我媽說不許輕舉妄動,等她來了再說。第二天下午,我媽來到了我的屋子里。一路暈車嘔吐,我媽的臉色失血般蒼白,躺在床上,上氣不接下氣,但是她用盡全部的力氣,堅定地對我說,你要是做下這種事情,你就當你媽那年從山崖上摔死了!我就沒你這個女兒!
我媽掙扎起來,拿過我的辭職報告,撕個粉碎。
那一次,在城里呆不習慣的我媽,在我身邊留待了好一陣,我知道她是為了監督我,監督我與別人的交往,監督我的一言一行,甚至監督我走出的每一步。
其間,有一個男老師,表達愛意追求我。瘦瘦的一個人,戴著副眼鏡,并不是我理想中的男人。我媽說人家也是大學畢業的,年齡相當,條件相配,我看行。
我也就認命了。畢竟去我也擔心,就算去了藍天白云下,我得到的,并不一定是天般藍云般白的日子。
我為了逼自己忘掉那個已婚男人,同時也讓我媽放心,我同意了和男同事交往,而且很快結了婚。
一年之后,有了我們的兒子小星。
那些年婚姻里的我,怎么說呢,我會愣愣地看天,看著看著,我會流下眼淚,有的時候,我會當著小星的面失聲痛哭。我會咬自己的指甲,一個一個地咬破,流出血來,把小星嚇哭。我不知道我的小星什么時候又長了新牙,什么時候把頭摔破了。
他,孩子的爸爸,他的臉色越來越陰郁。
也就這樣過了五六年,現在要問我對這一段婚姻生活有什么回憶,我只覺得是一盤少鹽沒油的菜,吃也就吃了,吃著吃著,直到咽不下去了。是他先提出來的,說我們離了吧。我也同意了。
他說小星由他來撫養,他說一個做母親的人像游魂,只怕對孩子的成長不利。我同意了。我提出只要我想看孩子,必須隨時讓我探看。他同意。他說小星是你身上掉下來的肉,沒有人能割得開你們。
他說,我要善意地提醒你,你人其實挺不錯,但是要再戀愛結婚,必須先把魂魄找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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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離婚后我媽來了趟我這里。她擦著眼淚,帶著悔恨的表情跟我說,當初是我不好,有些事情,不應該作你們的主張。
我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理會,只是呆呆愣愣地坐著,盯著相框里小星的照片。
我媽嘆了口氣,轉換了話題,說,巴豆也已經娶親了,還生了個漂亮的女兒。
又是巴豆,此時此地,跟我提巴豆干什么?巴豆跟我有什么關系?巴豆娶妻生子跟我又有什么關系?
卻聽我媽說,你也知道巴豆小時候的樣子,那么窮的人家,從小沒有了媽媽,但是他不是一天天活過來了?我是說,既然你們兩個合不來,離開也不是壞事,你放心,小星會生活得很好的。
我媽還說,說不定,小星還有兩個疼愛他的媽媽。
我一下子跳了起來,叫道,是啊,他還會有兩個疼愛他的外婆!
我媽的聲音也大了,我還不知道,這場婚姻失敗的原因是你,是你沒做好,以你的精神狀態,我還建議你少去接觸小星,讓他和他爸爸平靜地生活!
我在心里說,那么好啊,你們都不需要我了,那么我就找個遠方的男人,把自己遠嫁了,讓你們,再也看不到我!
9
我除了教書和胡亂吃點什么,什么事情也不干,從里外到,我知道自己都是失血般蒼白。就這樣,渾渾噩噩過了大半年。直到在朋友的鼓動下在征婚網上注冊,后來遇到了艾里甫,開始網上聊天。
我問艾里甫,一個人的魂魄到底是什么?我上哪里去找回我的魂魄?艾里甫說,草原上空有許多魂魄,它們像白云一樣,散漫地飄浮在藍天上,沙漠里也有,被掩蓋在金子一樣的黃沙下面。你過來看看吧,說不定其中就有你丟失的那一份。
艾里甫還說,新疆有一種叫胡楊的樹,生存是它們的第一要務,不管是風雨雷電還是干旱,它們都在努力,一有機會,便展示出生命的綠意。
他說到胡楊,不知怎么讓我想到了巴豆,我跟他說了巴豆的事情,他說巴豆也是一株胡楊,我們都要學習他。
我往家里匯去了兩千元錢,讓我媽交給巴豆。
過了些天我媽打來電話,在電話里她帶著哭聲說,巴豆還是被人砍掉了兩根手指!她說,就差兩萬塊錢了,要是能再湊上一萬,巴豆就能少被人家砍去一根手指呀……
我說巴豆也是活該,什么事情不好做,去替賭博鬼擔什么保。
我媽說,在里外三村,有人家婆媳不和,巴豆會上門說好話,替人家調解;哪戶人家出了事情,他都會出錢出力,他明明知道那個賭博鬼不是個好人,但是人家在他面前跪著磕頭,咚咚咚把頭都磕破了,說沒有人肯救他,巴豆要是也不救他,他就沒命了,他也是知道的,別人狠得了心,巴豆狠不了,果真,巴豆幫他簽了字。
我問我媽,放高利貸的人追砍巴豆,他為什么不選擇報警?
