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我們中國人來說,一個過渡轉型的時代是幸運的。盡管集體的心態表示說,寧做太平犬,不做亂世人;但確實,在混亂的自由中,人性的諸多可能性得以實現。平時卑微、平庸、犬馬一樣的生活在此自由和風險中,激發出人性的光芒,命運也回報人生壯麗優美的風景。一句話,平時不起眼的奴隸奴才一旦有了施展的平臺,都表現出了不起的才能和德性。對我們中國人來說,最重要的,不是回避亂世,而是個人尤其烏合之眾的集體都應該學會如何適應亂世。現代社會被稱為選舉社會,選舉其實是亂世的一種方式,資源的打亂重組、制度的保證和檢驗,風俗的轉移,人的充分社會化,都在亂世里得以完成,并進入下一個其實也是短暫的選舉前的平靜期。這種良性循環的亂世亂局,西人將其定義為創造性斷裂或持續不斷地躍遷。
令人遺憾的是,我們中國迄今為止的亂世幾乎都可說是惡性循環。在那些亂世中,唯一可以稱道的是出了一些歷史人物,他們的作用無非是補天、糊弄(李鴻章語)、維持、拷貝,很少進行制度創新、提供思想資源,很少開拓出另一種天地。在這些亂世中,最可惜或最可笑的就是曾國藩們的成就了。
曾國藩是我們歷史上最有影響的人物之一,頭上的光環無數。他是我國近現代化建設的開拓者,在他的指導下,建造了我國第一艘輪船、第一所兵工學堂,他還組織人翻譯印刷西方書籍,安排第一批赴美留學生。曾國藩也是思想政治工作或意識形態灌輸的先行者,他自稱:“鄙人乃訓練之才,非戰陣之才。”他教導士兵“說法點頑石之頭,苦口滴杜鵑之血”。他以儒家精神練兵,使湘軍成為一支有主義的隊伍,蔣介石也曾將他的《愛民歌》印發黃埔學生。曾國藩看到洪秀全崇拜天主教不合中國國情,寫一篇《討粵匪檄》,他在“討賊檄文”中罵洪秀全最激烈的一句話是:“舉中國數千年禮義人倫,詩書典則,一旦掃地蕩盡,此豈獨我大清之變,乃開辟以來,名教之奇變,我孔子、孟子之所痛哭于九泉,凡讀書識字者,又焉能袖手坐視,不思一為之所也?”這在當時贏得了士紳階層的支持,使得跟太平軍的無義之戰多少有了合法外衣,也因此注定了太平天國的失敗結局。
我們中國自古有立功、立德、立言“三不朽”之說,有內圣外王的儒家標桿,真正能夠實現者卻寥若辰星,曾國藩算是其中之一。“從政要學曾國藩,經商要學胡雪巖”,自近代以來曾國藩就被政界人物奉為“官場楷模”。他升官最快,三十七歲即官至二品;做官有道,政聲卓著,治民有言;保官最穩,歷盡宦海風波而安然無恙,榮寵不衰。他以漢人身份平定太平天國,“打下金陵者可封郡王”,雖然清朝廷失言,但他的事功當時已經王霸天下,動靜間可以興邦喪邦。他“匡救時弊”、整肅政風、學習西方文化,使晚清出現了“同治中興”;一生致力結交、網羅、培育、推薦和使用人才,他的幕府是歷史上規模和作用最大的人才庫,幾乎聚集了當時社會的人才精華。他一生推薦過的下屬有千人之多,官至總督巡撫者就有四十多人。他們既有李鴻章、左宗棠、郭嵩燾、彭玉麟、李瀚章這樣的政要高官,也有像俞樾、李善蘭、華蘅芳、徐壽等一流的學者和科學家。曾國藩克己唯嚴,標榜道德,身體力行,獲得了人們的擁戴;不僅如此,還是齊家的成功典范,他的孝悌有目共睹,他的《家書》是傳統家教的樣板。官宦之家,大多盛不過三代,而曾氏家族卻代代有英才,出現了像曾紀澤、曾廣均、曾約農、曾寶蓀、曾憲植、曾昭掄等延綿至今的社會精英。
