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盆地里,村莊在東邊山坡上,一條被野玫瑰籬笆護著的路,自北向南與村莊擦肩而過,道路西邊的樹林背后是一灣寬闊的池塘,與村莊遙遙相望。阡陌在展霧里若隱若現,潮濕的溝渠里倒映著一只深紅色的蜻蜓,翅膀上凝著細小的露珠,在它的夢里不愿醒來。在那一片葵花地邊,我被露水打濕了鞋子,早早地起來,遠遠地望著那個村莊,渴望那個少女聽見我的歌聲,走出村莊,穿過那片葵花地,向我走來。我站在池塘邊,望著村口那棵老梨樹,一遍又一遍地唱著那首歌。
歌聲在清晨的田野里飄蕩著,就像天空中被太陽照射著的云朵,閃閃發光。我坐在溝渠邊上,歌詞被我含在嘴里,咀嚼成糖果,一粒一粒地吐出去,肥皂泡泡一樣飛在空氣里。身邊的稻田還沒有從沉睡中醒來,長滿了野草的田埂上。露水打濕了一只田鼠的尾巴。田鼠小小的腦袋快速巡視著,細小的眼睛閃閃發光,它搖搖晃晃,竄過草叢,隱沒在稻田里。我的歌聲沒有驚動它的尋覓。遠處的村莊還在淺淺的夢里,沒有醒來的跡象。村莊里的少女,在竹林后面的池塘旁邊,在她的屋檐下面,沉浸在她的夢里。一個慵懶的哈欠,正等著她睜開眼睛。我的歌聲飄到村莊旁邊的小路上,就停止了。她沒有聽到。
我在村莊外面徘徊,露水打濕了我的鞋子,一種清涼傳遞到腳趾上來,太陽正好從山頂上顯露出來,仿佛是一塊紅色的礁石,在云層里非常醒目。初升的太陽,照著我的十七歲。在村莊外面,我想象著她,在這個清晨,推開她緊閉的閨房的門。院子里寧靜成了一口井,水波不興。她從水井里提起一桶水,灑在院子里的泥地上,然后用掃帚認真地打掃院子里的那一片泥地。那一方泥院靠南的地方,長著一棵高大的柿子樹,昨夜的風吹落了一些深紅色的葉子,她用掃帚把那些樹葉攏成一堆。她的頭頂上。柿子葉密密麻麻地簇擁在枝頭,心形的柿葉像她的眼神,讓我的想象充滿了甜蜜。隱藏在濃密的葉子里的青柿子,堅硬的果皮上隱隱約約覆蓋著一層淡淡的粉塵,仿佛少女未綻的情懷。當她推開院門,往池塘里提水,給菜園里的蔬菜澆水,我的歌聲便如同一只蝴蝶,落在她的肩膀上,撲打著翅膀。她抬起頭來,目光穿過晨光,在我的歌聲里溯流而上,便看見了我孤獨的身影。清晨的葵花地,在池塘旁邊,映襯著她的影,那白色的衣服,青色的牛仔褲,讓葵花地火焰一樣燦爛起來。
我的歌聲像一群鳥,在村莊外面的野地里飛翔著,滿天都是閃爍的曲調。
初升的太陽在山頂上蠕動著,野艾的葉子漸漸地舒展開來,從村莊里延伸出來的路,兩旁是蔥郁的野草,中間是被露水打濕了的塵沙。路上沒有了昨日牛羊的蹄痕,當我從葵花地邊走過,一串深深淺淺的腳印,留在村路上,它們暴露了我的徘徊,也暴露了我對池塘邊那個院落的眺望。少女早已閃身隱沒在那扇低矮的木門里。我想,她肯定聽到了我的歌聲,聽到了那些歌詞里熾熱的情懷。于是她躲在家里。緊緊跟在母親的身邊,低下頭去認真地做著家務活。她的長發垂下來,遮住了她清秀的臉龐,也掩住了她作為一個少女羞怯的心門。陽光照著葵花地。也照著她家小小的院落,她像濃密的綠蔭里一枚快要成熟的小柿子,小心地居住在那個院落里,廝守在她母親的身邊,等待著愛情像葵花一樣漸漸燦爛起來。繞過葵花地,回到我的村莊,我翻開一本書,厚厚的書,整齊的文字布開了一張網,讓我沉醉,溫暖的陽光照在我的后背上,時間沾在衣服上,正午不知不覺就來到耳朵后面,隨著細微的汗珠淌下來。