我媽說,欠債還錢,這是天經地義的。
我媽再次來我這里,說是巴豆有東西讓她帶給我。我媽把她帶來的東西抖開來,舉在了我的眼前。
是一塊海天藍的圍巾,邊沿垂著流蘇,兩端還繡著一朵朵云,潔白的云朵。
我媽說,圍巾是巴豆做的,云朵是巴豆的媳婦繡的,巴豆的媳婦是遠地人,從娘家帶來了繡花的手藝,你看你看,繡得這么好看。
我媽說,巴豆他說以前經常在報紙上看到炎欣的文章,現在怎么很長時間沒有看到了,巴豆說炎欣書教得好,文章還能登上報紙,真是我們里外三村人的驕傲。
我媽說,巴豆雖然少了兩根手指,還能做裁縫,他說會把借人家的錢一點點還上,他還說他的兩根被砍下的手指不值兩萬塊錢,等他積下了錢,還會把錢還給人家。
我聽了,一時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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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期里學校組織了一個活動,組織幾個文筆好的老師去四川“5·12”大地震災區,考察采寫兩年后的災區狀況,一來給災區送去微薄的慰問,二來采寫收集材料,在新學期教育學生。我參加了。很快,我們一行數人來到了四川。
碰到一個孩子,坐在村口的石礅上,始終抬頭望著天。我們問他在看什么,他說看媽媽。他說他的媽媽上天了,他相信媽媽會在天空上出現一次,讓他再一次見到媽媽。我問他媽媽的樣子。他說他的媽媽頭發很黑,眼睛大大的,她的懷抱很溫暖。我讓他看我,我的頭發是不是很黑,眼睛是不是大大的。他點了點頭。我說,媽媽不是出現在你的面前了嗎?他的眼睛閃動了一下,然后,一眨不眨,靜靜地看著我。我說,孩子,叫一聲媽媽吧。他果真叫了。我答應著,輕輕地把他摟在懷里。我們還走進一戶老人的家里,聽人介紹,那一場巨大的災禍奪走了老人所有的親人,現在,老人一個人,住在一幢空蕩蕩的屋子里。有人問老人,是不是特別寂寞。老人沒有說話,臉上也沒有什么表情,只是用手指了指屋子外面的一棵樹。我若有所思,但是面對著老人,朝她指了指我,指了指我們在場的每一個人。老人看著我們,微微地笑了。我們來到了北川的老縣城,滿城東倒西歪破損的房屋,還有巨大的從山坡上滾下來的石頭,在一處整齊的綠草坪上,標著醒目的“5·12”幾個字。當地人說,就在這塊草坪下面,埋葬著六千名遇難者的遺骸。站在草坪前面,靜靜地站一會兒,為逝者默哀。在重建后的災區,我們看到寬敞平整的公路,看到整齊明凈的房子,看到工作著生活著的人們。
我把在災區的見聞和所拍攝的圖片,傳給了前夫,也傳給了艾里甫,讓他們一定要給小星和海伊爾古麗看看,告訴他們,媽媽,就是頭發黑黑、眼睛大大,有著溫暖懷抱的一個人。還要告訴他們,在我們的四周,一棵樹,一棵草,來來往往的人們,都在陪伴著我們。
前夫發來郵件,說你多多保重,小星有人照顧著,不用擔心,一切都很好。
艾里甫給我留言,說海伊爾古麗的媽媽回來了,一家人又在一起了,他在遙遠的博爾塔拉祝福我,希望我能早日找到屬于我的幸福。
我同樣祝福他們。
今天外面下起了雨,我們沒有外出,看著窗外越來越大的雨,我想到了什么,給我媽打了個電話,還問她要了巴豆的電話號碼。撥通了,我跟電話里的人說,我是炎欣。巴豆說,真沒想到你會給我打電話,太高興了。在電話里,我跟巴豆說,巴豆,繼續關注報紙吧,上面馬上會有我的文章,一系列的文章。
我竟然和巴豆聊了好多話,聊他在我們家院子里淋雨的情景,聊我們當年的小學,聊我給他送東西的事情。末了,巴豆在電話里遲疑地說,炎欣,姐姐,我一直想叫你一聲姐姐。
我笑起來,說,好的巴豆,等我從四川回來,我會回到老家,和你的干爸干媽一起來你們家,別忘了,還有個弟弟會叫你哥哥。
巴豆說,快來吧,小侄女已經會叫姑姑叔叔了。
關了電話,坐下來,我打開電腦,開始了寫作。寫我的四川之行,寫我的人生感受。屏幕上文章的題目叫“拾掇魂魄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