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汪曾祺以美好的人性和隱伏的悲劇為寫作內容,帶著“有益于世道人心”的寫作目的,用“貼近人物來寫”的寫作態度來實踐著他的樸實真摯的人道主義理想,形成了獨特的創作思想和藝術個性。
關鍵詞: 汪曾祺 人道主義 《大淖記事》
汪曾祺自稱是一個“中國式的抒情的人道主義者”。何謂人道主義,在這里采納劉衛國的界定:人道主義是以人性論為基礎,以個人主義和博愛主義為兩個核心,以“自由”、“平等”、“博愛”為三大口號,崇尚理性主義的一種思想學說[1]。在中國,以周作人的“人的文學”為標志,從上世紀二十年代初期的“為人生”和“自我表現”,到二十年代中后期的“自己的園地”和“文學的自律”,再到三十年代的“性靈論”,最后到四十年代末期的“自由主義”,形成了一股綿延不絕的人道主義文學思潮。正如夏志清所指出的:“大體說來,中國現代文學是揭露黑暗,諷刺社會,維護人的尊嚴的人道主義文學。”[2]汪曾祺的人道主義思想不像雨果那樣具有鮮明的理論特征,也不同于魯迅想救愚昧民眾的目的性。他的代表作《大淖記事》中就滲透著他樸實真摯的人道主義情感。
一
人道主義的核心在于肯定人的價值和個性自由。汪曾祺的文學創作自始至終都充滿唯美主義色彩,描寫并贊揚自然的人情、人性。關于這一點,汪曾祺在1983年作過說明:“我大概是一個中國式的抒情的人道主義者。”“我的人道主義不帶任何理論色彩,很樸素,就是對人的關心,對人的尊重和欣賞。”[3]
《大淖記事》的主人公小錫匠十一子和挑夫女兒巧云之間的愛情純真而又熱烈。十一子和巧云相互愛慕,巧云卻被劉號長欺辱,但兩人結合的步伐更快,在一起的決心也更堅定。這篇小說著力展示了人性美,小說講述了一個唯美的愛情故事,但通過愛情來表現健康、自由、舒展的心靈才是其根本目的。在人道主義理念的支配下,汪曾祺有意發掘人性中善良、美好的因素,好讓人們能在逆境中有信心生存下去。
大淖和街相鄰,但是“這里的一切和街里的不一樣”,這里的女人像男人一樣掙錢,走相、坐相也像男人。這里的男女關系比較隨便,“只有一個標準:情愿”。他們的身上洋溢著勞動的活力和人性的美。巧云被劉號長破了身之后,鄰居們沒有多加議論,并且對十一子和巧云給予無私的幫助。救活十一子之后,挑夫、錫匠、姑娘、媳婦川流不息地來看望十一子,“他們覺得十一子和巧云做的事都很應該,很對。大淖出了這樣一對年輕人,使他們覺得驕傲。大家的心喜洋洋,熱乎乎的,好像在過年”。美好人性在他們身上接連閃現,表明了作者的審美追求和藝術傾向。
《受戒》、《歲寒三友》、《藝術家》等其他作品都寄托了汪曾祺對健康自由的生命活力的禮贊,以及對美好人性的向往。他向我們說明,日常生活中充滿美好的人情和人性,一切束縛性的倫理宗教都是限制人性的。他的這種人道主義追求,反映了整個民族在經歷了一場巨大挫折之后的情感需求與精神追尋。
二
汪曾祺的筆下總是充溢著世俗生活的內在詩意,但生活往往是復雜沉重的。對此汪曾祺并不回避,只是在他看來,即使面對坎坷和生活逆境,作家也不應放棄傳遞愛心和良知。
《大淖記事》中主要的情節是由生活的艱辛和尖銳的對抗性沖突構成的。一方面,作者向我們展示了沉重的生活:大淖東邊的人們,世代相傳,都是挑夫,他們家無隔宿之糧,巧云家中連可以變賣的東西都沒有,令讀者感到心酸。但是,即使生活如此困難,健壯的體魄和愛美的性靈依然在生長。男人們挑起擔子中途不歇息,一路不停地打著號子;姑娘媳婦們風擺柳似的嚓嚓地走過。人們用勞動的精神與活力構成了一幅流動的美景,將勞動化作了歡快的舞蹈。
另一方面,作者向我們展示了底層人民與統治權勢的對抗沖突。劉號長摧毀了巧云的童貞,又幾乎將十一子置于死地,而且他是輕描淡寫地完成這一切的,這就更加重了悲痛感。劉號長以他的行動肆虐著占有世界的戾氣,一切淳樸平民都理所當然地淪于他的控制和主宰之下。作者對劉號長心理的描寫更是使讀者義憤填膺:“本來,他跟巧云……鮮花野草,斷了就斷了。可是一個小錫匠,奪走了他的人,這丟了當兵的臉。”《故里三陳·陳小手》中對團長的心理描寫也是如此。陳小手為團長的難產的太太接生后,卻被團長一槍打死。團長說:“我的女人,怎么能讓他摸來摸去!……這小子,太欺負人了!”團長恩將仇報,將人殺死,但是“覺得怪委屈”,虛偽自私的心理和上下尊卑的等級觀念暴露出來。但是汪曾祺對悲劇的描寫總是在關鍵處戛然而止,有時會安排一些細節,來沖淡、稀釋作品的悲劇濃度。