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痛苦和最痛快的事
得了這么一個題目,要我寫一篇文章,談談我平生最得意和最不得意的事情。一下可把我難住了。行年逾九十,從來沒有想過這么一個問題。細想起來,正如古話說的,“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我這一生實在沒有多少可以叫做得意的事情。而不如意的事情,卻是紛至沓來,幾乎伴我一生。直到現在,還在為意想不到的事情,而支付某種代價,不知何日是了。至于要說出我的最得意和最不得意的事情,那就更難了。如果要說我平生最感到突然和最痛苦的事,以及相伴而來的最意想不到而又最痛快的事,卻有那么幾件。
比如1941年初,我正期待我的愛人帶著她和新生女兒回家團圓的時候,突然得到她和小女兒一起被捕入獄的消息,接著來的是她被槍殺,女兒失蹤的噩耗。這太突然,也使我太痛苦了。然而二十年之后,我那失蹤的女兒幾經周折,突然被找到了,同時還抓到了殺害她媽媽的兇手。這真是叫我意想不到而又感到最痛快的事。
然而我現在不想說那一件事,那件事情已經反映在我寫的長篇小說《清江壯歌》里了。我現在想說的卻是和我的命運攸關、使我感到最突然而又最痛苦的一件事,以及和它相伴而來的使我最意想不到而又最痛快的另一件事。這兩件事是和在我們這個古老而年輕的國家里發生的、史無前例的、所謂偉大的“文化大革命”聯系在一起的。
1964年的冬天,我奉命下放到川中某縣做副書記,和下去的幾萬干部一起,在四川農村搞社會主義教育運動。那聲勢之浩大,真是曠古未見。我們當然都是以階級斗爭為綱,磨拳擦掌地下決心要把農村里那些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抓出來,以免黨變修,國家變色。斗爭的對象當然就是那些懶、饞、貪、占、變的基層干部。為了不叫走資派漏網,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干部統統“趕上樓”,然后叫他們一個一個地“下樓”。沒完沒了的斗爭會,禁閉,抄家,追贓,打人,自然是家常便飯,以致到處風聲鶴唳。我那個大隊已經死了人,還批我右傾。于是照現場會上取的經,回去加碼,結果自然是成績斐然。我接著當了公社工作隊長,縣工作團長。我自以為是堅定的左派,嚴格執行以階級斗爭為綱的中央路線,而且取得了成績的。我寫出了一本子經驗總結,為人稱道,頗有幾分得意。
但是不知怎的,1966年的夏天,我原來工作的高級領導機關來電話,通知我回去參加“文化大革命”。我說就在縣里參加吧。本來機關第二號首長同意了,可是當晚來電話說,第一號首長說不行,而且非叫馬上回去不可。好吧,回成都去參加也可以,哪里不是一樣的革命?何況我的老伴正病在成都醫院里,這正好回去看望她。
我回到成都,就去醫院看望我的老伴,她十分高興。回到機關卻發現同事們對我打招呼時,似乎不那么熱情,有的好像有意回避。我也沒有在意,以為是自己多心了。第二天參加機關大會,聽動員報告,機關領導還招呼我坐到前排。誰知像一聲霹靂突然落到我的頭頂上,機關秘書長在動員報告中,突然宣布我是我們機關里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是寫了很多反黨反社主義文學作品的修正主義分子。而且馬上給我戴上反革命的帽子,宣布對我停職隔離反省,派三個干部把我日夜看管起來,名義叫監護。眼見“文化大革命”的風暴落到我的頭上,把我第一個拉出來祭旗,我嚇得目瞪口呆,幾乎當場昏了過去。我怎么也想不到,我在鄉下捉了一年多的走資派,最后卻捉到我的頭上。昨天還是堅定的革命左派,今天卻忽然變成搞修正主義的反革命右派。這叫我怎么想得通?
