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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西省會南昌有條很有名的主干道,叫陽明路。陽明路又有陽明公園,請國內最好的雕塑家程允章先生塑陽明全身像一尊,一手扶劍,一手持書,既威嚴又儒雅地立于十字路口,行人經過,對這個古人總要好奇地投去關注的目光,多看上兩服。
陽明,王陽明,行人大都知道他的名字。也大致可從他一手書、一手劍的姿態上得知他的身份。而當行人得知他并不像孺子路、象山路、疊山路不少路的得名是紀念我們江西的鄉賢時,便不禁會略微皺皺眉頭,怎么,一個外省人,他怎么在江西占這么大位置,有這么大影響?
問得好!
既然不能要求街道上的所有行人都是文化研究者,那么對一個個只知王陽明其名,而不知王陽明其人的人,且幾乎每次經過這條路都要遇上這位古人,那么。由此而發出一問,也是應該的。幾年前,有感于我們行走在這座城市街道上回避不了的王陽明,有感于美麗東湖的杏花樓,有感于明代歷史上南昌的一段驚動中國的史實,我動筆寫出了四十萬字的小說《戈亂》,由東方出版社出版。近期應約寫作《書院春秋》一書,又與王陽明邂逅。
對于一個我們回避不了,而又一再見到的人,我們應該有所了解。
王陽明本名王守仁(公元1472年——1529年),原名云,字伯安,號陽明子,世人稱他陽明先生,是明代心學大師。
陽明先生是浙江余姚人,但他一生的許多活動和重要作為多是在江西,他的輝煌的歲月也是在江西度過的,他是江西南昌的女婿。
在江西他不僅軍功顯赫,而且以其獨有的思辨巨才獲得了哲學上的建樹,創立了以致良知為基本理論與基本特征的心學學說,在江西形成了影響很大的王學學派——江右王學。
這個王陽明,小的時候似乎就不是一盞省油的燈。他十二歲就塾師。一天在路上遇到一個相面的,他讓人家給自己看相,相面的估計說了他有圣賢相之類的好話,他信了。從此每天讀書靜坐凝思,塾師不斷勉勵他好好讀書,將來考個舉人進士什么的出身,也好做官求將。他卻說:讀書登第恐怕還不是第一等重要的事,讀書是為了受圣賢之學啊!可見他少時求學的志向就非同一般了。只是自古大才子往往豪宕不羈,少年王陽明似乎也不例外,他不愿受到束縛,所以經常逃塾,跑出去領著玩伴做打仗的游戲,打仗于他不是玩玩而已,他還精心鉆研起兵法,并擅長于寫詩作文,小小年紀就享有文名了,這也可以看出他日后將具有的文武兼備之才。十五歲時他便“慨然有經略四方之志”,幾次打算請纓當朝,被老父斥為狂妄之徒。
就是這胸懷大志的狂徒,十七歲時來到了江西南昌。
那年王陽明到南昌,是來做南昌的毛腳女婿的,據說他成婚于岳父諸公官舍。合巹之日,年輕的王陽明一個人偶然間走到了城內的萬壽宮,見宮內老道趺坐一榻,道行高深,便上前求授養生之道,老道對他侃侃而談,凈是養生的玄妙,竟使王陽明坐而忘歸,差點誤了正事。
王陽明少時身體就弱,曾與朋友一起“格”事前的竹子,從早到晚面對著一片竹林冥思苦想,想“格”出竹子的“理”。結果,他的朋友三天后病到了:王陽明堅持了七天后也病倒了,可兩人卻一無所得。“格”竹失敗,使王陽明對朱熹學說以及所指出的那種做圣賢之道,產生了懷疑:一竹之“理”尚不能“格”,何談“格”天下之物?即使“格”得草木之“理”,又“如何反來誠得自家意”?失望之余。他拋開這些苦惱問題,轉而出入“佛”、“老”,因此對道士談養生之道頗有興趣,也由此而接觸道教,也和佛教僧侶交往,向和尚請教禪機。當他考中進士以后,還曾因病還鄉,在陽明洞里靜坐修道。他好奇好思,不拘泥末節的性格。終于使他一生由了解、同情乃至吸收異端的精華人儒學而創立了自己獨特的思想,
王陽明那次在萬壽宮遇道士回來后,就開始每天練字,于是書法大進,對學書心法也有所解悟。他說過:吾始學書,對模古帖。止得字形。后舉筆不輕落紙,凝思靜慮,擬形于心,久之始通其法。既后讀明道先生書日:吾作字甚敬,非是要字好,只此是學。既非要字好,又何學也。乃知古人隨時隨事只在心上學。此心精明,字好術在其中。
王陽明從少年“格”竹失敗,到青年學書對心法有所領悟,說明他確曾走過朱熹的“格物”之路,并由“格”竹之敗,而轉向領悟心學的門徑。
