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汪曾祺和蕭麗紅把儒家文化中的“仁愛”觀念融入作品中由此延伸出了對于世俗日常生活的熱情肯定,對于在日常人生中的仁愛之心給予了熱烈的贊美,渴望通過作品找出傳統文化中人性的精華來復蘇和重塑我們民族新的文化人格,因而他們的作品具有了更廣泛意義上的人性。優美人性表達是他們對現代性的追求。
[關鍵詞] 汪曾祺 蕭麗紅 現代性 世俗
在20世紀的中國文學中,傳統與現代、中方與西方的融合一直是困擾中國文人的一個重大問題,如何使傳統文化精神具有現代性意義,不僅是理論問題,更重要的是實踐問題。汪曾祺和蕭麗紅在他們的作品中充分體現了這一點。
汪曾祺:中國式的人道主義者
當我們把汪曾祺的小說創作放入這一歷史框架中時,可以看到他對傳統文化精神的理解和運用融入了強烈的現代意識。整體來看,汪曾祺的小說與傳統儒、道文化精神有著密切的聯系,這一聯系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源于儒家的“仁愛”觀念,以及由此而來的“中國式的人道主義”精神;一是與道家思想風范相融通的對于自然人性和通達人生的追求。而在這兩個方面,汪曾祺都進行了現代性意義的融通與整合。在汪曾祺的小說創作中,“仁愛”的情感與“義”密切聯系在一起,共同構成其作品的世俗文化氛圍、人物行為方式以及人物形象的精神內核。
在《大淖記事》中,我們看到錫匠們在十一子遇到不公正的傷害時,同聲相應,揭竿而起,自動組織起來上街游行,在世俗的情誼中生發出一種高尚的原始正義。而這種原始正義與他們日常的行為方式密切相關,他們平時相互之間從不搶生意,若是合作做活,工錢也分得很公道,這其中聯系著他們對于“仁義”的理解。在他們看來,人和人之間應該平等相處,應該以仁愛之心對待自己、善待別人,尊重自己也尊重別人。這樣一種世俗的民間社會中所保持的倫理道德,顯然包含著儒家的“仁愛”精神,但在世俗的人生中,儒家的“仁愛”之理己經轉化為一種自覺的心理追求,想要掙脫捆綁精神的繩索,逐漸恢復人的尊嚴和價值追求。他們的心目中沒有貧窮、貴賤之分,呈現出的是一種和諧至樂的生活境界。這是對世俗解放的渴望的平和表現,同時也是汪曾祺小說的現代性的體現。
《故里三陳》中的陳泥鰍有一身好水性,雖好利,但更重情義。下水救人,救活人他不計較報酬。民國十二年,運河決口,他在大浪里救起了好多人,連人家的姓名都不問。但在死人身上他要錢從不含糊,比如在通湖橋洞里撈一具女尸,他向公益會討價十塊現大洋。隨后,他卻把要來的錢送去接濟生活無著的陳五奶奶……在汪曾祺的小說中,像陳泥鰍這樣具有仁愛之心的“平民百姓”是日常世俗生活中倫理道德的主要承擔者,他們的所作所為完全出于本性,毫不矯揉造作。汪曾祺不僅贊揚這些普通人重義、重情、愛人的美好情懷,而且對于他們純真、自然的人性表現形式給予了熱情的肯定。
在汪曾祺作品中,“平民百姓”是他作品的主角,普通人的精神世界在勞動中閃現出莊嚴的光彩,因而具有了“人”之為“人”的意義和價值。這是作家心中對優美人性的渴望,同時也是對普通勞動者人道主義關懷的體現。
正是源于這種博大的人道情懷,汪曾祺以浪漫的、詩意的筆觸,寫出了他理想的生活境界和倫理人生,能充分印證他這一理想的作品是《受戒》?!妒芙洹犯袷且皇壮錆M了健康的生活情趣的田園詩。旖旎明麗的水鄉風光和明海與小英子天真未鑿的愛情渾然一體,充滿了和諧恬淡的鄉土風味。開朗熱情的水鄉人、風流倜儻的和尚,彌漫著人間煙火的寺廟,充滿了人生向往的受戒儀式,歌唱勞動、贊美生活。作者在這歷史深處飄來的生活氣氛中,灌注了時代的激情,歌頌了直率的人性,樸素的人情,對人的自然情感與生活權利的肯定和對人的詩意的生存狀態的現代性追求。
蕭麗紅:中國式的隱忍和超脫
與汪曾祺相似,上世紀80年代成名的臺灣女作家蕭麗紅對儒家文化中的“仁愛”觀念無疑是有著深深的傾慕和向往的,并且由這種觀念延伸出了她對于世俗日常生活的熱情肯定,對于在日常人生中的仁愛之心給予了熱烈的贊美,她渴望通過作品找出傳統文化中人性的精華來復蘇和重塑我們民族新的文化人格。蕭麗紅的小說也體現了獨特的中國精神特質,即中國式的隱忍和超脫。中國向來缺乏西方式的悲劇,沒有太多的大起大落、跌宕起伏。而對于苦難和悲痛,傳統的中國人總會選擇一種隱忍的態度,正如李澤厚所說,“中國文化缺乏足夠的沖突、慘厲與崇高,一切都被消解在靜觀平寧的超越之中”。蕭麗紅將這種中國式的隱忍和超脫滲透在作品中,塑造了一系列具有純樸品格和奉獻精神的女性,營造出一種平靜祥和的氣氛。
《千江有水千江月》所表現的是一種建立在傳統意識上的現代情愛觀,無論是父母包辦,還是自由戀愛,那些愛情都是真摯純樸的。貞觀和大信是被雙方父母指腹為婚的遠房表兄妹,這看似無理的包辦婚姻卻轉化成了真摯的愛情,體現了傳統文化中愛情的很另類的一面。同時,他們之間的愛情是自由產生的,是建立在相互愛慕、默契無間的基礎上的。這樣的愛情是自由的、可選擇的,是典型的現代愛情。蕭麗紅通過貞觀和大信之間的愛情故事,表達了她自己的愛情觀,那就是真正的愛情要建立在“靈”的基礎上(文中處處著力于體現貞觀和大信“心有靈犀一點通”的愛情感受),建立在雙方的精神基礎上,愛情應該至大至美、極純極真。而形式和誕生方法則不是重要的。
另外,這部作品中的其他女性也都是善良、堅忍、重操守、講信義,對待愛情忠貞不二;她們持重、克制、有禮,可她們又并不因此感到束縛則顯得刻板冰冷;她們敬重生命,活得認真,活得明白。
她們對事情都有一種好意,是連剪一張紙,折一領衣,都要方圓有致,都要端正舒坦。她們之所以如此,乃其內心蘊藏著豐富的真情。這些情感,有鄉情、人情,也有親情、愛情。
在評價《千江有水千江月》中的女性形象時曾有人指出:“蕭麗紅在《千江有水千江月》中為我們提供了豐富的女性經驗,我們看到了環繞身旁的母親們一代的影子……而在這些真實的女性生活下,一個普遍存在的現象——傳統宿命觀卻默默傳承下來……傳統舊俗不斷地綁在女性身上,這樣的認命方式不禁讓我們感嘆女性還能為自己作些什么?”