曾國藩在時人當中資質并不高,“屬中等”,頗為鈍拙。但他志向遠大、性格倔強、意志超強,正所謂勤能補拙。從少年時起,就“困知勉行,立志自拔于流俗”,天天寫日記反省自己,一生中幾乎沒有一天不監視自己,教訓自己。他待上、待下、待同事謙恕自抑,豁達大度,一生朋友很多,甚至受到對手們的尊重;他守著“拙誠”、埋頭苦干,不論遭受多大打擊,都不灰心喪氣,而能再接再厲,所謂屢敗屢戰。曾國藩的學問文章以經世致用為主,故“其著作為任何政治家所必讀”(蔣介石語),是一個“辦事(干出事業)兼傳教(留下思想學說)之人”(毛澤東語)。《清史稿曾國藩傳》也說:“國藩事功大于學問,善以禮運。”有人說他是繼孔子、孟子、朱熹之后又一個“儒學大師”;他革新了桐城派的文章學理論,主持了道(光)、咸(豐)、同(治)三朝的文壇,可謂“道德文章冠冕一代”。
因此,可以說,曾國藩實現了儒生們夢想不得的大業,被人稱為“完人”,算是我國儒家文化最后結出的一枚碩果,也得到了毛澤東等人的贊譽,以及一切親近傳統的文士們的注目。儒家文化的用世之心歷經千年,快到終結時,有了曾國藩這樣一個完美的榜樣。
也因此,無論我們后來的內圣、現代儒者或新型知識分子,如章太炎、魯迅、胡適、熊十力、梁漱溟,以及當代的儒者茅于軾、當代的知識分子李慎之、當代的儒家信徒蔣慶,他們都很少關注曾國藩。曾就像是在我國歷史上劃上了休止符,或如人言,是“儒脈斜陽”。自他消逝于歷史的天空后,人們承接的就是現代的光芒。
這也正是曾國藩作圣作王跟現代捍格之處。從現代角度看,曾的圣王威儀無論如何巍巍,他的面孔是太模糊了。人們可以欣賞左宗棠的張狂,可以感慨李鴻章的商痞,可以厭惡曾國荃的殺伐殘暴,但曾國藩的完美太遙遠了。哪怕素描曾國藩的人生行狀,人們仍不理解他的內心,他是一種文化的綜合,是超凡入圣、太上忘情的產物。
不能說他沒有情感,只是他的情感深藏不露。他一旦學了理學家或道學家記日記,那么他所做的就是掩飾個性、滅掉人欲,成為“無我”。他在弱冠之年,給自己改號“滌生”,以求改過自新。十年后,他反躬自省,以為過失滌除未盡,且越來越多,是故舉意勇猛改過。貪睡戀床,不能黎明即起,他罵自己“一無所為,可恥”;喜吟詩作賦,尋章摘句,未將精力用于經史等有用之學,他以為病癥在好名,“可恥”;給地方官吏寫信,親切一些,則是“意欲餌他饋問”,“鄙極丑極”,應重寫一函,“作疏闊語”;喜清談,爭口頭便宜,那是妄語,若再犯,“明神殛之”;跟人說性事,“聞色而心艷羨”,是“真禽獸”。到朋友家看到有女子在座,不免激動,說了幾句笑話,回家自責:“放蕩至此,與禽獸何異!”陪著夫人在家悶了,也立馬警覺:“余今悶損至此,蓋周身皆私意私欲纏擾矣,尚何以自拔哉!立志今年自新,重起爐也,痛與血戰一番。而半月以來,暴棄一至此,何以為人!”于此“日三省吾身”,十年終于有成,據說他在四十歲前后滅掉了人欲。但關于他的人生之謎中有一則是,在他五十一歲,咸豐帝大喪期間,秘娶小妾,“違制失德”,故有人斥其為“偽君子”。至于他仍改不了講笑話(今天叫講段子)、愛論人是非的毛病,大概是滅人欲后的圣人仍需要轉移升華的緣故。這樣的圣人只能以變態來解釋了。
