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以現(xiàn)代的散文概念來觀照書信文,大體魏晉時期的文人書信可以劃入廣義的散文。倘若深入地解讀這個時期的書信文本,會發(fā)現(xiàn)即使屬于散文這個范疇的書信文也具備詩歌的某些特質,句子的詩性化,主題的詩意化。
關鍵詞:魏晉 書信 詩性化 詩意化
[中圖分類號]:1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0)-04-0031-02
早在魏晉時期,曹丕在《典論·論文》就做過這樣的分類,將文體分為四科八類,前兩類(書論、奏議)為無韻之體,后兩類(詩賦、銘誄)為有韻之體,包含著將書信歸入散文文體并與詩歌相對立。而我們現(xiàn)在散文概念是“五四”之后才真正確立起來的,廣義的散文包括了除去詩歌、小說、戲劇、之外的一切敘事性、議論性、抒情性的文體,而狹義的散文則主要指抒情性散文。而魏晉時期文人的書信大體可以歸入現(xiàn)在的廣義散文文體,涵蓋了敘事性,抒情性,和議論性的內容。
按曹丕的標準,散文與詩歌的對立的就是以“韻”為分界,若從更深的角度思考,象西方的形式主義文論則從語言的特征來劃分散文和詩歌:詩歌的語言就是詩歌存在的目的,寫詩就是為了讓讀者欣賞詩句;散文的語言就是來交流信息的。而西方存在主義思潮的代表人物海德格爾從表達的思想入手,在他看來詩歌要言說的是“道說”,能代表天地的大道和永恒的秘密,而散文則是無法述說心靈的聲音,只是重復他人的話語。
無可厚非詩歌與散文在句式,文法,表達等諸方面的確有很大的差異,但不意味著詩歌與散文完全對立,優(yōu)秀的散文往往兼具詩歌的特質,正像海德格爾所說的“純粹的散文決不是‘平淡乏味的’。純粹的散文與詩歌一樣富有詩意,因而也同樣稀罕。”蘇聯(lián)作家巴烏斯托夫斯基也說過類似的話“真正的散文是充滿著詩意的,就象蘋果包含著蘋果汁一樣。”接下來我們試著從魏晉時期文人的書信體散文中去尋找并不隱蔽的詩性美。
一、散文句子的詩性化
海德格爾認為日常語言的曲調從來就不能成為本真的詩句,而能夠發(fā)出召喚的句子才屬于真正的詩。好的散文的句子也能向讀者發(fā)出某種召喚,讓讀者與作者產(chǎn)生心靈的共鳴,或感受美的愉悅,或收獲心靈的啟迪。
曹植在《與吳質重書》中有這樣句子:
何等雄渾的氣魄,“泰山為肉”,“東海為酒”,“竹為笛”,。梓為箏”,這要怎樣偉岸的大丈夫才配有此行徑!“食若填巨壑”,“飲若灌漏卮”,這又是多么的快意于當前!寥寥數(shù)筆就勾勒出與知心好友在一起的豪爽暢快,如此逍遙自在的時光讓人心生向往之情。
又如曹植的《與陳孔璋書》:
夫擅翠云以為衣,戴北斗以為冠,帶虹霓以為紳,連日月以為佩,此服非不美也。然而帝王不服者,望殊于天,志絕于心矣。
驥繇不常步,應良御而效足也。
極具夸飾的華服,炫目而光彩照人,卻見棄于帝王,讓人為自比華服的曹植的遭遇唏噓不已。過人的文學才華,在政治上渴望汲汲有為。卻無端的招致嫉恨,無限期的被雪藏,滿腔的熱血換來的是冰冷的目光。“驥碌不常步,應良御而效足也”的嘆息我們依稀在屈原的《離騷》中聽到過,英雄無用武之地的無望,仿佛聽見作者心碎的聲音。
再如曹丕在《答繁欽書》中:
于是振袂徐進,揚蛾微眺,芳聲清激,逸足橫集,眾倡騰游,群賓失度。然后修容飾妝,改曲變度,激清角,揚白雪,接孤聲,赴危節(jié)。于是商風振條,眷鷹度吟,飛霧成霜。
一位有著美妙歌喉的妙齡女子邁著輕盈的步子朝我們款款而來,當激越的聲音響起,“揚白雪”,“飛霧成霜”,在此女子歌聲繚繞中的世界是如此玲瓏剔透,一片圣潔。只要文字不老,她永遠輕歌曼舞不會老去,這是文字穿越時空的魅力。
再看阮籍在《答伏義書》:
夫九蒼之高,迅羽不能尋其顛;四溟之深,幽鱗不能測其底;無毛分所能論哉!且玄云無定體,應龍不常儀;或朝濟夕卷,翕忽代興:或泥潛天飛,晨降宵升。舒體則八維不足以暢跡,促節(jié)則無間足以從容,
阮籍營造了一個玄妙的世界:高不可攀,深不可測,體無常態(tài),變化無端。這奇異的形象是世俗的生活中不曾有過的,正是作者用一支生花的妙筆帶領讀者跳出慣常的思維,走入另一個奇幻的世界,去感受那神秘的氣息。
這些散見于文人書信中的美句,字字珠玉,其奇異的想象,華美的詞藻,毫不遜色于優(yōu)秀詩篇中旬子,讓人過目不忘,久久回味其中。
二、散文主題的詩意化
書信體的散文是特殊的文體,正是因為寫給自己友人的書信,往往會卸下所有的防各和偽裝,回到本真。在這相對私密空間中,作者的精神是自由的,靈魂能在這方寸之間中翩翩起舞。正如海德格爾說的那樣“作詩乃是最清白無邪的事情。”真誠的書信散文,象心靈在呢喃細語,真摯的書信實質上就是純潔的詩篇。
看曹丕的《與吳質書》:
……
每憊南皮之游,誠不可忘,既妙思六經(jīng),逍遙百氏,彈棋閑設,終以六博,高談娛心,衰箏順耳。馳騖北場,旅食南館,浮甘瓜于清泉,沉朱李于寒水。白日既匿,繼以朗月。同乘并載,以游后園。輿輪徐動,參從無聲。清風夜起,悲笳微吟。樂往哀來,凄然傷懷,余顧而言,斯樂難常,足下之徒,誠以為然。今果分別,各在一方,元瑜長逝,化為異物,每一念至,何時而言?
