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陶淵明的詩作,一向以其平和自然、清新流暢而著稱,這與他恬然豁達的性格及人生經歷有很大的關系。然而,在這平和之下,卻時時涌動著剛正不阿的精神與矯然不群的清傲。我們可以從他的詩歌中看到一股內在的“俠”氣。這其中不僅兼有中國傳統文化的積淀,也有中國文人的共性特征,同時,也源于陶淵明自身的特點,多方面因素共同作用,才形成了這樣的結果
關鍵詞:陶淵明 “俠”精神
[中圖分類號]:120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0)-04-0058-02
陶淵明的詩作,一向以其平和自然、清新流暢而著稱,這與他恬然豁達的性格及人生經歷有很大的關系。然而,在這平和之下,卻時時涌動著剛正不阿的精神與矯然不群的清傲。很多人認為陶淵明是“采菊東籬下”的田園詩人、隱逸詩人,以平淡自然為主調,但在陶淵明的筆下也多豪情之作。魯迅說:“陶潛正因為并非渾身是‘靜穆’,所以他偉大。”后來魯迅又說:“陶淵明……除了論客們所佩服的‘悠然見南山’之外,還有‘精衛銜草木,將以填蒼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之類的金剛怒目式,在證明他并未整天整夜的飄飄然。這‘猛志固常在’和‘悠然見南山’正是一個人。倘有取舍,即非全人。再加抑揚,更離真實。”詩如其人,這些與陶淵明曠達高遠的個人情懷及人生理想是密不可分的。在陶淵明詩中,我們又可以看到一股內在的“俠”氣。這其中不僅兼有中國傳統文化的積淀,也有中國文人的共性特征,同時,也源于陶淵明自身的特點,多方面因素共同作用,才形成了這樣的結果。下面我們主要從以下幾個方面對此加以簡要的理解和分析。
一、“千古文人俠客夢”——“俠”精神與中國傳統文化及文人之間的關系
“俠”首先是指一個社會階層。它產生于春秋戰國時期,前身是一個介于平民和貴族之間的特殊階層——士。在當時動蕩混亂的時代背景下,“士”逐漸分化為“儒士”和“俠士”。
與此同時,“俠”更是指一種精神準則和行為規范,它的主導精神主要包括“自由”和“兼愛”。“自由”是俠者為自己爭取權利,“兼愛”則是俠者為他人作出貢獻。而這種“俠”的精神又并不單單屬于俠這個特殊的群體,這種精神一直流在我們民族的血脈里,一直與所謂正統的文化道德觀念相對抗。司馬遷《史記》中申述俠之精神為:“其行雖不軌於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蓋亦有足多者焉。”“儒”與“俠”,“文”與“武”的分流及不同境遇,奠定了中國傳統文化中最有影響力的二大基本文化——文儒文化(廟堂文化的主體)與武俠文化(江湖文化的主體)的格局。
然而,作為與儒家主流文化相對的“俠”文化,對于封建統治秩序無疑是一個隱患。歷代統治者無不想方設法瓦解轉變“俠”這一階層以及它所崇尚的精神內涵。所以,后來的大一統的政權造成中國千百年來的儒家治世文化。俠,從此在史書上消失匿跡,司馬遷在編篡《史記》時,特為《游俠列傳》,《刺客列傳》,之后,班固在《漢書》中也續寫《游俠傳》,而白此以后,從《后漢書》起,所有的正史著作就再不為游俠立傳了。
中國歷代的文人,因為等級和門第的壓抑,同時由于社會缺乏健全的法制和公理,所以受到“俠”的精神感染,不僅對俠士這一階層充滿同情和贊賞,而且本身也大多懷有“俠情俠義”。可以說俠文化同樣是中國文人的一種普遍情結。司馬遷首先藉“游俠列傳…刺客列傳”點出他對正統王朝之義理的疑惑。在魏晉到唐朝,也出現非常多的詠俠詩。三國時的曹植可謂開創詠俠詩之第一人,其作《白馬篇》將一名游俠作為詩歌的主要形象,而左思和嵇康等人也都有類似的英氣勃發的句子。至唐時,文士崇俠之風鼎盛,李白的《俠客行》更是對武俠形象的真切寫照。在這種大唐的氣象下,俠客形象開始大量出現在除詩歌外的其它文學體裁中,像《聶隱娘》、《紅線》等就是唐傳奇中以俠為描寫對象的代表,體現出了一種高度的人格獨立與個性尊嚴。到了金庸這里,“俠之大者,為國為民也”,更是把俠義精神上升到一個真正英雄的境地。