但這個資質中等的人用傳統中修身齊家的辦法獲得了治國平天下的平臺,在這平臺上他也確實獲得了圣王的眼光,非凡的戰略感、大局觀和見識,正是這種眼光使他平定了太平天國,為清朝補天成功。這種眼光還使他看到了社會上層的真相,他更知道上層能生人死人的權貴們有什么樣的德性和才能。他從理學起步,但他卻知道理學家們不成器,“朝中有特立之操者尚推倭艮峰(仁),然才薄識短。”他也知道傳統是不行了:隨著時代的變化,“艮相(即倭仁)老成宿望,近年勢頗孤立。”他跟兩宮太后有幾次談話,印象中非常一般,認為慈安和慈禧的才地都很平常,跟他這樣的國之棟梁難得見一面,卻無話可說,只是應酬。掌握時局的軍機大臣有親王奕、文祥、寶均,但奕太聰明,想法多變,是小聰明,文為人正派,卻氣量狹隘,不會用人,寶更提不起來。因此,可以說,當時國中,曾一人而已。“朝廷乏人,如李鴻章評價的:取之公旁知人之鑒,并世無倫。”
也因此,當時人都看出了他問鼎的能力,漢族士紳們尤其寄予了某些猜想,帝王學的大家王闿運甚至奔走其間。據說,左宗棠曾題神鼎山一聯:“神所憑依,將在德矣;鼎之輕重,似可問焉。”左將此聯派專人送胡林翼轉曾氏,請共同刪改,試探胡曾二人意向。胡拆看后,一字不動,加封轉曾,曾將“似”改為“未”,原封退胡,胡拆閱,在箋尾加了兩句:“一似一未,我何詞費。”曾以一字之改表明未有問鼎之意,這個儒生不愿捅破天空,一味自保。
有論者說,曾在打敗洪秀全后如一鼓作氣再奪天下,其一生恐怕也將困于戰事不可能再于洋務上有所成就;但是,曾的事功,包括推介西學洋務的成就主要集中在戰時,戰后他反而處處受制,什么事也沒有干成。而當時最了解西方的悲劇人物容閎曾在回憶錄里對他寄予了大希望:“曾文正者,于余有知己之感,而其識量能力,足以謀中國進化者也。”因此,我們大概可以說,謀中國進化,對曾來說,是不為也,非不能也。他謙抑太過,過猶不及,他成全的只是他自己。
政治方面的作為已經不可假設。更重要的是,他這種謙退自律,使得他只是做了儒家的好學生,而沒能突破傳統文化的藩籬。也許是他的知識太舊了,即使他看了徐繼畬、林則徐們拿來主義的工作,但他依然不愿思考一個中國人在世界中的位置和作為。他不是一個有思辨能力和原創能力的人,他的思考停止在跟列強平等交往以及以誠待人的基點上,再也沒有前進半步。他的起點和終點都在于是否“弘道”,或“遵禮”。章太炎謂曾國藩之起兵“平洪楊”并非“贊清”,而是為了扶持“名教”。在曾國藩看來,一切治國活動,上至天文、地理、軍政、官制,下至河工、鹽漕、賦稅、國用以及“平洪楊”這類軍事活動和“曲全鄰好”的華洋交涉活動,均屬“禮”,即道德實踐活動的范圍。
比較日本同時代的社會精英,如福澤諭吉們,致力于掉轉船頭,啟蒙同胞,“脫亞入歐”,曾國藩們本是我國數千年未有之奇變中做啟蒙的最佳人選。但曾卻寧愿沉默以保守某種清白,在鐵屋里享用圣王之威福,也不愿告訴國人真相,甚至不曾如老、孔、莊、韓那樣思救周文之弊。而這種啟蒙工作最終要人來做,曾不做,他的幕僚和朋友如郭嵩燾、馮桂芬、容閎們做得不如意,直到又一個世紀開始,到孫中山政治革命之后,陳獨秀、胡適、魯迅們才差強人意地從文化啟蒙的角度完成了對現代轉型的某種注解。這是歷史的悲劇,當然也是一種衰敗文化的宿命。
曾的面孔永遠是模糊的,連他的朋友、親人都難以猜透。這正是儒家文化到了極致處的表現,所謂高深莫測謂之神圣,他們永遠不以最真實最本來的一面示人,永遠需要人來猜測他們的情感、意志和認知。據說曾的子弟兵們有擁戴之意,他卻寫下一句“倚天照海花無數,高山流水心自知”來回應大家。