真摯的友情透過文字一點一滴傳遞到你心中,一群情趣相投的好友,都是青年才俊,都是滿腔的理想抱負,他們在一起慷慨激昂,倦了彈彈古箏娛心,累了玩點小賭怡情。進而在旅館促膝長談,抵足而眠,吃的只是簡單的瓜果零嘴,可縱然沒有錦衣玉食沒有名山大川,只要有知心好友相伴,一切都了無遺憾。夜以繼日的游玩,唯恐快樂的時光轉瞬即逝。雖然他明了“斯樂難常”,但是真正到了朋友各奔東西甚至是與友人陰陽相隔的那一天,心里又是多么憂傷惆悵。這是一酋謳歌友情,懷念友人的詩篇,書信中那純粹而自然的友情打動著每個讀者的心。
同樣率真的性情也體現(xiàn)在曹操的祭文《祀故太尉橋玄文》中,雖然是篇祭文但換個角度看也不妨看做作一篇曹操寫給逝去故交的書信。
士死知己,懷此元忘,又承從容約誓之言:‘殂逝之后。路有經(jīng)由,不以斗酒只雞過相沃,車過三步腹痛忽怪。’雖臨時戲笑之言,非至親之好篤,胡肯為之辭乎?匪謂靈忿,能己疾,懷舊惟顧,念之凄悵。
橋玄與曹操的忘年交其情深意切讓人感動,多年之后路過故人陵慕的曹操想起友人生前的玩笑話仿佛還是昨日的一場戲謔,如今只能隔著土堆,自言自語自問自答,聽著耳邊呼嘯而過的風,念著故友往昔的音容笑貌,思念一點點嚙咬著心靈,失去故知的孤獨又要怎么排遣呢。
再看嵇康的《與山巨源絕交書》:
有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臥喜晚起,而當關呼之不置,一不堪也,抱琴行吟,弋鈞草野,而吏卒守之,不得妄動,二不堪也。危坐一時,癉不得搖,性復多虱,把搔無已,而當里以章服,揖拜上官,三不堪也。素不便書,又不喜書,而人間多事,堆棠盈機,不相酬答,則犯教傷義,欲自魁強,則不能久,四不堪也。不喜吊喪,而人道以此為重,已為未見恕者所怨,至欲見中傷者,然自責,然性不可化,欲降心順俗,則詭故不情,亦終不能獲無咎無譽如此,五不堪也。不喜俗人,而當與之共事,或賓客盈坐,鳴聲聒耳,囂塵臭處,千變百伎,在人目前,六不堪也。心不耐煩,而官事鞅掌,機務墟其心,世故繁其慮,七不堪也。又每非湯武而薄周孔,在人間不止,此事會顯世教所不容,此甚不可一也。剛腸痰惡,輕肆直言,遇事便發(fā),此甚不可二也。
中國的古代歷來不缺中庸明哲的文人,可象嵇康這樣豪放不羈有強烈人格魅力的文人不多。這是嵇康寫給友人山濤的絕交信,同時也是篇決絕的宣言。對于逍遙自得的他而言,豈能受官場所羈絆,委屈自己,順應世俗,說自己不想說的話,做自己不想做的事。他并不是不知道自己不與司馬氏當局合作的后果,但在他眼中沒有比自由更珍貴的東西,生命尚且都可以拋棄,更何況這過眼云煙般的富貴名利。特別是這段中的“七不堪,二不可”透著阮籍的錚錚鐵骨和凜然傲氣。這封絕交信就是一個高貴靈魂的自白書,不受名利的誘惑,不屈服于政治當局的威壓,堅持自己的立場,甚至要以生命為代價換取精神自由的權利。
魏晉是個文人自覺個性飛揚的時代,為我們中國的文學增添了眾多瑰麗的珍寶,而那個時期的文人書信是其中熠熠閃光的寶石之一。千年之后的我們再回過頭來看這些美麗的篇章,那種折射著詩性的美,讓人沉醉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