南昌成婚后,他路過廣信(今上饒)時,特意拜謁了理學家婁諒。婁諒即明代才女:南昌明寧王朱宸濠正妃婁妃之父。王陽明以格物學向婁諒請教。婁諒對他講宋儒格物之學,說圣人必可學而至,使他對通過格物學至圣人的思想再起向慕之心,一反過去“自委圣賢有分,相與感嘆圣賢是做不得的”想法。此后多次在江西為官、講學,從三十四起即專志授徒講學。其后雖戎馬一生,然此志未曾少懈,雖于政務繁冗,兵務倥傯之際,猶不廢與門徒論學。
王陽明之學始于江西,也成于江西。江西使王陽明的大名騰于眾口,播于遐方,至今不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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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治十二年(公元1499年),王陽明登進士,授刑部主事。正德元年(公元1506年),他因援救御史給事中戴銑等人而得罪了大宦官劉瑾,被貶謫為貴州龍場驛丞,又險遭劉瑾暗害,差點丟了性命。幾經澄默,得失榮辱,一切超脫,開始大悟圣門格致之旨,其學問大旨自此始立,于是構龍岡書院,以龍場悟道為標志,“新心學”才算真正確立。
正德十一年(公元1516年),朝廷任命王陽明以都察院左僉都御史之銜。巡撫南贛汀漳等處。從十二年來到江西贛州,到十六年離開江西,這五年之中王陽明政績卓著,軍功赫赫,訓俗教化的社會教育成效明顯。教育思想亦趨成熟。已臻“致良知”新境,比過去以收斂靜坐為形式的誠意格物教法階段又大大前進一步。作為一個大軍事家,在對暴動出兵鎮壓征戰的同時,作《撫諭賊巢》一文,以盡委屈勸誘過功,足以表明王陽明不僅僅是個大政治家、大軍事家,而且更重要的是個大教育家。
江西五年成就了一個全新的王陽明,也使他在中國文化史和軍事史上都占有了一個顯眼的位置。
與歷來“內圣外王”之道為主要特征的儒家學者一樣,王陽明也是站在教育本位的立場來看待政治與軍事的。王陽明“為政不事威刑”,分明以“為政”服從于教化需要,故稱其“惟以開導人心為本”,是教育與政治已有本末之分,目的與手段之辨矣。乃因他看到,平“山中賊”并不難,難在“破心中賊”。王陽明舍易從難,他認為只有“掃蕩心腹之寇以收廓清平定之功”,才是真正的“大丈夫不世之偉績”。
正德十四年(公元1519年),寧王朱宸濠在南昌起兵謀反,率十萬大軍東下南京,王陽明倉促舉兵,自六月叛亂發動,到七月復南昌擒宸濠徹底平定江西,前后不過月余,便為明王朝建立了舉世矚目的奇功大業。然而如此蓋世之功,不但沒有得到什么肯定與獎賞,反而惹了一身臊,遭到宮廷內宮的惡毒氓毀,說他暗結寧王,目無君上,實有必反之心。當時隨時都有滅族的危險,甚至他的僚屬們都十分危懼。
然而王陽明則抱定“君子不求天下之信己也,自信而已”。他說:吾方求以自信之不暇,而吸求人之信己乎?這話似乎有點阿Q式的自慰,可他那種當利害、經變故、遭屈辱之際,“平時憤怨者到此能不憤怨,憂惶失措者到此能不憂惶失措”,“毀譽榮辱不以稍動其心”的精神與定力,終使他擺脫了危機,經受住了生死關頭的嚴峻考驗。這種超倫理道德的“不動心”境界,王陽明堅信是依靠“致良知”的功夫所獲得的。
嘉靖六年(公元1527年),朝廷又要他出征平亂。此時的王陽明已是肺病邊足瘡都很重了,他想辭去這趟征命,但朝廷不答應,他只好帶病赴命。當年九月啟程,次年二月即平定廣西思恩、田州少數民族暴動。繼則興思田學校、南寧學校,七月破八寨斷藤峽。十一月病歸途中,死于江西南安(大余)。
王陽明所皈依的心學宗師陸九淵有一句名言,他說:“若某則識一個字,亦須還我堂堂地做個人!”他還有詩言:“仰首攀南斗,翻身倚北辰,舉頭天外望,無我這般人。”皆顯示出其昂揚大氣唯我是務的主觀人格氣象。王陽明在此基礎上進一步強調要將人的主觀能動性推向極致。此后王學傳到櫻花之國日本,該國的神道教如獲至寶,便形成了以菊花與刀為標志的武士道精神的另一種源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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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陽明一生以文人之身而行武事,在江西平藩之中,于“萬死一生……情境中徹悟于良知之學,故四十九歲開始即專以致良知為教。
回望一下王陽明學說的形成過程,始終與他大起大落乃至驚心動魄的經歷密切相關聯,他的學說似乎絕非誕生于窗明幾凈的書齋里的。這使他在宋明理學家中顯得十分特別,也尤其搶眼。