誠然,我們不能否認,傳統的封建枷鎖的確給女性帶來了精神和肉體的雙重痛苦。但在蕭麗紅筆下,女性婦德的堅守是建立在感情和責任的基礎上的,是心甘情愿的承受和無怨無悔的付出,“情”是恪守的基石,不能簡單的以傳統女性對貞潔牌坊的頂禮膜拜為判斷尺度。
蕭麗紅“敘述愛情故事,明顯回避了傳統包辦婚姻悲劇性的一面,回避了烈女貞女辛酸凄苦的一面,而突出強調了夫妻愛情純真的一面……是要在那些真誠的愛情故事里尋求現代人所需求的那份純樸的品格和奉獻精神。”
與貞觀的背景和經歷不同,《桂花巷》中的高剔紅,是典型的中國舊式女子。她具有中國婦女的隱忍謙遜、勤勞善良傳統美德,但同時又是一位恩怨分明、個性突出的奇女子。她在相依為命的寡母與弱弟相繼離世后,做出了看似違背常理的選擇,她狠心拋棄了與自己兩情相悅的漁民青年,憑借自己的美貌和才干嫁給當地一位富家少爺。
大多數為金錢而結合的婚姻往往會以悲劇而告終。而剔紅卻偏偏得到了完美的愛情,不僅如此她還成功地憑著聰明才智在這個大富之家站穩了腳跟。然而好景不長,幾年后丈夫因病去世,年輕的剔紅苦痛過后平靜地選擇了帶著遺腹子守寡,卻又在長期的孤獨中無法抗拒地有過一次風流“外遇”并懷了私生子。在那樣一個時代背景下,剔紅似乎除了與情郎私奔外,就只能去尋死了。可蕭麗紅卻給出了一個讓人意外的選擇:剔紅坦白告訴了從日本留學回來的兒子,并得到了受過高等教育、思想開明的兒子的理解和原諒。剔紅讓兒子帶著她悄悄到日本墮了胎,而后平靜地回到家中,繼續生活。
對于剔紅的一系列與時代相悖,甚至與《千江有水千江月》中一干女子的德行操守相悖的行為,蕭麗紅并沒有給予太多道德上的評判。一個軟弱的女子遭受到命運的打擊后,即是選擇了活著,剔紅的抉擇反而更顯出了世俗的人性與人情。金錢欲也好,情欲也好,都是人的本性,是任何社會制度都無法從根本上泯滅的。
蕭麗紅筆下的愛情主角,不論是受過教育的當代青年,還是一輩子沒有離開過家鄉的村婦,都懷有對愛情的真摯和執著。作品中追求人性的至善至美正是為了從鄉土中找尋現代的缺失。
汪曾祺與蕭麗紅分處大陸和臺灣兩地,雖然一位已經作古,另一位也淡出文壇,但直到今天他們的作品仍獨樹一幟,是因為他們始終堅守中國傳統文化中的精髓,如儒家的人道主義、道家的人格獨立、佛家的精神自由,堅持在世俗生活中尋求這種精髓的體現,并將其回歸到文學創作當中。不妨這樣說,他們的小說是借民俗的、民間化了的人和事來尋找中國式的精神家園,是對于一個時代的民眾的生存狀態的理想想象。這種理想實質上可以歸結為具有中國情結的民間大眾的世俗精神。這在很大意義上幾乎等同于一種民族心理,或者說一個民族的生存方式在某種精神層面上的指引。風俗展露出一個民族的生存狀態,是保有民族感情的重要方式。基于這樣的風俗觀,他們的小說在寫風俗的同時也透露出更實在的人的氣息,從而他們的作品具有了更廣泛意義上的人性。汪曾祺與蕭麗紅是在有意識地呼喚一種新的人文精神,這種精神應該是中國人骨子里的樸實優美的人性。優美人性的主旨與優美文本的內容相互融合,達成了文學的審美效果,這可能就是他們一生所追求的文學的和諧境界。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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