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誅邪鬼》是歸莊批判金圣嘆的著名文章,評論家在評論金圣嘆所受的批評時大多會引用此文,在文章中歸莊將金圣嘆目為“邪鬼”并聲稱“未可以其為鬼而貸之也”。作出如此尖刻犀利的批評,原因何在?前輩學人大多未加注意,即使論著中稍有涉及,也僅僅歸結為歸莊的迂腐思想。筆者認為,“邪鬼”的來歷不僅僅是隨性而發的修辭技巧的運用,而是和金圣嘆年輕時從事的巫術降神活動密不可分。
關鍵詞:《誅邪鬼》;金圣嘆;歸莊;巫術降神
歸莊是明末清初著名文學家,因其特立獨行,時人將他與顧炎武合稱“歸奇顧怪”。《誅邪鬼》一文作于金圣嘆因“哭廟案”被殺之后,歸莊宣稱“余哀諸生而未嘗不快金之死,但恨殺之不以其罪耳”[1]。可見歸莊對“哭廟案”被害諸生還是抱有同情,但是卻絲毫沒有放過金圣嘆,而是聲稱“未可以其為鬼而貸之也”[2]。這是歸莊將金圣嘆稱為“邪鬼”的真正原因嗎?對于這個問題,研究者大多是將《誅邪鬼》作為一種現象而沒有深究其原因;即使稍有涉及,也僅僅歸結為歸莊迂腐的思想。筆者認為這個問題的解決,應該從金圣嘆年輕時長期從事的巫術降神活動里找原因。
據陸林先生考證,金圣嘆于明天啟七年開始扶乩降神活動,時年二十歲。他以佛教天臺宗祖師智顗弟子化身的名義,在吳中一帶扶乩降壇、廣行法事。所謂“泐法師”,因“泐庵”是金氏所托稱的法師之號,或敬稱為“泐公”“泐師”“泐子”。直到明崇禎十年金圣嘆三十歲,扶乩降神漸寢其事,原因是“生詘于試事,再經黜落”(鄭敷教《鄭桐庵筆記》)[3],漸漸退出降神活動。前后歷時十年多。崇禎八年先后降乩于蘇州名宦姚希孟家、葉紹袁家,并和文壇名宿錢謙益進行“仙壇唱和”,錢為其和詩十首,并作《天臺泐法師靈異記》,收入《牧齋初學集》。其中葉紹袁先后多次請金圣嘆降神其家,蓋因其三女小鸞、長女紈紈、次子世偁、八子世儴先后過世,葉紹袁夫婦不堪喪親之慘痛,于是多次請“泐大師”降神,問亡人因緣,并請他招魂。其中最為著名的一次,是崇禎八年六月在葉紹袁家,為之招來亡女小鸞之魂。泐師與所謂葉女當場有如下對白:
師云:“……汝仙子曾犯殺否?”女對云:“曾犯。”師問:“如何?”女云:“曾呼小玉除花虱,也遣輕紈壞蝶衣。”“曾犯盜否?”女云:“曾犯。不知新綠誰家樹,怪底清簫何處聲。”“曾犯淫否?”女云:“曾犯。晚鏡偷窺眉曲曲,春裙親繡鳥雙雙。”師又審四口惡業,問:“曾妄言否?”女云:“曾犯。自謂前生歡喜地,詭云今坐辯才天。”“曾綺語否?”女云:“曾犯。團香制就夫人字,鏤雪裝成幼婦詞。”“曾兩舌否?”女云:“曾犯。對月意添愁喜句,拈花評出短長謠。”“曾惡口否?”女云:“曾犯。生怕簾開譏燕子,為憐花謝罵東風。”師又審意三惡業:“曾犯貪否?”女云:“曾犯。經營緗帙成千軸,辛苦鸞花滿一庭。”“曾犯嗔否?”女云:“曾犯。怪他道蘊敲枯硯,薄彼崔徽撲玉釵。”“曾犯癡否?”女云:“曾犯。勉棄珠環收漢玉,戲捐粉盒葬花魂。”(葉紹袁:《續窈聞》)[4]
葉紹袁夫婦雅好文學,其子女亦多有才分,能賦詩作文。其中葉小鸞詩句更以清麗見長,所遺詩作編入《午夢堂詩鈔》。這段對話中葉小鸞的對答之語清麗脫俗,錢謙益稱之為“矢口而答,皆六朝駢儷之語”(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5],周亮工則認為“此事甚荒唐,予不敢信;特愛其句之縟麗,附存于此”(周亮工《因樹屋書影》)[6]。這里周亮工雖然否認降神之可信,但由于詞句清麗脫俗,所以加以記錄。由此可以推測,降神活動在文人中間影響必然很大,即使不信其神,也必愛其詞句;而這些詞句顯然是金圣嘆事先準備好的。正是由于金圣嘆將其文采用于降神活動,使得降神活動成為文士中津津樂道的話題。