你看,他在謫貴州龍場驛時致力于心學,忽悟格物致知當求諸心,不當求諸事物。平寧王叛亂。他的思想脫胎于禪學。反對朱熹“格物致知”當于事事物物求立的學說。作《朱子晚年定論》,認為朱熹晚年已改變其舊說,與心學一致。服膺陸九淵“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的思想,以為此簡易直接,有以接孟子之傳。提出天下無心外之物,無心外之理的命題。認為孝、悌、惻隱之心,為人所固有,不假外求。沒有人的意念就沒有客觀事物,以為“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發便是意,意之本體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傳習錄》)。
他倡導“致良知”,說良知是千古圣圣柜傳的一點真骨血。
這點真骨血,在王陽明即是用“致知格物”之法,先去私欲。恢復心體無言無惡之本來面目。他說:“所謂致知格物者,致吾之良知于事事物物也。吾心之良知即所謂天理也。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則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致吾心之良知者,致知也;事事物物皆得其理者,格物也:是合心與理而為一者也”。又說:“良知之在人心,無間于圣愚,天下古今之所用也”(《傳習錄》)。他將此法概括為“無善無惡是心之體,有善有惡是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為惡是格物”。他提倡“知行合一”,反對朱熹的“知先行后”說,認為“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又說:“知之真切篤實處即是行,行之明覺精察處即是知。”
有關陽明之學有不少典故,其中“滿街人都是圣人”就較出名,它出自王陽明門下的一個典故,據載,此說出自陽明門人王艮與董云之口。一日,王汝止(王艮)出游歸。先生問日:‘游何見?’對日:‘見滿街人都是圣人。’先生日:‘你看滿街人都是圣人,滿街人倒看你是圣人在。’又一日,董蘿石(董云)出游而歸,見先生曰:‘今日見一異事。’先生日:‘何異?對日:‘見滿街人都是圣人。’先生日:‘此亦常事耳,何足為異?’蓋汝止圭角未融,蘿石恍見有悟,故問同答異,皆反其言而進之”(《傳習錄》)。可見,對于同樣一句話,王陽明對王艮提出了批評。對董云卻表示了贊賞。或許這是出于因材施教的考慮,王陽明才作了不同的回答。但是,“滿街人都是圣人”作為一種觀點在理論上是否成立,這就必須從王陽明的心學角度來思考了。
王陽明說過:“良知之在人心,無間于圣愚。”又說:“良知良能,愚夫愚婦與圣人同。”還說“爾胸中原是圣人”。不難看出,“滿街人都是圣人”的理論依據是由王陽明的上述觀點而認知的。
陽明卒后,桂萼等人上言,說王陽明事不師古,言不稱師,反對朱熹,標新立異,號召門徒,相互提倡,請禁邪說以正人心。
然其王陽明的學說始終盛行不衰,發展為姚江學派。其主要著作為《王文成公全書》,其中《傳習錄》、《大學問》為重要哲學著作。陽明歿后,其學在江西廣為流傳。
王陽明在江西于軍旅之中,“破山中賊”時不忘“滅心中寇”,其重視教化又為領兵將帥中所罕見,他在贛州曾建立五所社學,人們皆曾稱為書院。這五所書院是:義泉書院、正蒙書院、富安書院、鎮寧書院、龍池書院。此外,他謫居貴州龍場時,建龍岡書院,又主講貴陽書院。在滁州時,亦聚徒講學。在浙江,又設稽山書院。
王陽明一生事功卓著,在宋明理學家中。真可謂是絕無僅有的一個。
清代大學者黃宗羲說:蓋陽明一生精神俱在江右,亦其感應之理宜也。
王氏弟子后學遍布江西,僅《明儒學案》為之立傳者,有江右王門之鄒守益、鄒善、鄒德涵、歐陽德、聶豹、羅洪先、劉陽、黃弘綱、何廷仁、魏良弼、王時槐、鄧以贊、胡直、鄒元標、宋儀望、鄧元錫、章潢等。其中多建書院聚徒講學,傳播陽明心學,所以謂之“江右王門學派”。而浙中王門蔡宗兗、朱節、錢德洪、顧應祥、黃宗明、張元沖、程文德、張元汴等也曾出任或游學江西,建書院、聯講會,留下了遺跡。而王陽明與弟子的掌故最有名的莫過于“王陽明觀花”!