喜歡書寫俠的文人,都有一個類似的通病:個性豪放不羈,不拘儒家治世禮法,不肯為五斗米折腰改變性情。尤其亂世,更是俠與寫俠文人輩出的時代,“千古文人俠客夢”,可見由于儒家的主導態勢,慕俠之情便只有注入筆端了,借“俠”來塑造理想形象,寄托精神情懷,文人與俠客在文學上便有了這樣的統一與融合。詠俠詩人也多有隱逸或放浪形骸的一面,李白與陶淵明就可以看作是其中的典型。如果說當隱士是你不給我自由,我就去你沒有管到的深山者林中,去享受那一點有限的自由;挺身任俠,則可以看作是你不給我自由,我就自己去暴力爭取自由。這證明了俠在中國文化中作為一種象微,是對正統的一種質疑甚至是反叛,想在儒家倫理義理所提出的規范之外,呼喚另一種可能。只是很不幸的,很多俠本身最后也走向了隱逸。歷史中俠的消失,與文學中對俠的繼續呼喚,有非常密切的文化傳承關系,而俠的隱逸,也說明另一種義理,也就是:除了內圣外王外王者必圣人的正統義理,有沒有另一種可能?關于這個問題的思索,一直到近現代乃至當代的武俠文學以及影視作品中,仍在繼續。而陶淵明的詩中,又是如何表現這一點的呢?
二、“此人雖已沒,千載有余情”——《詠荊軻》中歷史與現實的碰擅
朱熹《朱子語類》曾評日:“淵明詩,人皆說平淡,余看他自豪放,……其露出本相者,是<詠荊軻>一篇。”眾所周知,陶淵明生性豁達,他《責子》一篇末有“天暈茍如此,且盡杯中物”之句,于詼諧中可見一斑。因清高淡寡,故并不多見其“金剛怒目”的一面。然而,一種潛在的“俠氣”在這篇《詠荊軻》中卻可謂得到了淋漓盡致的發揮。對此蔣薰評云:“先生心事逼露如此。”所以,《詠荊軻》也可以看作是陶淵明個人情感一次真實而酣暢的自然流露。
我們首先可以把《詠荊軻》中的“俠”情定義為一種歷史與現實碰撞的結果。自太史公《游俠列傳》,《刺客列傳》以來,“俠”由一個階層或是一類人物,逐漸轉變成為一種文學中的形象群體,進而升華為一種理想的代表。當然,著重關注的還是“俠”在精神層面上的意義,陳平原先生曾經將其概括定義為“一種歷史記載與文學想象的融合”,換言之,“俠”這一理想正是在歷史與現實的碰撞中得以存在和不斷發展的,是一種長期以來文化積淀的結果。而以表現作為古代俠士代表之一——荊軻為主的文學作品,在中國文學史上并不少見,荊軻確有其人,刺秦未遂而以身殉難,后世的文學創作也大都是在具體史實基礎上發表個人類似的評論。因此,在這一詩篇中體現俠氣,雖然也包括了陶淵明個人的認識,但并非由他個人單純決定,更多還是表現為一種共性化的傳承結果。
我認為大的時代背景是造成《詠荊軻》中蘊含俠氣的直接原因。前面已經說到,人們往往會在社會動蕩不安,環境交錯復雜的情況下,想到“俠”,并將其作為一種理想化合理化的存在。荊軻自身所處的戰國末年是如此,而陶淵明生活的時代亦是如此。面對朝代的更迭,風云的變幻,身處此時的詩人寫作,名為懷古,實則諷今。此時流露出的“俠”情結,我認為主要包含了這樣的兩重含義:一是以“俠”自許。有不遇之憤憤;二則是期待“俠”的出現,飽含無望之悲。清代龔自珍一首詩評得好;“陶潛酷似臥龍豪,潯陽萬古松菊高。莫謂詩人竟平淡,二分梁甫一分騷。”說明他的詩是諸葛亮《梁甫吟》和屈原《離騷》的結合,表明他有救世的懷抱和不得志的悲憤,但救世的心是主要的。
