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客終于都辦完了。空空蕩蕩的通道仿佛不知道剛剛曾經(jīng)有一場暗涌。
先說明一下我的工作,我在上海浦東機場做邊檢工作,人民警察。邊檢這個工作,總是被人叫成“海關(guān)”。簡單區(qū)分,海關(guān)是查貨的,邊檢是查人的,也就是檢查一名旅客在進出中國的時候,是否有合法有效的護照和簽證材料,如果一切正常,就會在旅客的護照上敲上一個驗訖章。
我的驗證臺,就是一道國境線。每天坐在這里,除了守衛(wèi)國門這個神圣的職責(zé)之外,在我的內(nèi)心深處,這個來來往往人流日夜不息的地方,還是一個給我?guī)碇T多神秘寶貴經(jīng)歷的地方。
我,28歲,6月14日出生,雙子座。從我進入邊檢以來,一共辦了和我同一天生日的人1924個,其中男性1018人,女性906人。
在他們中間,從事的工作五花八門,除了不愿意透露的430個人外,其他人5%是各國公務(wù)人員,12%是公司職員(其中的百分之一是管理層)。讓我驚奇的是,從事自由職業(yè)的竟然占到了83%,也就是那些做著不靠譜的事、走著不靠譜的路的人。
因為提高邊檢服務(wù)水平的承諾和要求,我們平均每一位旅客的辦理時間只有45秒。所以通常我并不能如愿聽到自己感興趣的故事,但是下面還是可以介紹幾個有意思的人。
某天傍晚,正是一天的航班低谷期,我在驗證臺里百無聊賴地掃視著空空蕩蕩的蛇形排隊通道,忽然一個身著娜烏西卡衣服的日本女孩(以我多年的職業(yè)經(jīng)驗,我可以很輕易地判斷出她是一個日本女孩)走進候檢區(qū)。
我的臺離通道口很遠,但是負責(zé)派位的同志很神奇地把她派到了我這里,看她走近,我跟她打招呼:Hello娜烏西卡,她立馬微笑了。娜烏西卡,是我喜歡的宮崎駿的人物。
拿過證件一看,比我正好大1年。我問她的職業(yè),她說她是畫漫畫的,我打趣說,是宮崎駿先生的吉卜力工作室嗎,她笑嘻嘻地說,是的。我也笑嘻嘻地問她:那最近在畫什么呢?她說最近正在設(shè)計一條金魚的故事,她在出境卡的背面隨手畫上了一條魚的模樣,我笑出來了,這哪是一條魚,分明是一個天真爛漫的小姑娘。
我把出境卡夾進了一大堆卡片中。一年后,宮崎駿的電影《懸崖上的金魚姬》上映,我在網(wǎng)上一張電影全體主創(chuàng)人員合照的角落里,找到了一個穿著娜烏西卡衣服的女孩。
為了標(biāo)注一下我曾經(jīng)辦到過某個與我同一天生日的人,我會在這些人的護照上敲章的時候壓上一點點頁碼,靠的是某種一致的手法、心情和感覺。
我在這里無法描述,但是通常我能確保我在下次辦到這個人的時候,會在他們厚厚的護照上隨手就能翻到我曾經(jīng)敲過的印跡。
而就有一個和我同一天生日的美國華裔男孩子,我辦到過他三次,基于他前兩次的凄慘造型,所以我一度暗自叫他“倒霉人先生”。
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的右手手臂纏著厚厚的繃帶,基于我看到長得好看的人一般都是主動幫助填卡,所以就在我?guī)退羁ǖ拈g隙,我們聊了幾句。
話題當(dāng)然是從他的手臂開始,他笑呵呵地說他終于去了他夢寐以求的中國某個著名的寒冷城市滑雪,但是第一天就摔斷了胳膊。連路費、飯費、旅費、醫(yī)藥費用光了他第一份工作的所有工資。這次回國他要繼續(xù)找工作,籌夠了錢繼續(xù)來。我笑著祝他好運,小心蓋好了章。
第二次碰到他,是一年以后的事了,那天辦到他,他簡直可以說是衣衫襤褸,除了那雙明亮的大眼睛和笑呵呵的樣子還是一樣。我笑著問他,手臂好了么。
他也認出了我,說早好了。那次回到美國以后他去一個農(nóng)場和農(nóng)場附近的便利店打了半年工,又辭職出來了,這次順利地滑了雪,然后去中國西南的山區(qū)繼續(xù)旅行。
在那里,他忽然對“少數(shù)民族婦女巫術(shù)”感興趣,于是在山里住了幾個月,采訪收集資料,現(xiàn)在把盤纏都花完了,繼續(xù)回美國打工。我問他,你在大學(xué)里是學(xué)什么的,他說,他在加州大學(xué)讀計算機和歷史。
再次碰到他,是昨天,旅客多得一塌糊涂,所有敲章的都出動了,我灰暗地敲啊敲啊就看到了站在我面前的一張熟悉的笑呵呵的面孔,這次,身邊還站了一個靦腆的中國女孩。我激動地說你好你好。
他說太巧了,我剛剛還在和我未婚妻說,我兩次離開中國遇到的都是同一個女孩子,今天會不會再遇到她。我說祝賀你祝賀你,都要成家啦。他說她是我這次住的村里的一個苗族女孩,是村里唯一的巫術(shù)傳人。我們回美國結(jié)婚以后,我們會回到中國。
我祝福了他們倆。蓋了兩個很清楚很漂亮的章在他們各自的護照上,那一刻,我有點當(dāng)自己是婚姻登記處的。
旅客終于都辦完了。空空蕩蕩的通道仿佛不知道剛剛曾經(jīng)有一場暗涌。(選自《開啦職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