我坐在那里幾乎站不起來。一個好心的同志對我說,犯了錯誤不要緊,好好檢討,脫褲子,割尾巴,堅決回頭就是。我相信這話,這也是我們黨的老規矩嘛。我一定就我的文藝思想和我的作品認真進行檢查。第二天我到部里參加“學習”,叫我首先發言,我認真作了反省。我從過去的經驗知道,批判我的隊伍早已組織起來,大批判的風暴就要落到我的頭上來。果然各種機關槍、大炮對我轟擊起來,各種屎尿臟水,向我的頭上傾盆而下。下班被押回去,樓下大廳里已經為我掛滿了一屋子的大字報,原來這是早就準備好了的。不幾天就在大小報上整版整版地對我展開大批判。后來才知道這是早已集中準備了好久的秀才班子的杰作。原來我這個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是早已欽定在案的了,我再怎么誠懇地檢討,有什么用呢?怪不得有一天在大字報叢林中,遇到了一位一直對我好的老上級,悄悄對我說:“你的事哪里是文藝問題,哪里是檢討就過得去的喲。”后來我才知道,這是機關首長有組織有計劃地把我拋出來的,據說他也是火燒屁股,迫不得已,抓我當墊背的。活該我倒霉。
從此以后,我就被戴牢了反革命帽子,從人間被打入十八層地獄,什么不堪入耳的侮辱都聽過,什么千奇百怪的虐待都受過,這就是造反派說的觸及靈魂和觸及皮肉。我被投進各種各樣好聽名目的其實是最黑暗的牢獄,而從來沒有進行審判和宣布刑期。我可以被這個學校,那個工廠的造反派要出去任意批斗,戴高帽,掛黑牌,畫鬼臉,坐噴氣式。站不完的隊,請不完的罪,流不盡的辛酸眼淚。就這么關了六年。
最叫我痛心的是,我的老伴在醫院里見我上了報,一急之下便死去了。我的家被多次查抄。還不準關門,什么時候,無論什么人,都可以破門而入,愿意怎么侮辱我就怎么罵我,戲弄我,覺得有什么東西是他干“革命”需要的都拿走。我的三個孩子被掃地出門,流落街頭。幸得我的親友收留,沒有凍餓而死。還有什么比這更叫人不如意,更叫人傷心的事呢?
然而我竟然沒有死。雖然我被戴上五六頂反革命帽子,甚至說我是叛徒和國際間牒,專案組對我說我是無論過去的當權派或者現在的革命派,都認定的死老虎,可是我有強烈的意志支持我,我要活下去,我要看一看在中國到底還有沒有天理在。
我終于活出來了。但是對我的那些罪名,那些誣蔑不實之辭,那些潑在我頭上的臟水還沒有洗清。直到1979年春天,真如我的老伴在醫院落氣前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我相信你不是反革命,總有一天……”那樣,等啊等,這一天終于到來了。我在省委為我開的平反大會上作了一個發言。這件事是我一生中最重大的一件事,這個發言是我一生中最得意的發言。這一天便是我一生中最得意的一天。
現在我把我當時的發言抄在下面,作為本文的結束:
這一天終于到來了。
我等了十二年,終于等到了這一天。
當我榮幸地被恩封為四川“三家村”的黑掌柜,“周揚黑幫”在四川的黑干將的時候,當我被一頂天外飛來的“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帽子扣在頭上,接著許多莫須有的罪名橫加我身,在報上被點名批判的時候,我想到了這一天。當我被戴上七八尺高的高帽子,掛上十幾斤重的黑牌子,手敲著唱猴戲的小鑼,頸上套著繩子被人牽著游行示眾的時候,我想到了這一天。
當我被揪上高臺,努力低頭作噴氣式表演,汗滴如雨(但那絕不是眼淚!),下臺來早晚伏地請罪,經受種種希奇古怪的肉體和精神折磨的時候,我想到了這一天。
當我的老伴病在醫院,見報上點我的名,和我說了最后的訣別話“我相信你不是反革命,總有一天……”便溘然長逝的時候,我想到了這一天。
當我由于罪孽深重,禍延子孫,家被抄了,十來歲的子女被趕了出去,到處流落,乞食親朋,我聽到了潸然淚下的時候,我想到了這一天。
當我趁小將們疏于防守,跳樓逃走,惶惶然如喪家之犬,在祖國到處流竄,然而終于難逃法網,被“新生紅色政權”抓回來,投進監獄的時候,我想到了這一天。
當我被監禁在高級監獄昭覺寺的斗室之中,在高燈之下,低頭反省,伏枕寫認罪書的時候,我想到了這一天。
當1976年黑云壓城的日子里,“四人幫”那些跳梁小丑,又把我當作死不改悔的走資派加以圍攻的時候,我還是想到這一天。
但是我等呀,盼呀,這一天老不來。我的心臟有病了,我的頭發脫落了,我的耳不聰,眼不明了,這一天還是沒有到來。我想,難道這一天已經隨逝去的春天而逝去了嗎?難道我將抱恨終天嗎?