究其根源,中國文人的思想深處都有因為理想與現實之間存在巨大落差而造成的“一劍一簫平生意”這種亦文亦俠的人生價值取向,很多文人還用仗劍的方式尋求著二者的統一。俠,根據考證,是陜西的俗語方言的轉音,《說文解字》說:“俜,俠也,三輔謂輕財者為俜”。意思是輕財重交的民間武士。字型則取自“鋏”,此字恰好是劍的別稱。劍象征了一種決絕,象征公平的理想,象征文字所無法到達和實現的境界,因此劍是文人與俠之間的一種紐帶。在這一點上,“少時壯且歷,撫劍獨行游”的陶淵明也并沒有例外。如果說“此人雖已沒,千載有余情”可以看作對先人俠士的歌頌與贊美,那么“慷慨送我行”則是于尚無意識處寫盡了詩人自己胸中的悲放狂蕩之氣。這里我們還可以看到的是,陶淵明詩中的“俠”情,由于社會和自身的局限,仍著眼于“君子死知己”這一簡單層面上,并沒有對“俠”進行有意識的深層剖析。這也與后來“俠”逐漸脫離以往觀念而成為一種獨立的精神風度和行為氣質之間存在較大的分別,但這一篇陶淵明詩中的獨特之作,還是為人們繼續研究文人與俠之間的關系提供了很好的注腳和展望。
三、“唯有飲者留其名”——冉淵明詩中的涵情結與俠意識
蕭統在《陶淵明集序》里曾說:“有疑陶淵明詩,篇篇有酒,吾觀其意不在酒,亦寄酒為跡者也。”的確,陶詩中涉及酒的詩作四十余首,又有《飲酒》詩若干,這其中無不寄托了詩人的一種人生態度和信條。就我看來,在酒與“俠”之間,也是有其某種內在聯系的。
首先,中國歷來有尚酒的傳統,在文人中表現尤為突出,包括陶淵明對其有所繼承的阮籍等人。《世說·任誕》載:“阮籍胸中壘塊,故須酒澆之。”對現實的不滿和由于理想的無法實現是導致“借酒以遣懷”的根本原因。許多表現“俠”的文學作品中,寫酒的部分都占了極大的比重,這是因為只有借助酒才能弱化自身與現實的不融合,在酒中才能尋得精神上的寄托。因此,陶淵明說“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是“翁之意不在酒”也。而與俠客俠士借酒行俠一樣,陶淵明請“君當恕醉人”,恰恰表明詩人本質上是清醒的,只是“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又一表現形式罷了。在酒中,陶淵明構筑起的自成獨立的世界,這也正是后世俠者借酒形成自我環境的一個雛形。陶淵明的酒詩中有對于自己隱居的得意以及對世俗的傲視,如“雖無揮金事,濁酒聊可恃”,“有酒不肯飲,但顧世間名”等。這與“笑盡一杯酒”,“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以及后世武俠小說中大碗喝酒、淡泊俗名的俠客,在精神氣質上都是十分契合的。
陶淵明飲酒詩與“俠”相關聯的第二個方面是昭示了熱血男兒以酒會友的一種肝膽相照。與俠客間的性情義氣相比,文人以酒會友更多表現為一種志趣上的相投,這與后世俠文化中的酒也是既相區別又相聯系的。陶詩的與友人應和之作中,往往提到酒,且多歡飲而醉,與之相對應的是詩人真實而誠摯的感情,如“放歡一遏,既醉還休”,“我有旨酒,與汝樂之”,“過門更相呼,有酒斟酌之”等等。而“俠”往往與“義”并舉,而這其中的“義”又多指一種情態上的共鳴而發,惺惺相惜,便要飲酒,如《風塵三俠》中的虬髯客之與李靖,也比如金庸小說中的苗人鳳和胡一刀。雖然有風雅與豪放的分別,但這與陶詩中的與友人飲酒,無論外在形式,或內在的情感交流上,都還是保持了一定的一致性的。所謂“相逢意氣為君飲”,更是“與爾同銷萬古愁”。
最后我們來看看陶淵明對待酒的態度。雖然與阮籍等狂士一脈相承,但陶淵明卻是“飲而有時,嗜而有節”的。方宗誠《陶詩真詮》評:“(影答形)曰:‘酒云能消憂,方此詎不劣’,足見其志不在酒矣。”至少不只在酒,也就是說酒是載體,人不能反為其所役。這正是古龍在《蕭十一郎》中所表現的人本主題——即人與外物之間的關系問題——一個較早的起源。
另外,酒與俠的關系在后世也得到了發揚,“酒后競風采,三杯弄寶刀”,“失意杯酒間,自刃起相仇”,直至發展到現當代的通俗武俠小說,俠客更是少不了酒的陪伴。凡此不一而足,本文就不一一贅述了。
四、儒道結合的人生思想與俠情結之間的關系