一天,大哲學家王陽明和他的弟子們到南鎮地方游山觀景,是時春暖花開,和風如酒,中人欲醉。一個弟子指著這山中一株繁花滿枝的樹問老師道:天下無心外物,如此花樹在深山里自開自落,于我心亦何相關呢?
弟子的這一問,無疑給主張“心外無物”的王陽明提出了一個不小的難題。
然而,王陽明是何等人物,面對這個弟子的詰難。他從容答道:你未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心外。
王陽明的意思是說,當人未看花時,心是不起作用的,花也就沒有,而當人觀花時。花才顯現出來。這就是王陽明“心外無物”哲學觀點的生動表現。
在這個故事中,王陽明是把人們認識事物的存在必須通過感覺來實現這個問題,和事物是否依賴人的主觀感覺而存在的問題混淆起來,進而否認事物的客觀實在性,認為“此花不在你心之外”。客觀事物要被人們具體地認識,首先要用感官去接觸。山中花兒的艷麗與芬芳,人們只有首先看到才能知道花的存在。換句話說這是客觀事物是否能被人感知的問題。而王陽明卻把人的“心”看作是第一性的決定因素。把不感覺事物就認識不到事物看作是不感覺事物事物就不存在,物是依賴人的感覺而存在,由人的主觀決定而存在。這是主觀唯心的看法。
王陽明去世后。江右王門弟子為傳繼心學發揚師說,竭盡其力,且代有傳人,直至明末清初。江右王門學派是江西最有影響的學派,黃宗羲說“姚江之學,惟江右為得其傳”。他將江右王門分為九支,另一支影響很大的王學學派是由王陽明弟子江蘇泰州人王艮創立的江西泰州學派,江右王學還有一個有影響的分支就是豐城人李材為代表的止修學派,
當代學者黃仁宇先生在《中國大歷史》一書中談到:明代最大的哲學家是王陽明。他將佛家頓悟之說施用于中國儒家的思想體系之內。只是迄至明末,王之借重于自然的傾向,被極泛濫地引用。因之也產生了不少的王學支派。黃仁字還很有意思并頗特別地提道:“這和王陽明的注重紀律有了很大的區別。”
公元1583年,意大利傳教士利馬竇來到中國時,他贊美這個國家是由一大群的“哲學家”管理。中國的歷史經利馬竇如此一說,一下子就變得格外有意味了。
江西是程朱理學的淵藪,又是陽明心學的故園,怎么說,都加重了這塊土地的文化厚重感,讓人心里咯噔又是一跳。翻翻江西乃至中國文化史,有很多讓贛人為之心跳的地方,這些地方一再印證著這方土地曾無數次地為中國文化的心臟供血。
或許歷史早已注定江西與王陽明的邂逅不可避免。那么我們走在省城南昌一再與陽明路、陽明公園以及陽明先生一手撫劍、一手持書的塑像邂逅,也就是注定的。
當我們從他的雕像前匆匆而過時,不要把他忽略,請看他一眼,再看他一眼。讓我們與這個古代的賢者相約:
再見,王陽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