我仍然頑固地期待著這一天的到來,像我過去在那白色恐怖中,在那饑寒交迫,到處被追捕的日子里,期待著雄雞一唱天下白的日子一樣,期待著青天開眼的這一天的到來。
忽然一聲霹靂,“四人幫”垮臺了,忽然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了,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討論開了,許多思想牢籠被沖開了,……于是我終于迎來了這一天。
這一天,太陽怎么這么亮,會場怎么這么熱乎,我的心怎么跳得這么快?
我聽到了省委書記在臺上宣布了平反的決定。“……推倒一切誣蔑不實之辭……”
我看到了文藝界的一些朋友為我而落淚了,我卻為有不少文藝界的朋友再也不能來參加今天的盛會也落了淚。
我想到那些悲憤,屈辱,黑暗的日子。
這一天到來了,書記要我上臺去,不是去作沒完沒了的檢討和認罪,而是要我上去講一點話。
我上臺去了,我說些什么好呢?
民主,這是首先跳到我的眼前來的兩個字。
科學,這是跳到我眼前來的另外兩個字。
對了,民主,科學,這就是我要說的。
民主,這就是生氣。
科學,這就是光明。
民主和科學,這就是實事求是,這就是人類的希望和力量。
我們要為社會主義的民主和科學而奮斗,而獻身,像無數的革命先烈那樣。
我們要和踐踏民主,反對科學,搞封建法斯西的勢力作殊死的斗爭。不管他是人,是神,是鬼,是惡魔,是厲妖;不管穿著什么斑斕的外衣,舉著什么漂亮的旗幟,喊著多么響亮的口號,唱著多么高昂的調子;不管他是什么忠實信徒,理論權威,如此等等;只要他迷戀賅骨,崇奉法西斯教條,破壞人民生活,都一起打倒!撕開他的畫皮,挑出他的靈魂,示眾于光天化日之下。
我多年盼望的這一天終天到來了,但是我不想這一天第二次到來。不要七八年再來一次。這樣的事到來一次已經夠了,夠了!這是多少血和淚,多少嘆息和屈辱,多少白發和傷悼,多少猜忌和詛咒,多少藝術大師,科學泰斗的慘重損失,多少偉大文藝作品,科學成果的泯滅換來的呀。
再也不要為那么多的冤案,錯案,假案平反。再也不要那么多的追悼會,花圈和眼淚。再也不要那么多的拐棍,假肢,冠心病,高血壓……
讓我們團結起來向前看。我相信,在黨的領導下,在老一輩革命家的帶領下,在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的指引下,民主和法制,不再像過去那樣只是寫在憲法上,登在報紙上的漂亮言辭,不再是社會主義昂貴的裝飾品,而是普通人民像布帛菽黍一樣可以切實享用的東西了。
我相信有這一天。
然而需要堅定的信念和韌性的戰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