這是關于詩歌剖作的指導思想層面上的一個問題。陶淵明的人生哲學中兼有儒家和道家的雙重性,其人格既平淡深厚,又充滿光輝,一方面具有儒家大濟蒼生、坦誠直率的理想和品質;另一方面具有道家平和沖遠、曠達任放的個性。陳寅恪先生指出:“淵明之為人實外儒內道。”儒家主張入世,而道家主張無為,但二者并不是完全對立的,孔子也曾說“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結合人生經歷與主要思想來看,陶淵明并不是一個純粹的出世者,他只是因為對黑暗社會現實的失望而走上了歸隱的道路,這與無原則的一味避世也是有著本質上的分別的。陶淵明性格中的矛盾,正是表現為他在仕與隱之間徘徊。北宋蘇軾稱陶淵明“欲仕則仕,不以求之為嫌;欲隱則隱,不以去之為高”,這未免把陶淵明寫得過于灑脫,其實每一次的出仕與歸隱,無不體現他理想人格與現實人格之間的矛盾,他最終的歸隱,則是其理想人格與現實人格碰撞的必然結果。在遠避世俗的“山林”空間里,陶淵明及與他有著相似志向的人共同組建了一個別樣的世界。在棄功名遠朝廷這一點上,隱士與俠客頗有一致之處,都是遠離塵囂,尋求精神上的自在;但同時二者的目的和形式又有著極大的不同:隱士是超脫于朝廷之外,俠卻因其本身特征而常常與之形成一種對立關系,這顯然是因為“俠”通常是作為一種掙脫了儒道而相對獨立存在的精神,由此看來,陶淵明與俠確實有著某種相通之處而已,但差異也是顯而易見的。
因為陶淵明的人格既有現實人生質樸的一面,又有不染纖塵孤高峻潔的一面,所以在人生理想與現實困境中,詩人不斷追問人生的意義,試圖保持個人在現實沖擊中的完整生命存在價值。但在理想與現實不斷的碰撞中,陶淵明最終還是采取了政治性的退避,尋找內在的人格和不“心為形役”、“不委曲以累己”的生活道路。這種對理想與現實人格的超越,經歷了一個思考選擇修正的艱難過程。相對而言,“俠”則往往具有更大更多的自由選擇空間,所以,“俠”與隱士相比,前者更多是以主動姿態出現,而后者則帶有一定的無奈意味。
盡管如此,在讀《山海經》時,陶淵明仍然發出了“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這種“俠”氣十足的感嘆。這種本心的折射,此時又是背離于儒道的束縛而存在的了,這是陶淵明一種內心潛在的激發。張潮曾有“胸中小不平,可以酒消之;而大不平,非劍不能消之。”古龍在強調一種“劍”道時曾說過,很多真正偉大的劍客都是達到了“手中無劍,心中有劍”的境界,我不知以這句話用在看似隱逸山林之中、超然俗世之外,而內心對于時代、社會仍保持有清醒認識,胸中依然有遠大志向的陶淵明身上,是否也同樣合適。陶淵明的隱逸并不輕松,他經常受到饑寒的威脅,有時甚至乞食,更令人痛苦的是他仍陷于現實與理想的矛盾中,一面是“白日掩柴扉,對酒絕塵想”,“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另一面卻“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由此可見從官場到田園不僅僅是環境的改變,而是代表詩人在人生價值取向上的轉變,在這里,我們是否又可以看到一種掙扎于現實與理想之間的本應屬于“俠”的情結呢?
以上是對陶詩中潛在的“俠”情結幾點淺顯的體會,后世許多學者在對陶詩的研究中,都評價其為氣象曠朗而意境開闊,關注重點也多以其田園詩為主,這似乎都與所謂“俠”之感性,任情有所區分,但我認為,在真情流露,以及意境的豪邁上,似乎還是有所可比的,尤其“俠”者作為中華古老文化的一種產物,這里面與陶淵明以及陶詩之間是否有一種文化間融合貫通的聯系,我覺得還是頗有可玩味之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