金圣嘆憑借扶乩降神活動,在當時形成了非常大的影響。正如鄭敷教所說“儒服道冠,傾動通國者年余”(鄭敷教《鄭桐庵筆記》)[7],“傾動通國”未免夸張,但在當時確實影響巨大,以至于蘇州名宦葉紹袁多次請“泐大師”降神,并和金圣嘆有過一段時間的交往。而文壇名宿錢謙益也對“天臺泐子”敬仰不已,不但做了仙壇唱和詩十首,而且為之傳《天臺泐法師靈異記》盛贊其德,在《題劉西佩放生閣賦后》還提到“天臺泐子后身為慈月夫人,以臺事示現吳中,勸人蠲除殺業,……嗚呼,可以人而不如鬼乎?”[8]稱許之意溢于言表。同時代的僧人戒顯在《現果隨錄》中記錄:“蘇州孝廉戴星歸,諱吳悅。……悅生而儁慧,父質其功名于無葉泐大師,乩判曰:‘此子以工部終身。’……既而受害者眾,羅其惡款,控于工部。工部鞫勘得實,加嚴刑,卒于獄。……所言‘工部終身’者,乃斃于工部、以終其身也。”[9]這則記錄不但說明當時世人對“泐大師”非常信服,而且神化了“泐大師”;這種神化正是“泐大師”在當時影響深遠的表現。
這種影響同時也給金圣嘆帶來了很多爭議性的評價,褒貶不一。王應奎在《柳南隨筆》中說:“性故穎敏絕世,而用心虛明,魔來附之,某宗伯《天臺泐法師靈異記》,所謂慈月宮陳夫人以天啟丁卯五月,降于金氏之乩者,即指圣嘆也。圣嘆自為乩所憑,下筆益機辨瀾翻,常有神助;然多不規于正,好評解稗官詞曲,手眼獨出。”[10]這段論述明確指出“慈月宮陳夫人……降于金氏之乩者”,是“魔來附之”,并且認為神魔附體帶來的結果是金圣嘆文采飛揚“常有神助”,以及金評點小說戲曲時的“手眼獨出”。而馮班則告誡后人:“聰明人用心虛明,魔來附之,遂肆言無忌,至陷王難,今有人焉,金若采是也。儒者……不可像了他,扶鸞降仙,道家決之,決不可為惹魔也。金若采全壞于此。”(馮班《鈍吟雜錄》)[11]“若采”是金的字,馮班認為金圣嘆遭禍是因為他“用心虛明,魔來附之”,而且諄諄告誡后人不可學金圣嘆“扶鸞降仙”“惹魔”。在這里馮班將金圣嘆的巫術降神活動和“魔來附之”明確地聯系了起來,這為我們理解后來人們將金圣嘆目為“靈鬼轉世”“靈物所憑”提供了思路。丘煒萲則這樣說:“人觀圣嘆所批小說,莫不服其畸才,詫為靈鬼轉世。”(丘煒萲《椒園贅談》)[12]這則論述除了反映出當時人們對金圣嘆“畸才”的嘆服以外,也可以看出,人們將之比為“靈鬼轉世”,很大的原因是金圣嘆所從事的巫術降神活動給人們造成了深刻的印象,提及金圣嘆的才分,人們就想到靈鬼之類的神異之物。到俞樾則有了另一種說法:“金圣嘆為靈物所憑,或云狐也。此謂是慈月宮陳夫人,未知又何靈異矣。”(俞樾《茶香室續抄》)[13]這則記載中似乎金圣嘆為靈物所憑已成定論,而沒有確定的只是靈物是什么。俞樾的生活年代離金圣嘆很遠,對慈月宮陳夫人不知所由也就不足為怪,但是仍然可以看出,金圣嘆被殺若干年后,他的聲名仍然顯著,而影響更為突出和深遠的是他為靈物所憑的軼聞。
通過上面的論述,我們可以大體得出這樣的結論,金圣嘆的巫術降神活動在當時影響非常巨大,而當時的人們對這一活動的評價也是具有爭議性的,將金圣嘆說成“神魔附體”“靈鬼轉世”“靈物所憑”等,不管是褒是貶,顯然和他從事巫術降神活動分不開的。由此,我們可以推測,歸莊將金圣嘆稱為“邪鬼”,必不是隨性而發的修辭技巧,必是和金圣嘆的巫術降神活動有關。正如金圣嘆好友徐增在《送三耳生見唱經子序》中所說:“二十年人盡罵圣嘆為魔,如是者數年,……”[14]由“魔”到“靈鬼”“靈物”,以至于歸莊所謂的“邪鬼”,這一切稱號,顯然緣起于金圣嘆的巫術降神活動。
注釋:
[1][2] (清)歸莊:《誅邪鬼》,《歸莊集》卷十,上海古籍出版社1962年版,第499頁、第499頁。
[3][4][7][9][14] 轉引自陸林《金圣嘆晚明事跡編年》,《明清小說研究》2008年第4期。
[5][6][11] 轉引自陸林《“才名千古不埋淪”——金圣嘆精神風貌和批評心路簡論》,《江蘇社會科學》2009年第1期。
[8] (清)錢謙益:《牧齋初學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1807頁。
[10][12][13] 轉引自馬蹄疾編《水滸資料匯編》,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383-384頁、第416-417頁、第425頁。
(作者單位: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