這個圣王因此缺乏近代以來中國人最可寶貴的個體人格,缺乏“平易的物理和健康的人情”。他對平民大眾的心思欲望視而不見,也缺乏同情之理解。他的殘忍在中國的儒生中也是空前的。好些跟太平天國敵對的士紳也對曾國藩訓練的軍隊之殘暴留下了印象,如李圭說:“至官軍一面,則潰敗后之擄掠,或戰勝后之焚殺,尤屬耳不忍聞,目不忍睹,其慘毒實較賊有過之無不及,余不欲言,余亦不敢言也。”寧波被占領后,外國人感嘆:“寧波變成了一座死城,除了許多河道里充斥尸體,沒有任何跡象表明她曾擁有五十萬居民。”李鴻章等人攻占蘇州,采用了騙降后殺降的手段,其欺瞞和屠殺之舉,使英國人戈登“深感恥辱和極度傷心”,發誓要消滅李。后來李鴻章對他進行安撫,他仍然持保留意見,拒絕接收朝廷賞給他的一萬兩銀子,他在朝廷的褒獎令背面寫了一段話:“由于攻占蘇州后所發生的情況,我不能接受任何標志皇帝陛下賞識的東西。”
天京淪陷時,城里的太平軍只有一萬多人,其中還有幼天王等一部分人突圍出城。“兩廣老賊,紛紛搥城而出。”但是曾國藩上報說:曾國荃率所部在南京城內,“分段搜殺,三日之間斃賊共十余萬人。秦淮長河,尸首如麻。”就是說,三天屠殺了十余萬南京居民。清人記載:“金陵之役,伏尸百萬,秦淮盡赤;號哭之聲,震動四野。”所謂伏尸百萬,除了戰死者,就是曾國藩在城內外屠殺的平民。“皖南及江寧各屬,市人肉以相食,或數十里野無耕種,村無炊煙。”曾國藩的幕僚趙烈文在《能靜居士日記》中記載破城后七天時他所目睹的情形:“其老弱本地人民,不能挑擔,又無窖可挖者,盡遭殺死,沿街死尸十之九皆老者。其幼孩未滿二三歲者亦斫戮以為戲,匍匐道上。婦女四十歲以下者一人俱無,老者無不負傷,或十余刀,數十刀,哀號之聲,達于四遠,其亂如此,可為發指。”天京城攻陷后,城內大火燃燒一周左右,大部分民房被毀。如此慘狀,以至于清朝廷認真討論,是否要把兩江總督、江蘇布政司的駐地移到揚州。曾的幕僚還說:“自湘軍平賊以來,南民如水日深,如火益熱。”直到湘軍攻破南京三十年后,城內仍然蕭條,如譚嗣同所說,“頃來金陵,見滿地荒寒氣象。”
這就是曾國藩不得不為的霹靂手段,他揚言“即臣身得殘忍嚴酷之名,亦不敢辭”,就是說,既然普天之下莫非暴民,那么他施于其上也就是率土之濱莫非暴行。他也因此得到了“曾剃頭”的稱號,一個圣人完人得到民間如此“賜福”,不知道他的圣德如何附麗,大概只及于以他為中心的“差序格局”的小圈子內。這也是聲稱“民吾同胞,物吾與也”的不肖儒生們的真實面目,他們安身立命完全跟民眾無關,跟個體無關;即使有關,也只是吸民脂民膏以成全自家的神圣,故此我們的社會高深莫測謂之神圣,神圣也是以民眾血肉筑養而成的。他的弟子兼接班人李鴻章后來訪德,與俾斯麥閑談時,曾夸講自己打太平軍的“功勞”。俾斯麥說:“歐洲人以殺異種為榮,若專殺同種,反屬可恥。”
曾的成就確實大哉偉哉,可也確實跟他的個人情感愛憎無關。他跟清廷打啞謎也好,捉迷藏也好,跟左宗棠、李鴻章跳雜耍也好,都已經跟原儒情懷大相徑庭了。曾國藩的儒家真誠有了一個游字作底色,游儒的真誠跟世道人心無關,只是跟他想像的世道人心有關。他是認真的,又是虛無的;他是嚴格的,又是賞玩的。這真是落日滿山,是溫情,更是陰冷;是圣之老者,是素王,更是雷霆雨露的翻覆游戲。
流沙河說過曾國藩“可怕”,的確,在曾的圣人溫情后面,是刀鋒的慘刻嚴苛。流沙河曾感慨:“這家伙,體孔孟思想,用禹墨精神,操儒學辦實事,玩《莊子》以寄閑情,由封建文化培養見識,從傳統道德汲取力量,也許厲害就厲害在這里吧?”
這大概也是一個現代國民的感慨。
(選自《中國男》/余世存 著/九州出版社/2010年3月版)