劉號長玷污了巧云之后,巧云的爹“只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鄰居們“只罵了一句:這個該死的!”而錫匠游行抗議保安隊毆打十一子,沒有發生激烈的斗爭,只是通過一個四鄰見證的會談而結束。會談的結果只是:劉號長驅逐出境。“老錫匠覺得這樣就給錫匠和挑夫都掙了面子,可以見好就收了”。按照習慣的斗爭的敵對模式,這件事可以寫成悲劇性的勞動人民與統治者的沖突,但汪曾祺卻淡化了沖突。正如汪曾祺自己所說的:“我的作品缺乏崇高的、悲壯的美。我所追求的不是深刻,而是和諧。”[4]
三
汪曾祺的人道主義精神和關懷意識不僅體現在其小說人與人之間,而且體現在其對小說人物的態度上。汪曾祺謹記并在創作中實踐他的老師沈從文的話:“要貼到人物來寫”,“千萬不要冷嘲熱諷”。因此,1980年,汪曾祺重寫三十多年前的作品《異秉》,字里行間對勞動人民在舊社會形成的精神創傷和愚昧寄予了強烈的同情,對《職業》的改寫同樣如此。
人道主義文學思潮的出現,推動了“人的發現”,并轉變了中國小說的敘事結構。新文學不再以情節為中心,而開始以人物性格為中心。無論是賢人、能人、義士、怪人,汪曾祺都以人道主義情懷予以關心、理解、尊重和欣賞。他對待這些人物,并不是像魯迅那樣揭示他們的麻木和愚昧,也不像“十七年”的小說那樣反映他們的革命性和英雄精神,而是發掘他們內心的美質和情操,并以此為出發點和旨歸點表達一種對人、對人與人之間關系的思索。《大淖記事》中作者對巧云和十一子大膽追求愛情的行為予以支持,陶醉于沙洲的美麗風景,贊揚了大淖人民吃苦耐勞、樂于助人、有情有義的高尚品質,肯定了大淖開放自由的風氣。
四
汪曾祺的人道主義情懷還體現在他的寫作目的上。“真正促使汪曾祺寫《大淖記事》的原因,是由于他確立了正確的世界觀,認定一個作家進行創作,其作品‘要有益于世道人心’”。[5]
汪曾祺突出民間淳樸的道德觀與“文化大革命”期間人與人關系的異化形成鮮明對比。汪曾祺出生在溫馨的家庭,但一生坎坷。1949年的“復興社”問題,1958年的反右派斗爭,1966年的文化大革命,1967年江青對他“控制使用”,1977年批判四人幫,他的一生不斷處在與政治的交鋒境地,遇上了一個如此動蕩不安的時代,他像他所崇拜的作家阿索林筆下的多思加諾先生一樣,面對任何巨大的生活變故都努力保持精神上的寧靜。汪曾祺渴望在自己的創作中,通過故鄉的“以義為上”的道德觀來喚醒喪失的人性。
具體怎樣才能有益于世道人心?他在《自選集》的序言中寫道:“總起來說,我是一個樂觀主義者。對于生活,我的樸素的信念是:人類是有希望的,中國是會好起來的。我自覺地想要對讀者產生一點影響的,也正是這點樸素的信念。”汪曾祺正是由于這種“與讀者分享”的價值取向而發現美、挖掘美,并用他的筆呈現出來,和讀者共同享受。正如梁清濂所說的:“作者以他豐厚的生活,給我們創造了一個歡樂的世界,美好的世界,允許發展人性的藝術世界。這樣的小說給人美好,催人向上。”[6]
總之,汪曾祺用通俗的抒情的方式對人性進行了詩意的描寫,事實上,在20世紀的中國,人性和人道主義一直是文學領域的一個敏感話題,敢于標榜自己是一個人道主義者,是需要極大的勇氣和真誠的。對于人的關心、理解和尊重,對于現實生活中艱辛、不幸的悲憫和超越,對于不曾泯滅的人性的樸實、美好的揭示,共同搭建起汪曾祺筆下的藝術世界。
參考文獻:
[1]劉衛國.中國現代人道主義文學思潮研究[M].長沙:岳麓書社,2007:23.
[2]夏志清.中國現代小說史·中譯本序[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14.
[3]汪曾祺.汪曾祺全集(第三卷)[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76.
[4]汪曾祺.汪曾祺自選集·自序[M].桂林:漓江出版社,1987:2.
[5]陸建華.汪曾祺傳[M].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7:187.
[6]梁清濂.這樣的小說需要嗎?——讀《受戒》有感[J].北京日報,1980:1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