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公務之后的一種積習,是秉燈夜讀。這個靜夜,有一彎新月。捧著陳豎琴新作散文集《大地眾生》,今夜不能入眠。這本有思想深度、有作者體驗和感悟的精美之作,使人似乎親聆著自然與生命、人文與歷史的交響。
散文是一種生命存在的方式,這種生命方式是以詩的審美性穿透日常生活的平庸,呈現出超越時空的意義和價值。要之,散文是一種思想,一種精神,一種情懷。當下散文審美品格的演化,使散文的題材空間更大、更自由。散文語境的大小,不在乎其敘事話語的大小,而在于有無思想的力量、人格的力量和整合的力量。
豎琴是巴蜀有影響的作家。她的散文通過親身經歷、非常個性化的凡人小事的描寫,織成一幅幅情事動人、色彩絢麗、富有張力的錦繡,讓人們感受到生活之美,情感之美,人生之美,信念之美。
《大地眾生》真實地記錄了作者關于自然、關于人生、關于歷史的獨特體驗和生命感悟。其文集的背景:五百里龍門山脈,以“5·12”為觸點,記山河大地眾生相。上篇記“5·12”特大地震降臨前悠遠神奇之龍門山,敘說這一地區人文地理民情風俗之實。中篇記平凡如塵土的蕓蕓眾生與災難短兵相接之際的偉岸與堅韌,它讓世人親眼見到了釋迦牟尼佛在菩提樹下證知的真理:大地眾生皆具如來智慧德相。下篇記龍門山災后重建。當大地震將山河大地和百萬山民的生活撕裂,幸存的人們如何生存?坍塌的歷史如何鏈接?龍門山災后重建之路艱辛偉大、復雜漫長,而帶給世人更多的是感動和憂傷。在這部散文集中,貫穿著一個作者性靈的“我”之形象,流動著“我”的情感,凝聚著“我”的感悟。在歲月逝去的匆匆的腳步中,人們可聆聽到作者心靈的傾訴,感受到作者噙著熱淚的真情,看到作者留在“大地眾生”中閃爍的大千世界和生命感應的思辨火花。
從《大地眾生》沉吟的字里行間,真切地表現出了豎琴的心路歷程,表現出了她對國家、民族的事業不懈的奮斗精神與“天地之大德曰生,生生之謂易”的氣概,以及對人生真諦的叩問與追尋,對友情的懷緬與珍重。拳拳之心,涓涓之情,可觀可鑒。
豎琴的散文,詩情盎然。其文篇幅雖不長,但往往恰到好處地把文章點到高潮,似乎任意而談,無所顧忌,但筆意所致,縝密厚重。像《大師》《那一片云》《巫風》等散文,深得傳統精髓,“形”“神”兼備,“形”為“神”備,“神”又凸現為“形”之“風骨”。進而言之,豎琴所敘之事、所描之物、所抒之情,都有一種高遠的精神寓于其中,卻又力戒空談、清談、玄談。這些作品有入微的觀察,有具體生活場景的展示和細節的描寫,又有對人類終極問題的深刻而獨到的探詢。她在思考人類的困境問題,并認為人類通過愛情、友誼、關愛、感恩、享受生命的過程、承認差別和肯定欲望等途徑,可以化解許多困境。她將“眾生”的生命慘痛與整個人類的困境匯于同一調色板,在生命的苦澀荒涼中體驗歲月在“眾生”軀體上的劃過。這樣,便超越了一己的悲歡,從“小我”走向了“大我”。其最精彩的部分是讓人難忘的幽默,如《我母親和她的學習型社會》等,這是許多板著臉一心要深刻或深沉到底之作家的不足所在。
豎琴的散文,色調樸素。但樸素中從不缺乏潔凈與質感、靈性與寬容。《五龍寨》便烘托出炊煙裊裊的羌山人文氣息和清新自然的田園詩境。白云行空或日月交替反復循環,使讀者在神秘的大自然里感受到人性本源之美,心靈深處忽略的柔情被發掘再現。羌寨倘若與現代文明的都市再打一仗,羌人能贏嗎?白石神還能發威嗎?血脈中千萬年來未被染雜的遺傳密碼能夠保存嗎?類似的作品還有《法鼓山的鼓聲》,從平凡的鼓聲中,讓我們聽到了輝煌和永恒;在《大師》的細微天地中所觀察到的個體生命脆弱,表現出感恩互助的偉力和創造智慧;在《羌鄉五識》的淡泊生活中,感受到的是真誠與幸福、痛苦與孤獨、無奈和奮爭、友誼和豐富多彩的人間萬象。《震中記事》《諾亞方舟》等還記敘了“5·12”特大地震。災難是生命的洗禮,更是對民族精神的磨礪。雖然這些作品都觸碰到災難,但重要的不是寫災難本身,而是在災難背后作者對生命的價值、人性的本質作了有力的開掘。此外,典型的生命細節、難忘的人生片斷、耀眼的生命光彩,不時從《大地眾生》中閃現出來,從而使作品籠罩著時代的氛圍,成為時代精神的見證。