午睡過后,我坐在田野里一棵梨樹下。稻田上面來來回回地飛動著淡黃色的蜻蜓。陽光落在它們透明的翅膀上,極像一句句歌詞。樹蔭如蓋,我坐在梨樹下面。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溫習著書本里那些典雅的句子:“是以泰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卻眾庶,故能明其德。是以地無四方,民無異國,四時充美,鬼神降福”。在熾烈的陽光照耀下,野艾散發出濃烈的氣息,撲鼻而來。還是那片葵花地,在午后的風中,如盤的葵花們紛紛朝向灼目的太陽,在風里搖蕩著,舞動著。燦爛的金黃色,從田野里的濃綠里擠出來,仿佛是一團跳動的火焰,讓村莊外面的田野燃燒起來,仿佛是一首激揚的頌歌。向著高遠的天空,敞開了胸懷抒情。這樣的時刻,并不適合默念那些神情沉重的經典里的詞句。于是,我坐在梨樹下面的樹蔭里,向著田野眺望,向著葵花地眺望,心不在焉地盼望著那個少女從村莊里的池塘邊走出來。
那個少女終于從村莊里出來了,她背著一個籃子,手里曲柄的鐮刀。在陽光下閃動著光芒。有村莊的地方便有牛、馬、羊、驢、兔、鵝,食草家畜們需要足夠的草料陪伴它們度過每一個夜晚,少女每天都會背著那個籃子,來到田野里,在田埂上、溝渠邊、樹林里割滿一籃草,背回去飼養那些生靈。少女蹲在稻田之間的田埂上埋頭割草,身影在稻葉里時隱時現,有時候累了,她便會直起身來,擦一擦臉上的汗珠,然后又彎下腰去繼續割草。割好的青草在她身后,一小堆一小堆地擺放著,她沿著田埂一路割去,不斷地驚動隱藏在稻葉間的螞蚱。它們從她身邊飛起來,落在周圍離她稍遠一些的稻尖上。還有一只深紅色的蜻蜓,落在她的竹籃上。一動不動,仿佛進入了一場清夢,只要沒有人去驚動它,便不愿醒來。
偷窺是一種甜蜜的沖動。作為一個情懷初綻的少年,我又唱起了那首歌。
少女抬起頭來,看見我正站在梨樹下向著她深情地歌唱,便把頭深深地埋下去,不動聲色地繼續割草。她隨意地挽在腦后的長發,結實圓潤的手臂,潔凈的衣服。以及衣服里珍藏著的小巧的乳房,讓我的心里彌漫著一種向往,很想跟她說上一句話,讓她看清我心里蠕動著的心事,讓她聽見我狂亂的心跳。少女割完了一條田埂上的青草,轉過身來,把它們全部收攏在竹籃里,背在身后,走向那片金燦燦的葵花地。懷著一種淡淡的失望,我注視著她的身影,在我的視線里漸漸走遠,靠近那些金黃色的花朵。梨樹的影子早已落到了稻田里,我的頭頂上一片炎熱。
當她把竹籃放在葵花地里一條田埂上,再次伏下身去割那些茂盛的青草,我飛快地跑過去,偷偷地把我的書本放在田埂的另一頭,然后躺上葵花地中間的一個小土堆上,看著蔚藍色的天空發呆,心里期待著她發現那本書。時間過得很慢很慢,少女終于放下手中的鐮刀,拾起那本書,坐在田埂上。靜靜地讀起來。我知道,那本書里還有一首詞。說:“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我很喜歡那首詞,經常翻看,時間長了,紙張有些發皺,隨意翻書的時候,便經常翻到那首詞。時間過得很快很快,太陽西斜,陽光里呈現出濃濃的橘紅色,晚風吹得葵花地嘩嘩作響。她突然抬起頭來,看看天色已晚,便合攏書本,趕緊把田埂上的青草收攏在竹籃里。
然后,她走過來,把書遞給我,說:“還你的書。”她紅紅的臉龐,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我的心狂跳不止,伸手去接書的時候,慌亂之中把她的手一起握在手掌里。她趕緊把手抽了回去,只剩下那本書,落在我的手上。一種柔軟的感覺還是傳到我心里來了,我望著她漸漸地走近池塘,心里有一種羞澀的甜蜜。池塘邊倒映著她背著夕陽的身影,當她偶然轉過身來,看見我還呆呆地站在葵花地邊,一閃身便走進了那扇木門。從那天起。一輪濕熱的波紋,便在我少年的夢里蕩漾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