豎琴的散文,視野開闊。那種縱橫古今中外的文化視野,以及從生活細節與萬物草莽中發掘文化底蘊的慧眼與匠心,令人難忘。人們在自己生存的環境里,通過藝術的眼光,去貼近自然,擁抱自然。也正是通過這種眼光,把宇宙看成一個充盈著人類無限情趣的整體。從哲學意義上說,文化觀照是最深沉的綜合思考。從文化角度能夠透視出人類社會發展進程中的內在精神。在文化的照耀下,人們能看到更多的東西,能理解更多的事情,能體味更復雜的情懷。如果說,豎琴在創作中表現出來的文化意識與文化精神,是一種醇厚凝煉的形式,那么在《大地眾生》中則是一種舒展坦蕩的表達。不少篇目意蘊豐厚,既有縝密的哲學思辨,又有濃厚的生活感受以及對生命的熱切呼喚。
豎琴的散文始終貫穿著強烈的創造精神和對散文形式的突破意識。既記事又抒情,既寫實又寫意,或縱橫捭闔,或描摹入微,言辭簡約,清麗俊俏,常融自然風物、人文傳統、政治經濟于一文之中,映照出作者攀越羌山、走過斷裂帶、漫游林海、馳騁原野的身影,形成一種從政者為文的獨特風格。
豎琴的散文語言,確具文學的特質。俄國形式主義文評家面對濫世的俗語與套話,強調文學語言要“陌生化”,實際上合符了古來有識之人的要求:“作者手眼須使熟者生,或亦曰使文者野”,即所謂點鐵成金、化朽為奇!“行業學科,各有專門,遂各具詞匯,詞匯亦各賦顏色。其字處本業詞匯中,如白沙在泥,素絲入染,廁雜混同;而偶移置他業詞匯,則分明奪目,如叢綠點紅,雪枝立鵲”(錢鐘書譯丁耶諾夫語)。檢視《大地眾生》,可見不少令人“陌生”驚喜的句子:“種玉米時順帶往坑里扔幾粒黃瓜籽。待到玉米苞吐出紫瑩瑩的纓子時,一根根俏生生的黃瓜已經墜在玉米桿上蕩秋千了。”“盡管那是一大二公的歲月,黃瓜這類一泡尿的作物究竟不好納入統收統支。”(《那一片云山》)“倘若打比方,那座青山是一羌家美婦,半山小院便是婦人腰間簇新的繡花腰帶,很打眼。”“連瓦礫都被埋在百米之下,畜牲們便傻眼了,遠遠地立著不知所措。”“政府不讓回家去,也是為了幸存的人不再有事。以為就自己一家子犯規,一路走得偷偷摸摸。放眼一看,咦,幸存的人差不多走到一處了!山里人老實,犯規的事終不好意思出口,只各自低了頭加快腳步。”(《羌鄉五識》)
行文至此,不知怎的,我忽然想起了西洋樂器——“豎琴”。
“豎琴”是西方文化中最為古老和最具文化內涵的樂器之一,古希臘神話中的奧菲斯憑借美妙的琴聲穿越冥河,展現出“豎琴”動人心魄的神秘魅力。“豎琴”既敏感又浪漫,既高雅又清純,氣質如珠玉般晶瑩,音色如朝露般清澄。獨特的演奏效果,余韻悠長,聞之令人心醉。在我的腦海里,“豎琴”總是出現在背景音樂中,它總是位于交響樂團的后方,不深藏,也不淺露,很少有人關注這種樂器蘊涵著一種怎樣的音色。當演奏家端坐琴前,雙手撫琴如行云流水般飛舞撥動琴弦時,多半是猶抱琵琶半遮面,而其大珠小珠落玉盤的清越,確如落在凡間的精靈。
豎琴和她的作品有如“豎琴”般的品行、氣質、魅力。相信人們在對豎琴的散文加以洞識而形成對話之后,獲得異乎尋常的藝術生趣,在對美文的欣賞中會有對美的充分感受。
何時一樽酒,重與細論文——我期待著豎琴的下一部作品,因為先賢說過:作者最好的作品是尚未寫出來的。
庚寅春于雪楓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